繪屏一直沒有迴來。


    天色將暮,嬴儀在怡姝苑點了蠟燭,火光微微,將他的影子蕩出三個。


    他低頭看著影子忽明忽滅,直到燭淚流淌到桌上,繪屏也沒迴來。


    嬴儀起身,跛著腳慢慢走出屋子。他定定地看著眼前這扇門,這扇幾乎封鎖了他整個人生的朱門。


    十年時光,朱門已經更加腐朽,右邊的門軸已經掉了下來,就算一個小兒也難輕易拉開。


    可對被天子厭棄、被關在這裏十數年的皇子來說,朱門重若千鈞。


    他在門前站了許久,與外界隻有一門之隔,卻如同天塹。


    嬴儀將臉貼了上去。


    斑駁碎片落下,在他眉間染上紅影。他渾然不覺,保持著姿勢,卻沒聽到熟悉的腳步聲。


    在月亮高高升起時,嬴儀推開了門。


    怡姝苑地方偏僻,形同冷宮。多年前還有妃子死在這,實在晦氣,連宮人都避著走。


    嬴儀右腿使不上力,隻得慢慢走。他想要尋個人來問問,奈何夜深,他走了許久也不曾見到一個人影。


    除了母親離世那一次,嬴儀從未出過怡姝苑。四周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十足的陌生,陌生得讓人害怕。


    嬴儀抬頭,瞧見了那萬古不變的月亮。


    月亮慘白的光灑在他身上,如同為他披上了一層光做的白紗,將淺色衣衫都暈染成白色。


    梳好的發髻因為長時間的走動已經鬆散,垂落的發絲被風吹動,平白為他增添了幾分柔弱。


    他額頭上起了一層細細的薄汗,先前沾上眉間的紅漆碎片已滑落到眉心中央,恰如梅花散開。


    嬴儀身體羸弱,袖袍便顯得寬大。在夜風吹拂中,袖袍鼓動,仿若羽翼,似乎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你是梅花的精魅,還是月上的神仙?”


    聞聲而來之人見此美人美景,不由感慨道。


    “誰?”


    嬴儀未料有人突然出現,急急轉身,忘了右腿的殘缺,身形一晃,就要撲在地上。


    “小心!”說話之人幾步從陰影中跨出,及時在他摔倒之前將他抱起。


    嬴儀借著他的力道站好,才發現說話的是個溫潤如玉的男子。


    “你可還好?”見他瞧來,男子嘴角噙笑,溫聲問道。


    嬴儀已許久未曾與外人說話了,他努力迴憶繪屏的教導,啞著嗓子說道:“我、沒事,多謝。”


    他的聲音如山石入水般清脆。隻是因為慌張,有些顫抖,反而顯得十分可憐。


    男子沒忍住摸了摸他的頭,愈發溫柔地放低了聲音:“我是嬴修,你的兄長。你名喚什麽?為何深夜獨自在此走動,你身邊的宮人呢?”


    嬴修作為大靖的太子德才兼備,今日被父皇留下來商議國事,夜深才放他迴東宮。


    走過橫街時,他與侍衛聽到這邊傳來喘息的聲音。為了皇室的顏麵,他揮退護衛獨自前來,卻未想見到的不是淫穢的情事,而是皎皎如明月般的仙人。


    如今迴過神來,他也猜到了,深夜能在宮中行走的少年,除了皇子還能有誰。


    “我是嬴儀,”嬴儀反應過來,捏緊了衣袖,哀求地看向太子,“我、我要找繪屏。”


    不被寵愛的小孩沒有撒嬌的權力,童年與母親的生活讓嬴儀學會懂事,從不提任何要求。隻是現在,他已無法。


    “兄長、”他艱澀地喊出陌生的稱唿,心中焦急不知該如何動作,隻是下意識地抓緊麵前的救命稻草,“兄長、求您,幫我找找繪屏……”


    嬴修眉頭一皺。


    繪屏?聽起來像是宮女的名字,莫非是照顧小儀的宮人?居然將小儀一人丟下,還讓小儀深夜獨自出來尋她,真是不知所謂!


    他安撫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被手下的消瘦刺得心中一疼,哄著嬴儀道:“大哥這就派人幫你去尋她。隻是夜已深了,小儀先和大哥迴去好不好?”


    嬴儀聞言感激地抬頭,聽嬴修要他一同離開,卻又愣住了。他小小地搖頭,低聲說道:“我想、迴去等繪屏。萬一她迴來了呢?”


    嬴修無奈,他已及冠,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爭端,是不往後宮行走的。若非嬴儀不知方向,轉著圈走出了後宮,嬴修也不會過來尋他。


    可看著嬴儀脆弱得仿佛風吹就碎的模樣,他又不忍說重話,隻得細細與他分說其中利害,好歹將人哄到了東宮。


    嬴修命人給嬴儀收拾出房屋,又派了個小內侍去服侍他,催促嬴儀快去洗漱睡覺。


    嬴儀雖答應了,但洗漱完後並未睡覺,隻迴到了嬴修殿中,安靜地坐在一旁,等待嬴修派人尋找的結果。


    其實嬴修心中已有幾分猜測。看嬴儀這副癡癡等待的模樣,那宮女對他定是十分重要之人。


    嬴儀雖瘦弱,卻生得一副鍾靈毓秀的模樣,不說話時看人那清澈的眼神似乎可以望入人的心底。


    既然嬴儀如此關心那宮女,想必那宮女也對他十分照顧才是。可即便這樣也沒歸來,那怕是……


    故而尋找時他並未讓暗衛進後宮搜尋,而是直接去了處置宮女太監的地方。


    在接到暗衛稟報後,嬴修有些不忍,隻是看著熬到眼睛通紅猶自不肯入睡的嬴儀,他歎了口氣,還是招手喚嬴儀上前。


    “我令暗三,”他看著嬴儀澄澈如稚子的雙眸,換了句話,“我帶你去見她。”


    宮女的生死在這深宮中如樹葉飄零無人在意,暗三帶著人將繪屏的屍體取迴,怕讓東宮染上晦氣,存放在宮殿角落的花園中。


    嬴儀腿已經開始生疼,隻是聽到繪屏消息的喜悅衝散了疲累,他猛地站起,跟隨著嬴修往外走。


    扭曲的右腿讓他行動有些困難,嬴修時刻關注著他,察覺到後放慢了腳步。


    嬴儀性格敏感,知曉是他好意,沒有催促,隻是有些難堪地想要藏起殘缺之處。


    記憶裏母親的話從未散去,他有些喜歡溫柔待他的兄長,便更不願讓兄長看見他的可憐可悲。


    少年倔強的執著令人可憐又可笑,隻是想著待會兒小儀要麵對的事實,嬴修便心中緊縮,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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