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走下了台階。


    神通常是呆在王座上的,在王座看著無數人演繹的人生電影。


    但神無趣了也會下來走走。


    這次祂的目光注視的是一個小孩。


    小孩穿著灰暗衣衫,正熟練地為躺在床上的母親梳洗。


    “她死了。”神開口。


    小孩被壞心眼的神嚇到,整個人明顯地往上竄了一下。失去平衡,瘦小的身體一歪險些滾到地上。


    還好神的擬態足夠修長,順手便將小孩像拎奶貓般拎了起來。


    小孩比奶貓還乖,被拎起來後沒哭也沒鬧,也沒有像小貓一樣試圖咬神的手指。


    神滿意地掂掂小孩,將他放在了地上。


    小孩有些害怕,抓起還滴著水的手帕,拖著腿努力掩飾,依偎到母親身邊,因為時常挨餓,纖細的身體連床上女子一半的身體也蓋不住。


    他望著神,緊張地咬著下唇,偏灰的眼一眨不眨。


    神站在原地未動,語氣篤定地再一次宣布:“她死了。”


    祂的話不帶有一絲溫度,即便麵前的是一個五歲的小孩。


    小孩呆呆地站在母親床前,扭曲的右腿因為大幅度動作隱隱生疼,但他已顧不上這熟悉的痛楚。


    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光突然浮現在小孩的腦海中,他還小,記憶也有些模糊不清。


    有時候,娘親會兇狠地責罵他,因為他是個瘸子;但有時候,娘親又會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眼神看著他,然後溫柔地喚他一聲寶貝。


    這些複雜的情感讓他感到困惑,卻又深深地吸引著他。


    娘親,死了?


    一股熱流湧上小孩的眼眶,淚水不自覺地流淌下來。


    他或許還不明白死亡意味著什麽,隻是心突然就痛了,小孩啜泣著,斷斷續續地向神傾訴此刻心中的複雜感受。


    神靜靜地聽著,輕輕地歎息道:“她有時候愛你。”


    小孩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淚花,努力思索著神的話。


    母親曾緊緊擁抱著他,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輕聲呢喃著他的名字,那是愛嗎?


    還有母親輕輕拍著他,哄他入睡時的溫暖,那也是愛嗎?


    小孩不確定,因為這份愛時而熱烈,時而冰冷,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神再次開口問道:“那麽,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呢?”


    小孩眨眨眼,淚水滑落臉頰,他用堅定而真摯的語氣迴答道:“我想要很多很多的愛。”


    說著,他張開雙臂,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大的圈,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囊括其中。


    這個簡單而直接的願望,讓神笑了起來。


    神應允了。


    金色的光芒從祂周圍升起,刺得小孩看不清。


    神說:從現在起,你會擁有讓所有人都憐愛的魅力。


    再睜眼時,神已消失。


    小孩孤獨地站在屋中,適才的一切如同夢幻一般,隻是視野中殘留的光暈足夠證明這一切並非夢境。


    他靠在娘親身邊,像是尋不到出路的小獸。直到偷閑的宮女尋著金光,來到封鎖的怡姝苑。


    斑駁的朱門年久失修,宮女輕輕一推便發出巨大的吱呀聲。


    小孩驚慌抬頭,紅紅的眼眶噙著淚珠,讓宮女心中顫抖。


    好可憐的小孩!


    宮女試探著走近,用餘光看了眼床上的女人,屈膝行禮:“奴婢繪屏,參見——七皇子?”


    小孩猶豫地搖搖頭,小聲道:“不是七皇子,是嬴儀。”


    娘親生氣時會扯著他的手臂,問他明明是皇子,為什麽要害她落到這個境地。


    等高興了,又會溫柔地叫他儀兒。小孩不想當皇子,隻想當嬴儀。


    宮女被他的童稚話語逗樂了,愛憐地看著他,若非顧及身份尊卑恨不得伸手摸摸他的小臉。


    “七皇子就是嬴儀呀。嬴儀皇子,奴婢帶你離開好不好?娘娘累了,睡著了,等她睡醒我們再來。”


    宮女在宮裏也混跡了幾年,習慣後宮的詭譎風雲,見過的死人比她進宮前十幾年見過的還多,一眼便認出來床上的人已經死了。


    她哄著嬴儀:“奴婢那還有些糖糕呢,儀皇子,咱們去吃糖糕吧,不要打攪娘娘了。”


    嬴儀淚水堪堪止住,看了一眼床上躺著的娘親,將手放進了等在一旁的宮女的手心中。


    宮女鬆了口氣,牽著他慢慢離開。在跨過高高的門檻時,嬴儀轉過頭又看了一眼,再轉過頭,一滴淚順著長長的睫毛落在他的衣襟上。


    他知道,繪屏騙他,母親不會再醒來了。


    怡姝苑廢妃李氏死去的消息沒引起半點波瀾。皇後派人將此事告知皇帝的時候,皇帝正忙著與新納的美人嬉戲。


    “李氏?”皇帝皺眉,想不起她的模樣,直到禦前太監德勝提醒,他才眉頭一皺,想起那個生下殘疾皇子的不祥主人。


    他停下動作,不滿地看向皇後派來的人:“既已廢除封位,便形同庶人。何必大費周章?”


    報信的太監冷汗頓生,顫巍著跪倒在地:“迴陛下,李氏誕下的七皇子還無去處。皇後娘娘不知您作何安排,未敢輕動。”


    皇帝轉動手中的佛珠,那個殘疾的兒子誕生在他的壽誕。


    當日他滿懷期望地去李氏宮中,生下的孩子卻天生右腿扭曲。本已痛惜,可又有宮人稟報,是李氏特意喝藥將孩子的出生日推到今日,想要讓孩子成為祥瑞。


    皇帝猶記得當時被愚弄的勃然大怒,他當場就命令將李氏廢為庶人,連孩子都沒看一眼就走了。


    皇帝從不認為自己有錯,想起那個讓他失了顏麵的孩子便心煩。他冷聲道:“那孩子現在由誰照顧著,以後便也由她照顧吧。”


    他以為皇後已經安置好了,隻是他從未想過後宮捧高踩低,一個被皇帝厭棄的、身有殘疾絕對無法追逐皇位的皇子,有資格養著的妃嬪看不上,沒資格的妃嬪更不必說。


    皇後自己有一兒一女,也無心養著嬴儀,索性就讓人清理了個新住所,讓繪屏跟著過去照顧他。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繪屏性格潑辣,領著嬴儀的月例愣是將他拉扯大。隻是她時常憂慮,她二十五歲就要出宮。她若出宮,嬴儀可怎麽辦啊。


    她一年又一年這樣抱怨,一年又一年地放棄出宮的機會。


    直到嬴儀十五歲生辰。


    她再也不會抱怨了。


    繪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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