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擁有爸爸的那些年裏,我僅有的兩次,受到眾人關注的記憶,竟然都是他帶給我的。


    上次是因為他冤枉我,用腰帶狠狠地抽我。


    這次是因為他死了。


    也正是因為我剛死了爸爸這件事,讓我又一次嚐到了受人重視的感覺。


    所以,在他出殯之前的幾天時間裏,我非但沒有太過悲傷的體驗,反而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


    仔細想想,這其實挺諷刺的。


    在我“怕爸爸會生氣。”這句話的威懾作用下,為了不給我留下“心理陰影”的大人們,在我的爸爸出殯之前,便再也沒有讓我去看過他一眼。


    令我沒想到的是,他竟然主動來“看”我了。


    當然,我倆是在夢裏相見的。


    那是我生平僅有的一次,雙重夢境。


    雖然過去了三十年,但我依然記得夢裏的每個細節。


    第一重夢,是我正在爺爺家門外的街道上,一個人愉快地玩著泥巴。突然似心有所感的抬頭瞧去,就看見我的爸爸,正從街道的另一端,遠遠地朝我走來。


    平時我看到爸爸迴來時,心中都會很害怕。


    並且會在他還沒有發現我時,早早地躲開他,藏起來。


    但那天我看到他時,內心卻是十分歡喜的。


    記憶中第一次有了想他的感覺。


    於是,我便開心地,迎著他跑了過去。


    那也是我記憶中,第一次開心地跑向自己的爸爸。


    雖然是在他死了以後,在夢裏。


    我能感覺到,爸爸他一直在看著我。


    而向他跑去時,我也是一直看著他的眼睛的。


    不知道為什麽,我會無比的確定,他這次就迴來,就是為了見我一麵的。


    可是,當我剛要跑到爸爸的麵前時,他的速度卻忽然變得飛快。


    與我擦肩而過時,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當我迴頭去看時,就見他幾個閃爍間,便要拐進我們祖孫三代共同住著的那個平房裏。


    當時,我的心情非常的急躁,立刻掉轉身形,拚了命的想要追上爸爸的腳步。


    可剛跑出去沒幾步,我就從第一層重夢境裏“醒來”了。


    “醒來”之後,我感覺到我的大腦,特別的清醒。


    是那種睡了很久,直睡到自然醒後的清醒。


    緊接著,我就發現自己正在那個土炕的正中央平躺著。


    我還看到我的老嬸,正在給我套一條很厚的褲子。是那種隻有冬天才會穿的,厚厚的棉褲。


    這讓我有種害羞的感覺,因為我和我的老嬸,並沒有那麽熟,更不會有那麽親。


    但那種被人照顧的感覺,讓我覺得很幸福。


    更讓我感到幸福的,是我的爸爸迴來看我了。


    是的,當我自第一重夢境裏“醒來”後不久,我就感覺到了我的爸爸,正坐在縫紉機旁的梨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我。


    我感覺到,他的眼神很柔和。


    在我的記憶當中,那是他第一次,用如此溫柔的眼神看著我。


    自1995年除夕夜的那頓餃子後,這是我第二次有了幸福的感覺。


    雖然是在夢裏。


    但那種感覺,確是無比的清晰。


    從那以後,我明白了,“幸福”本來就是一種感覺而已。


    至於獲得它的方式,是真實的還是虛擬的,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於是,我很配合地,讓我的老嬸給我穿上了棉褲。


    然後,我便迫不及待地,翻身爬了起來,麵對著我的爸爸坐好。


    這時,我又忽然發現,他的眼神,是那麽的空洞。


    原來,我感覺到的柔和,隻是因為他的眼神裏,已經沒了淩厲而已。


    而我的“溫暖”感覺,隻不過是因為在冰天雪地裏待久了,忽然被挪到了常溫下的一種錯覺而已。


    “爸。”


    我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可他卻並未迴應我的唿喚,隻是繼續用那雙空洞的眼神,靜靜地“注視”著我。


    當我想要仔細的端詳他時,卻發現他的臉被一團黑氣籠罩著。


    即便如此,我還是看見了,他的左臉上,從顴骨至下巴處,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孔洞。


    雖然,在我的印象中,爸爸的皮膚一直就不怎麽光滑。


    但這些孔洞,卻明顯都是新的,是類似於傷疤一樣的東西。


    於是,我伸出手去,試圖觸碰一下那些“傷孔”,關心地問道:“爸,你的臉是咋弄的?”


    他的身子微微向後一仰,躲開了我的觸碰。


    當我想要再度追問些什麽的時候,我便自我的第二重夢境裏醒來了。


    這次醒來後,我發現我還是在那個土炕的正中央躺著。


    但與第一次“醒來”不同的是,現在的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


    我知道,大人們都去殯儀館,忙活爸爸的喪事去了。


    因為明天,他就要出殯了。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隻是做了“一”場夢而已。


    就算那夢裏的感覺,再怎樣真實,也隻是夢而已。


    我已經記不得,我的爸爸是在死後的第幾天,才出的殯了。


    我隻記得,在他出殯的前一天,也就是我做夢的那一天,我的字典裏,才第一次有了“出殯”這個詞。


    從那些夢裏醒來後,我便第一時間去到了爺爺家門前的那條街道上,沿著剛剛的夢境裏,爸爸迴來看我時的足跡,失魂落魄地走了起來。


    同時,還在心中努力地迴味著,剛在夢裏與他相處時的感覺。


    此刻的我,明明是真的睡醒了,卻反而陷入到了某種渾渾噩噩之中。


    全無意識的,行走在大街上的我,會在路過的每戶人家門口,停留片刻。


    還會在遇到每個商店時,向裏邊張望一陣。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究竟在尋找著什麽。


    應該是在期盼著,一個永遠不會出現的身影,可以就那麽忽然地出現了吧。


    一如無數個昨日裏那般,忽然消失的他,總會忽然的出現。


    無知的我,還不知道“出殯”到底意是啥意思。


    隻是本能地覺得,這兩個字,十分的新鮮。


    打小起,我就特別喜歡賣弄學問。


    好不容易學會了一個,聽起來很酷的新詞。


    我自然是要賣弄一番的。


    於是,當我在那些人家,或商店前徘徊時,總會逮到機會,對與我攀談的每個人,“驕傲”地說上一句:“我爸明天就出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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