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盡染笑道:“你的師父胡忘歸是一位劍氣簫心的君子,穎悟絕倫,瞧人的眼光大抵是有的。你既為他的得意弟子,自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嗬嗬。”


    白衣雪聽到他誇讚自己的恩師,心下也甚感高興,轉念又想起他此前評價四大山莊,皆涉酒色財氣的話語來,再也忍不住,問道:“能得前輩稱賞,師父他老人家也一定高興得不得了,隻是前輩對鍾世伯他們,似是有點……誤會。”


    百裏盡染長眉一揚,笑道:“酒、色、財、氣,酒者燒身之焰,財者陷身之阱,色者戕身之斧,氣者毒腸之藥。四大山莊得此四字,那是不假的,隻是此傷身四毒,他們有的中毒深一些,有的中毒淺一些而已。”


    白衣雪聽他如此斷語,心知以百裏盡染的為人,絕無妄下雌黃的道理,囁嚅道:“難道我師父他……他……”


    百裏盡染怔怔地有些出神,過了良久,方才緩緩說道:“胡歲寒欹嶔曆落,是當世的一位奇男子,隻是人不荒誕枉少年,年輕之時做的一些事情,可能會傷了別人的心,那也是常有之事……”他神情一黯,夾起一塊豆腐,那豆腐軟嫩細滑,筷頭微微一顫,複又落入盤中,口中歎道:“‘山穀易滿,人欲難平。’人生在世,求不得是苦,不可求也是苦,即便是得了,焉知不會得而複失?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苦多而樂少也。”


    白衣雪曾聽師父談及過袁珂君,隻是語焉不詳,一對愛侶到後來為何雨斷雲銷,內情如何,他亦不知,呐呐地道:“前輩說的是我師父與……袁師母?”


    百裏盡染微微苦笑,說道:“古往今來,有多少人苦苦單相思了一輩子,而對方全無察覺?又有多少相愛的戀人,最終難成眷屬?再有多少人成了眷屬之後,卻又鸞鳳分飛,自此天各一方,一生再也難得見上一麵?”他輕輕一歎,道:“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當年猢猿雙仙並肩闖蕩江湖,一對俠侶著實令人傾羨,然而後來他們失和,個中原因,自不足為外人道也,旁人又何須饒舌?想是前世的怨家,可歎的是,人活在塵世中,生劫易渡,而情劫難渡。”


    白衣雪隱隱覺得,當年師父胡忘歸與師母袁珂君陡生情變,袁珂君負氣出走,其事在江湖中傳得沸沸揚揚,其間的變故,時人多有猜測,蓋因袁珂君色衰愛寢,而致胡忘歸移情別戀。


    百裏盡染斜睨了他一眼,續道:“唉,如今他二人也都鬢發染霜,這些個陳年舊事,不提也罷。不過你四大山莊中另有兩位,一人沾個‘財’字,見不得別人富,一人沾個‘氣’字,見不得別人好,皆是人性之大惡。他二人日後若能夠迷途知返,則善莫大焉,倘若陷溺日深,而猶不自知,嘿嘿……”


    白衣雪一顆心怦怦直跳,知他所指的二人,一個是鍾摩璧,另外一個是沐滄溟,又想百裏盡染乃前輩高人,皮裏陽秋,自是不會輕易臧否人物,他說出這番話來,言必有據,一時不知如何接話才好。


    百裏盡染也不以為意,說道:“哎呀,話題扯得太遠,不說了。雪兒,我們習武,俗人求之皮相,以為練得身強體壯,一味使用蠻力便是強者,那就大錯了。須知習武的根基,在於伏氣煉意,外形之強並非真強,氣散於外,不過是外強中幹。我傳你的心法,為《金蘭箋譜》所載‘參寥神功’的入門心法,日後須勤加修習。本固則枝榮,隻要任真研習,假以時日,不僅能化去你體內化血神刀的寒毒,於你日後性命雙修,亦是大有裨益。”


    白衣雪聽了又驚又喜,隔了半晌,方才說道:“晚輩謹當遵承,絕不辜負前輩的一片苦心。”


    百裏盡染道:“雪兒,西域三絕也就在這兩三日內必到,嗯,在這兩三日裏要你學會三招,確實有點難為你了……”


    白衣雪遽然一驚,道:“前輩是要我學會這三招劍法,去打敗西域三絕?”


    百裏盡染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昨日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本是擔心你不僅沒有聽明白,反而更加糊塗,但你昨晚這一覺睡得很好。我原本讓你三招之內,便可打敗遊叔度,然而你的悟性上佳,能有此悟性,三招之內打敗西域三絕,嘿嘿,卻也不是沒有可能。”語意之中滿是傲意。


    白衣雪囁嚅道:“這個……這個……”


    百裏盡染笑道:“甚麽這個那個的?一個人,最難打交道的,也最難看透的不是別人,往往正是他自己。人須看透自己,方能揚長避短,樹立自信。自信之人,遇敵之時,你的本事可以發揮超常,而一旦沒了自信,十成的功夫,便隻能發揮三四成而已。武為技擊,須以膽為第一,有膽始有力,有了膽力,方有克敵致勝的信心和決心。二人打架,本來半斤八兩,其中膽力強者,打鬥起來自然勝算就會大很多。”


    白衣雪連連點頭,說道:“所以《史記》裏記載,趙奢以狹路相逢勇者勝的信念,大破秦軍,解了韓國之圍。”


    百裏盡染一聲長笑,起身取了長劍,說道:“不錯。取敵之道,在乎敵身,應敵無方,隨手是招。雪兒,今兒我們再學習兩招,這一招嘛,叫作‘寂寂無行跡’,是素琴劍法的第二招,第三招叫‘悠然見南山’,取自他《飲酒》的第五首……


    待得這兩招詳細講解完畢,已近正午。百裏盡染又道:“雪兒,應敵之時因敵而動,渾淪如一。招式雖是僅有三招,然而卻可一招多變,招招互變,由此而生生不息。不要說一招中的各種變化,沒有明顯的界限,便是招與招之間,也無明顯的界限,出手而不見手,出招而不見招。”


    白衣雪聽了這幾句,心下狂喜不已。如果說先前經百裏盡染一番鉤深致遠,令他憬然有悟,領會了“行雲流水”四字的涵義,猶如穿過幽長不明的隧道,踏入到一個陌生而又新奇的武學新天地,那麽此際則是驀然頓悟,猶如一尾縱遊於川壑中的魚兒,出入無間,悠遊自得。


    他正自思緒如潮之際,耳畔聽見百裏盡染說道:“雪兒,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大,不知有多少奇俠怪傑隱蔽其間。強中還有強中手,凡事當自省衝謙,萬萬不可托大。”


    白衣雪道:“是。‘勿恃己善,不服人仁。勿矜己藝,不敬人文。’前輩的話,我謹記在心,日後當處處與人為善,絕不恃強逞能。”


    百裏盡染點了點頭,正色道:“背上匣中三尺劍,為天且示不平人。習武之人,誌在濟世扶危,懲惡揚善,但凡遇到不平之事,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舍身赴難,那也是俠道的應有之義。”


    白衣雪應道:“是。”


    百裏盡染臉色沉穆,說道:“雪兒,你記著,世相迷離,世路多風波。‘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底下最厲害、最難測的,並非是甚麽絕世的武功,而是人心。老天爺尚有寒暑輪迴、晝夜更替之常,人心卻是瞬息萬變,最為難測。你祖師爺何等的厲害,還不是為奸賊所害?”


    白衣雪心中一凜,道:“是。前輩由中之言,晚輩時刻謹記在心。”心想:“石漱情雖未被奸賊害死,卻也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不得不隻身南下,在鄉間隱居了下來,家仇國恨難以得報,最後鬱鬱而終。”


    百裏盡染道:“江湖即人心,人心就是江湖。‘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江湖廣闊,遊離於朝廷的法度之外,也有著自己的規矩,還有著正邪之分、黑白之別,以致紛爭不斷、恩怨不止,不過所爭的多是利益罷了。你看,江湖中有多少快意恩仇的背後,躲不過‘利益’二字。風波江湖是非場,十丈軟紅恩怨會。強者不僅可以大肆欺淩弱者,更能將白的說成黑的,黑的說成了白的,哪有有什麽道理可言?是以人浮跡於江湖,害人之心雖不可有,但防人之心斷不可無。”


    白衣雪恭聲道:“是,晚輩記下了。”


    百裏盡染歎道:“唐人劉叉有兩句詩,‘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世間紛雜,不平之事常有,隻是我老啦,胸中的這把刀早已銷蝕了,也揮不動了。雪兒,你須好自為之,終生不忘行俠義之道,鋤奸斬惡,莫要損了四大山莊的清譽,墮了四大山莊的威名。”


    白衣雪聽得熱血沸騰,道:“是。”


    百裏盡染肚中“咕咕”一陣直叫,抬頭看了看窗外,笑道:“今兒就到這裏吧,我肚子有些餓了,趕緊燒火做飯。待打發了西域三絕,新年也快到了,我們爺倆去山裏打些野味,再到集鎮上打些酒來,好好過上一個新年。”


    白衣雪道:“前輩,眼見就到了新年,西域三絕……真的會來麽?”


    百裏盡染哈哈大笑,說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元龍這幾個小和尚,一日得不到《金蘭箋譜》,也就一日不肯甘休。雪兒,我們若想安安靜靜過個好年,還是祈禱他們年前便來,打發幹淨了才好。”


    白衣雪笑道:“前輩所言極是,要想不被賊惦記,最好是將蟊賊狠狠教訓一頓,讓他再也不敢來偷東西。”心中忽想:“以前的每一個新年,我都會和師父一起過,今年的除夕,雖說陪著百裏前輩也很開心,卻是生平第一迴沒能和師父圍爐而坐,一起守歲了。”又想:“也不知翎兒這個新年如何度過?”


    百裏盡染目光閃動,說道:“雪兒,等過了年,你的身子便無大礙了,差不多也該迴去了,還能趕上臨安城的上元燈會。”


    白衣雪聽了,不僅沒有一點兒的欣喜,反而生出一股惆悵之意:“等我身子好了,便要與百裏前輩分別了麽?”心中一酸,環顧室內,哽咽道:“我……我舍不得離開這裏……”


    百裏盡染眼角濕潤,微笑道:“傻孩子,我和一劫禪師定了賭約,讓他一個月之後,來領你。你不走,難道是要老夫輸了賭約不成?嗬嗬,盡說些孩子氣的話。”


    其後數日,百裏盡染不再傳授新的劍法,白衣雪倍加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時光,每日裏修習參寥神功,對素琴劍法亦勤加練習,不敢有絲毫的懈怠。百裏盡染對白衣雪是不憤不啟,不悱不發,盡量讓他自己融會貫通,白衣雪修習參寥神功和素琴劍法,得以日進不衰。有了閑暇的時光,白衣雪便和百裏盡染天南海北聊天,說些江湖中新奇之事,陪他解悶。


    這一日已是臘月二十一,一老一少二人吃過了晚飯,坐在屋內閑聊。


    到了人定時分,夜色深沉,天空數點稀星,閃著微亮的寒芒。驀地一聲低沉的佛號,打破了深冬寒夜的寧靜,屋外有人說道:“殊方絕域後學元龍、元虎、元象,再來拜謁百裏先生,多有打擾,尚祈百裏先生寬宥。”


    白衣雪聽了,臉色遽變,一躍而起。百裏盡染內力深厚,對屋外的動靜早有知覺,他麵色如常,微笑道:“雪兒,我身子有些倦乏,你代我會一會客人吧。”低聲又道:“你盡管去,三個小和尚既不敢傷你,也傷不了你。”


    白衣雪神竦心惕,沉聲道:“是。”他提劍在手,推開粗糙皴裂的石屋板門,大步昂然而出,沒入屋外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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