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間,就聽“啪”“啪”聲起,訪客中又有數名身手較弱之人中掌。好在百裏盡染無意施以辣手,中掌之人並未傷及綮肯,隻是一時手足麻軟,失去了戰力。


    百裏盡染撥草瞻風,到了此際已將敵情洞悉無遺:敵人總共二十三人,門派駁雜,身手更是有高有低。他先前一番拳打腳踢,已經撂倒了其中的七人,餘下的十六人皆非泛泛之輩,俱是江湖一流的好手,其中一名紅麵黑須、滿臉精悍之氣的漢子,雖然一言不發,但是激鬥中,一旦他遇到險情,總有四五名好手從旁急切相救,儼然是這群人中的黨魁。


    其實百裏盡染的心中,也暗感心驚:“從哪裏突然冒出來這麽多的好手?”那名領頭之人默聲悶戰,百裏盡染數度出手,有心要試探他的武功門路,哪知他極為機警,身手亦是不俗,先後使出昆侖派、飛禽島、妖刀門、天柱派、雨鈴塢和星子派的功夫,有意藏掖,兼之又有數名幫手從側加以襲擾,百裏盡染對他的武功路數,一時間竟也無法瞧出端倪。


    百裏盡染見他如此煞費苦心掩藏自己的武功路數,心想:“也罷,你既不肯透露師承來曆,我又何必強人所難?擒賊先擒王,先將你拿下再說。”主意打定,雙掌拍出,醇和的掌風震開那人身邊聚攏的數名好手,長臂一探,徑往那名黨魁的前胸抓去。那人惶怖之下,步伐卻也不亂,腳尖一點,向著自己身前左側急避,孰料百裏盡染料敵機先,此前一抓實為虛招,長笑聲中他如影而至,已伸手閃電般地抓住了那人的胳膊,驚得那人“唉呀”失聲叫了出來。


    就在此時,那名黨魁身側竄出兩條黑影,各自舉掌直向百裏盡染襲來,肉掌未至,掌風颯然,百裏盡染心中一凜,二人均非泛泛,隻得放開了那名黨魁的胳膊,舉掌相迎。四掌相接,發出兩聲輕響,偷襲的二人各自發出一聲悶哼。


    百裏盡染凝神瞧去,看清偷襲自己的二人麵貌,左首那人是名青臉老者,與他對了一掌之後,臉皮愈發青紫;右首的是名其貌不揚的中年漢子,對掌後卻站定了身子,瞬時調勻了氣息,橫掌守住門戶,凝神以待,氣度卻也不凡。那名青臉老者對了一掌,但覺自己胸口氣血翻湧,煩惡難當,內息如烈馬奔騰難以收束,當下顧不得再行偷襲,趕緊退了開去。


    百裏盡染識得中年漢子使的是崆峒派的截心掌,心想:“截心掌能練得如此的修為,想必此人是辟塵子的得意弟子了。”


    百裏盡染所料不錯,暗襲他的中年漢子,正是崆峒派耆俊辟塵子的弟子彭大癡。辟塵子過世之後,彭大癡已新任崆峒派的第二十七代掌門。


    百裏盡染胸口微覺滯礙,略一運息,旋即恢複如常,冷電般的眼神投向彭大癡,問道:“辟塵子是你何人?”


    彭大癡聽他言及師尊法諱,恭聲說道:“前輩請了!是晚輩業師。”


    百裏盡染冷哼一聲,尋思:“崆峒派也是與少林、四大山莊一爭雄長的名門大派,辟塵牛鼻子生前極為自負,倘若還活著,定然不屑行此偷襲暗算之事。牛鼻子一死,他的徒弟兒竟是如此不成器。”就在此際,背後又有兩股無聲無息的掌風分自左右襲來,掌力雖是雄渾,然而事先竟沒半點朕兆,遠遠地就聽到白衣雪大聲驚唿:“前輩小心背後!”


    百裏盡染護體神功應念而生,布滿周身,他頭也不迴,迎著敵人的來勢,倏地反擊兩掌,等到轉過身來,方始瞧清身後的偷襲之人,是兩名相貌奇古的番僧,也不知何時從暗處竄了出來。隻聽遠處的白衣雪高聲叫道:“百裏前輩,小心惡僧暗箭傷人!”語聲之中充滿憤懣之意。


    百裏盡染凝睇瞧去,左側那名番僧身材魁岸,麵紅目赤,似是剛剛飲過酒一般;右側的番僧槁項黃馘,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心中一動:“該來的,總會要來。”


    兩名番僧調勻了氣息,紅臉番僧雙手合十,說道:“絕域殊方晚學元龍……”黃臉番僧也合十道:“元虎……”二人齊聲說道:“特來拜會百裏先生,這廂有禮了。”


    百裏盡染傲睨周身,渾不以強敵環伺為意,冷冷地道:“你們來自絕域殊方,老夫也不過是一介山野村夫,彼此彼此,不必多禮。”心下尋思:“慈燈上人生前武學造詣冠絕西陲,是西域花教建教以來最為傑出的人才。可惜其人名心未能盡去,且為人自尊自大,氣量褊狹,處處都要與人爭強鬥勝,處起事來也就難免偏執,甚至不擇手段,今日看來,有其師必有其徒,他教出來的這幾位徒弟,也不過是鼠腹雞腸,不夠坦蕩磊落。”


    那雨勢漸漸小了,化作霏霏的雨霧,縈繞於林間。方才一場激戰,訪客中僅有兩人還拿著尚未熄滅的燈籠,此時雨勢漸弱,就又有人點燃了所攜的鬆油火把,擎在手中。


    山風一吹,爝火忽明忽暗,映照著這些人,有僧有俗,或老或少,有高有矮,或胖或瘦,各人的臉上表情迥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詭異靈幻的氣氛。


    元龍神色謙謹,用手一指那名黨魁,說道:“這位是恩平王府尚靈皋尚大總管,心中對百裏先生十分仰慕,平素與小僧談及先生來,尚總管常發緣慳一麵之歎,悵惘之至。”


    百裏盡染眼中閃過一絲詫愕,默然不語。


    白衣雪離得較遠,看不清這夥人的麵貌,這句話卻聽得分明,心中不禁一凜:“原來此人也來了,恩平王府如此興師動眾,看來是擔心我泄露了他們的陰謀詭計,今晚勢要取我的性命。賈隱倘若沒有撒謊,尚靈皋身居要位,背地裏卻暗通金賊,著實可恨,日後尋得了良機,定要揭穿他的底細,叫他罪有應得。”


    元龍又道:“小僧的恩師慈燈上人,與百裏先生更是有故舊之情,大夥兒當消除誤會,多多親近親近才是。”


    百裏盡染冷眼斜睨,依然不發一語。


    白衣雪心想:“尚靈皋為人城府極深,今晚勢必有備而來。百裏前輩卓犖不羈,山林間閑散慣了,我怎忍心讓他陷入這無端的紛爭之中?他們是衝著我而來,待一會情勢一旦危殆,我這條性命由他們拿去就是,無論如何不可連累到百裏前輩。”強敵環伺,他擔心百裏盡染稍一疏虞,難免受傷,心中牽掛,不知不覺之間趨步向前,來到百裏盡染的身邊。


    尚靈皋見百裏盡染身陷強敵的重圍,卻好整以暇,神色更是泰然,全不將一眾的江湖好手放在眼裏,望之凜然若神,心下暗忖:“今晚倘能不動幹戈,勸得這老兒為王爺效力,當真是如虎添翼,大事可期,豈不妙哉?”仰天打個哈哈,說道:“百裏先生乃當世武林至尊,尚某久仰山鬥,神往之至。無奈尚某身在朝廷,終日冗務纏身,竟致一直未能前來拜會,慚愧啊慚愧!今日得睹芝顏,幸何如之!”


    百裏盡染眉頭微蹙,尋思:“趙璩王府裏的總管來了,卻也不好太駁趙璩的麵子,輕易得罪,今晚這事,越來越棘手了。”淡淡地道:“尚總管說笑了,老夫一介山民,終日以青山白雲為伴,‘武林至尊’四個字,真不知從何說起?”


    尚靈皋擺手道:“非也,非也。先生有擎天駕海之能,卻含斂光耀,獨自在此清貧度日,豈不令人扼腕?恩平王爺聰穎睿達,求賢若渴,先生何不就此出山,輔佐王爺成就一番大事?日後更是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百裏盡染捋須一笑,說道:“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多謝尚總管美意,老夫閑雲野鶴慣了,受不得拘束,隻能敬敏不謝了。再說老夫是行將就木之人,就算黃金美人擺在眼前,也恐無福消受。嗬嗬。”說罷環顧周身,雙手向背後一負,說道:“山野之人,寒舍陋室難以招待各位貴客,各位請便吧。”已是當眾下了逐客之令。


    尚靈皋凝眉尋思:“出家人不打誑語,這個元龍卻是信口胡謅之人。他說百裏有一件稀世的寶物,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老兒確有通天的本領,說他身上懷有一本武學奇書,元龍所言,隻怕也非全虛。”又想:“教主的古稀壽辰眼看快要到了,無論如何得想辦法將奇書拿到手,作為賀壽之禮獻與教主,教主必定大喜。”


    原來尚靈皋身為恩平王府的總管,還有一個極為隱秘的身份,那就是情教青陽、朱明、玄英、白藏四大護教之一的“朱明護教”。四大護教地位頗高,情教在臨安的一切教務,皆由尚靈皋權變處理。


    情教教主勞牧哀,自愛子勞恪誠早夭之後,便極少打理教中的事務,教中的副教主蘇眠愁,以及四大護教、八大長老、十大情使,多有覬覦教主寶位之意,大夥兒明爭暗鬥,競爭激烈。尚靈皋尋思著今晚若能得手,日後將這本曠古奇書獻給勞牧哀,自是在教主之位的爭奪中,占得了先機。


    尚靈皋正沉吟未答,身邊一名手持長劍的精瘦漢子忽地陰陽怪氣地道:“我等遠道而來,淋得一身雨,百裏先生也不請大夥兒進屋吃上一杯熱茶,豈是待客之道?”


    百裏盡染睨注於他,冷冷地道:“閣下雨夜攜刃來訪,鬼鬼祟祟,這般行事,又豈是訪客之道?”


    尚靈皋聞言老臉微赭,好在夜色朦朧,旁人倒也看不出來。元龍、元虎臉色木然,渾似沒有聽見。


    那精瘦漢子卻哈哈一笑,說道:“我等本是江湖泛泛之輩,本領低微,行起事來難免那個……那個不夠光明正大,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先生何須這般斤斤計較?”


    百裏盡染笑道:“哦?如果說威名遠播,一劍震西南的‘蒼山神劍’,不過是江湖泛泛之輩,老夫真不知這江湖之中,還有幾人敢稱自己是成名人物?你手中這把靈泉劍,也是當世稀有之物了。”


    那精瘦漢子正是人稱“蒼山神劍”的點蒼派掌門遊叔度,聽了臉上雖不動聲色,心下卻是驚悸不已:“我未曾透露自己半分的來曆,此迴來到江南,亦是萬分小心,並無幾人知曉我的形跡,這老兒如何能夠一語道破?”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幹笑數聲,說道:“先生怕是認錯人了吧?”


    百裏盡染淡淡地道:“是麽?先前老夫欲點你胸前的天池穴,你長劍從上而下斜撩,劍勢未老,旋即手腕一翻,反刺老夫手腕上的內關、靈道二穴,這是貴派的‘白石雙鴛隱仙至’吧?其後閣下為解尚總管之困,又分別使出‘鶴雲共舞三陽上’、‘霞移萬花與陽溪’和‘綠玉龍溪清碧間’,招招精妙絕倫,逼得老夫不得不迴身自救。蒼山神劍,當真是名不虛傳!嗬嗬。”


    百裏盡染這番侃侃而談,遊叔度聽了是舌撟不下,心中怔忡不定。原來百裏盡染所說的劍法,正是點蒼派的鎮派技藝“蘭峰梅溪劍法”,所說的劍招,更是分毫不差。


    點蒼山又名蒼山、熊蒼山、靈鷲山,峰巒疊嶂綿亙數百裏,青巘蒼翠,最高峰馬龍峰上的皚皚積雪,終年不融,故名“點蒼”。


    點蒼山由十九座嵬峩雄峙的山峰組成,由北而南依次為:雲弄、滄浪、五台、蓮花、白雲、鶴雲、三陽、蘭峰、雪人、應樂、觀音、中和、龍泉、玉局、馬龍、聖應、佛頂、馬耳以及斜陽;每兩座山峰之間,又都有一條溪水懸瀉而下,最終流入洱海,稱之為十八溪,溪序則為:霞移、萬花、陽溪、茫湧、錦溪、靈泉、白石、雙鴛、隱仙、梅溪、桃溪、中溪、綠玉、龍溪、清碧、莫殘、陽南。


    這總共一十九峰和一十八溪,構成點蒼山獨特多姿的景觀。點蒼派的蘭峰梅溪劍法,各取一峰一溪為名,劍法變化多端,既有危峰兀立的淩厲剛猛,又有寒溪淙淙的綿柔靈逸,如同點蒼三十七溪峰一般天巧神工、氣象萬千。


    點蒼派偏居西南的大理國,曆代好手絕少踏跡江南,眾訪客雖對點蒼派的蘭峰梅溪劍法不甚了解,聽了之後也無不目瞪口呆,大夥兒再瞧遊叔度的神情,心下頓時明白,百裏盡染所說句句是實,遊叔度所使劍招,皆被他一一言中。眾人不由地均想,先前的一番劇鬥,其時人人竭盡全力圍攻,個個自顧不暇,百裏盡染以寡敵眾,竟還能在電光石火之間,識遍遊叔度所使的每一劍招,隻怕在場每個人的來曆、招式,也都被他一雙火眼金睛看得透透徹徹,其武學之淵深、眼光之銳敏,實已到了匪夷所思之境。


    遊叔度口中幹笑幾聲,說道:“嘿嘿,百裏先生好眼力,遊某佩服,佩服。在下渾身都已經淋得透了,本想叨擾一杯熱茶,去去寒氣,沒成想先生忒也小氣。”


    百裏盡染目光如炬,冷冷地道:“喝茶不急在一時,閣下沉痼在身,當務之急倒是該去瞧瞧大夫。”


    遊叔度詫道:“先生何出此言?”心中忖度:“方才相鬥之時,難道他乘隙向我暗暗下了毒手,我竟毫無察覺?”暗運真氣,流遍全身,一時也覺無異。


    百裏盡染道:“閣下勤修蘭峰梅溪劍法,再佐以貴派的內功心法岫雲功,雖已臻爐火純青之境,卻失之於貪多求快,以致豐牆峭阯,基築浮泛無根,從而埋下隱患。”


    遊叔度聽了,不由心頭劇震,嘴上卻是不置可否,隻鼻孔冷哼一聲。


    百裏盡染又道:“你反刺老夫的那手‘白石雙鴛隱仙至’,劍招用老之際,右足曾有細微的趔趄,是不是腹下的商曲穴,在隱隱作痛?你隨後使‘鶴雲共舞三陽上’之時,肋下現出較大空檔,是不是抬手出劍,腕掌處的大陵穴無比徹痛,竟致劍招揮出後,出現三寸左右的略微偏差?”


    遊叔度失聲道:“你……你……”


    百裏盡染微微一笑,說道:“如果老夫所料不錯的話,三年以來,每月的朔望之日,閣下都會因內息紊亂,周身氣血逆流,煩惡困倦不堪,此正是走火入魔之征兆。閣下的臍下位置,是否常有酸脹之感?初始不過小指的甲蓋大小,現在患處,已有銅錢般大小?所謂亡羊補牢,猶未遲也,遊掌門如若再執迷不悟,隻恐日後積重難返,悔之晚矣。”


    百裏盡染的一番話說得遊叔度目瞪舌撟,背脊涼氣直冒,眼神複雜,既惶怖又愧悔,既傾佩又愕疑。


    他呆立當場,腦中不由想起恩師生前曾苦口婆心,屢有勸誡,說是如若一味貪功冒進,無異於沙上建塔,然而自己卻置若罔聞,以致養癰成患,埋下了今日大禍。


    言念及此,遊叔度心中暗自忖量:“此人洞幽燭微,所說更是絲毫不差,倒似親眼瞧見一般,世上哪有如此奇特之事?難道……難道是師父他老人家托身顯靈,加以告誡,好讓我自此懸崖勒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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