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僧推倒棋盤,又不緊不慢地複起盤來,莫翎刹不禁暗暗叫苦。複到此前蓮池打入黑勢的那手白棋,一劫道:“禪師此手到底有何玄機?還請賜教。”


    蓮池微微一笑,說道:“無他,惟情勢所迫爾。”


    一劫聞言顯得大為懊惱,嘴角的肌肉忍不住微微顫動,隔了良久,歎道:“圍棋之道,固然其奧難窺,但是對局者在棋盤前的城府心機,以及變化多端的人性,恐怕更加複雜,無法窺其究竟。”


    蓮池聞言,思索片刻,連稱:“高妙,佩服。”二僧接著複盤,等複到一劫那手意欲攪局的勝負手時,一劫臉色誠懇,說道:“禪師勝機在前,而心絲毫不為所動,叩橋不渡,此等定力,山僧望塵莫及。”


    蓮池微笑道:“長老過謙了。”


    一劫道:“大敵當前,謝安賭墅舉重若輕;毒酒敕諭,王彧爭劫處變不驚。長老心境澄明,境界高妙,大有古人之風,山僧心悅誠服。反觀小僧於這方寸棋盤間,黑白世界裏,隻是一味貪勝,諍訟勝負心太盛,焉能不敗?”說罷又是一聲長歎,不經意一撇眼,瞧見蓮池的茶碗之中盛滿血水,不禁心下一驚,想來自己對弈之時心無旁騖,竟致不察,暗思:“蓮池氣色不佳,原來受了重傷,莫非是求我醫治而來?”又想蓮池如此大費周章,必是患了重疾,危在旦夕。


    蓮池正色道:“這一局老衲偷奸耍滑在前,贏得算不上正大光明,長老又何須自責?”


    一劫大惑不解,奇道:“禪師何出此言?”心中暗思:“對局之前,他寸步不讓,如今卻說自己偷奸耍滑,不知何意。”


    蓮池緩緩從懷中取出那本《覺照陽融功心法》,捧在掌心,說道:“老衲此次冒昧而來,一則確有緊要之事相求,二來嘛……”,頓了一頓,神色一黯,續道:“二來嘛,老衲的拙作,幸入長老法眼,慚愧之至。隻是這本《覺照陽融功心法》,老衲本來就欲贈與長老,可巧長老提出以此為賭注,老衲自是心無掛礙,輕鬆上陣,這才得以長老承讓一局。長老當初提議之時,老衲故作玄虛,沒有以誠相告,犯了不妄語之戒。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一劫聽他娓娓道來,不由心下一驚,暗自忖度:“《覺照陽融功心法》傾注他一生心血,現今拱手相贈,難道……自知不久於人世,竟是臨終托付之意?”說道:“禪師所言差矣,便無此節,禪師棋藝精湛,山僧亦是自歎弗如,甘拜下風。禪師每一步棋雖平淡無奇,有的稱之為俗手也不為過,但每下一步,就築牢自己地盤一分,又削弱對方棋勢半點,可謂步步為營、滴水不漏。禪師的棋,正因無奇,而能守正,不犯一點錯誤,不給對方任何借用,這才是真正的大‘妙手’。而反觀山僧的棋,始終無法克製心中速勝的欲望,每一手棋,無不希望發揮最大的子力,其間更是畢其功於一役,希冀一招製敵,看似妙手迭出,實則隱患連連,焉有不敗之理?”


    蓮池道:“長老如此謬讚,老衲不勝惶恐。”


    一劫麵露微笑,說道:“禪師因為不貪勝,先處不敗之地,故而得勝,山僧正因心中貪勝,棋局尚未開始,便先置自己於危殆之境,雖幾經掙紮,也終不過是一敗塗地。”


    莫翎刹見他二人探討棋理,顯得意猶未盡,在一旁忍不住說道:“棋局已了,不知住持長老是否兌現賭約?”


    一劫斜睨她一眼,哈哈一笑,說道:“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山僧自當踐約。”


    莫翎刹大喜,道:“多謝住持,住持若能救得他一條性命,深恩厚德,小女子無敢或忘。”


    一劫說道:“山僧與禪師相交莫逆,禪師既登門求醫,山僧焉能袖手而不顧?”心中隱隱生出一絲不快:“我與蓮池相識多年,他前來問醫求診,直言相告便是,何須如此大費周折?”想到這裏,臉上頗為氣惱。


    蓮池微笑道:“長老,求醫之人並非小老衲,而是另有其人。”


    一劫表情錯愕,道:“不是……不是禪師?是誰?”


    蓮池合十道:“求醫之人正在門外,他的性命危在旦夕,還望長老救難解危,鼎力相助,老衲也深感大德。”


    一劫心想:“蓮池說得如此慎重,其人必是身患重病,難以醫治。”問道:“不知貴友患的是什麽病?”


    蓮池微一沉吟,緩緩地道:“他中了西域三絕的化血神刀。”


    一劫臉色一變,驚道:“化血神刀?”暗忖:“元龍等人遠在西域,那人為何會與他們結下梁子?西域至此,萬裏之遙,那人中了化血神刀,沒有凝血而亡,能挨到現在,不死也是半隻腳踏在鬼門關了。”轉而又想:“化血神刀何其霸道,那人從西域來此,至少也須數月,何以能撐到現在?嗯,是了,蓮池慈悲為懷,定是他不惜耗費心力元氣,以覺照陽融功一路為那人續命。”


    蓮池道:“正是。老衲也知道化血神刀非同小可,非尋常之人、尋常之藥物可以化解,因而老衲不揣冒昧,前來相求於長老,不知……不知百裏……”說著眼神閃爍,住口不語。


    一劫如夢方醒,心想:“原來你繞了這麽大的彎子,是為了百裏而來。”說道:“山僧方才從外雲遊歸來,寺中有些冗務,竟不得便,尚未來得及前去拜謁他。佛門弟子,慈悲為本,何況你我之間還有賭約,山僧自當踐約守信,替禪師去跑上這一趟。”


    蓮池舒顏而笑,合十說道:“百裏……有通天徹地之能,若能得他襄助,小友必能轉危為安。如此勞煩長老了。”


    一劫苦笑道:“山僧的這位清交素友……禪師自也知曉他的脾性,山僧此去惟有盡心竭力,不負禪師所托。”


    蓮池道:“佛為眾怙主,慈悲勤護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一劫道:“佛渡有緣之人。貴友得禪師襄助,緣分不淺,定有大造化,必能逢兇化吉。”抬眼見蓮池滿麵倦容,不勝疲乏,禁不住問道:“禪師,是何人傷你?”


    蓮池微微一笑,說道:“知業如幻,業報如像,諸行如化;因緣生法,悉皆如響;菩薩諸行,一切如影。長老又何須多此一問?”


    一劫臉有慚色,連忙施禮說道:“是,是。山僧根器鈍劣,多謝禪師指點。”


    蓮池將手中的《覺照陽融功心法》輕輕放在幾案之上,道:“拙作亂筆塗鴉,有汙清目,請長老不吝賜教。小友就拜托長老了。”說完雙手合十,闔目含笑不語。


    一劫大吃一驚,連連擺手說道:“不可,不可。你我手談一局,山僧輸得心服口服,如何能要禪師鴻寶?”


    蓮池閉目合掌,口中默誦:“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盡,不生則不死,此滅最為樂。”語聲愈來愈低,到了最後幾不可聞。隔了半晌,蓮池始終端坐不動,一劫凝神瞧去,不禁心下一驚,說道:“禪師,禪師……”伸手在他鼻端一探,蓮池鼻息全無,已是溘然圓寂。


    次日清晨,一劫率領寺內眾僧,在山門相送莫翎刹一行。一名小沙彌捧上盛有蓮池骨灰的陶甕,端木克彌接在手中。


    一劫神色淒然,眉尾低垂,歎道:“蓮池禪師已在敝寺荼毗火化,煩請各位施主將他的骨灰,送到江心寺入塔安放,山僧在此先行謝過了。”他自辭親遣愛,脫落紅塵以來,尚未有過如此悲傷。


    端木克彌道:“長老請放心,此事必定辦得穩穩妥妥,不敢有半點差池。”


    一劫合十為禮,道:“有勞了。各位檀越,咱們就此別過,恕不遠送。”


    莫翎刹踮起腳尖,眼望寺內,說道:“住持長老,白公子他……他……”原來一劫先前與眾人約定,白衣雪留在寺中醫治,餘人則先行迴去,雙方約定一個月之後,再來寺中接人。莫翎刹雖老大不情願,但一者寺廟中女眷不便久居,二者一劫態度決絕,她雖脾性乖張,此際有求於人,卻也不敢違拗,隻得勉強應允。


    一劫道:“女檀越且自安心歸去,山僧定然不負……蓮池禪師所托,醫治好貴友的病疾。”


    莫翎刹心中想起蓮池,忍不住流下淚來,悲咽道:“大師,大師……”


    一劫長長的雙眉一垂,說道:“‘積聚皆銷散,崇高必墮落,合會終別離,有命鹹歸死。’世間一切有為法,皆因緣和合而生,又因緣散盡而滅。因緣所生之諸法,空無自性,隨著緣聚而生,緣散而滅。蓮池禪師湛然圓寂之時,呈祥瑞相,他參透愛憎生死,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女檀越倒也不必過於悲傷。”眾人聞言皆默然。


    一劫又道:“一個月後,貴友康複如初之時,女檀越再來相見罷。”


    莫翎刹悲喜交加,道:“好,一言為定。隻要能治好他,寶刹需要多少供施,盡管開口,小女子莫不遵奉。”


    一劫微笑道:“敝寺僧寡廟小,殿宇僧舍均年久失修,或日坍塌在所難免,若有女檀越布施,得以修葺加固,善莫大焉。”說罷合掌為禮,稱謝不已。


    莫翎刹道:“一個月後,小女子必當再登寶刹,隨願祈喜,拜謝長老救命之恩。”說著便欲跪拜行禮,一劫僧袍雙袖輕輕一拂,生出一股柔和之力,將莫翎刹緩緩托起,微笑道:“檀越何須如此多禮?”


    莫翎刹道:“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麵,倘若……救不好這位公子,當心我拆了你的廟宇,將這裏所有的老和尚、小和尚,全都趕出寺去。”一劫聞言一怔,不禁微微苦笑。


    莫翎刹離了山門,一步九迴頭,頻頻迴望,淚水順著麵頰滾落下來,轉過了一處竹林,迴首再看,泰寧寺漸漸隱沒在一片霧氣中,眾人漸行漸遠,終是不見。


    一劫目送眾人走遠,慢慢踱迴寺中。他路過客堂,腳步不由自主地踏了進來,一抬眼,昨日自己與蓮池對弈的棋盤,依然置放在幾案之上,棋盤上一子未動,仍是二人複盤時的局麵。物是人非,他心中一酸,緩緩坐到了蒲團上,盤膝閉目而坐。


    這一枯坐就是兩個時辰,日上三竿之際,一劫忽地睜開雙眼,喊來一名侍者,吩咐道:“替我備上三日的幹糧。”


    巳時剛過,一劫坐上馬車,按轡執鞭,飄然出寺。馬車沿著山道,緩緩下得山來。薄暮冥冥,他抬頭遠遠地見那寒林之上,一輪斜日正自西墜,口中喃喃地道:“馬兒啊馬兒,看來我們得辛苦連夜趕路了。”


    他辨明了方向,打馬向南徐徐而行。山路崎嶇,天色漸晚,四下裏晦暗不清,一路走得甚是緩慢。過不多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一劫趁著朦朧的月色,小心駕車趕路。


    轉過一處山坳,那馬打了個響鼻,驚得林間夜棲的數十隻怪鳥,撲簌簌振翅飛起,叫聲響徹山穀。一劫忽聽車內有人低聲說道:“我……我……這是在哪裏?”


    一劫停下馬車,轉身掀開布簾,幽暗中但見白衣雪微微坐起,睜著一雙眼睛,滿臉迷惑之色。一劫微笑道:“施主自己醒轉過來,那是再好不過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他連宣佛號,顯得心下甚喜。


    白衣雪凝神瞧去,眼前的老僧一雙眸子溫潤慈和,而又英華隱隱,顯是內力深厚,然而卻不是蓮池大師,不禁茫然道:“請問大師……我這是在哪裏?我們又要往哪裏去?”


    一劫微笑道:“山僧受人之托,正要送白施主去求醫問藥。”


    白衣雪道:“受人之托?是蓮池大師麽?還是……”


    一劫心中一酸,道:“正是。山僧受他之托,送白施主去瞧病。”擔心白衣雪開口再問,岔開話題道:“白施主,你肚子餓不餓?此去尚有一段路程,我身上帶有幹糧,是否先將就用上一些?”


    白衣雪全無半點胃口,說道:“我……我不餓,隻是覺得有些口渴。”


    一劫取來瓦缽,倒了半缽的清水。白衣雪喝了水,精神微振,道:“敢問大師上下?”


    一劫道:“老僧一劫。”


    白衣雪道:“原來是……一劫大師,我……我……我這是到了哪裏?”


    一劫神色關切,道:“白施主眼下感覺如何?”


    白衣雪歎一口氣,說道:“弟子口幹咽燥,心胸皆感鬱結不暢,肋下內側隱隱作痛,全身時有麻痹之感。”他身體極度虛弱,說了幾句話,立時感到心慌氣促。


    一劫見他臉色煞白,尋思:“化血神刀何其厲害,若無蓮池以覺照陽融功的真氣注入體內,你一條小命,焉能拖至今日?”說道:“施主且自休息,明日見到為你醫治之人,再作理會。”


    白衣雪心下好奇,不知他要帶自己去見的是當世哪一位神醫,正欲開口相問,一劫微微一笑,駢出右手食、中二指,輕輕搭在他的脈搏處,白衣雪頓感一股和煦澎湃的真氣,順著手少陰、手闋陰、手太陰,自下而上,緩緩注入胸腹之中,隨之湧遍全身,一時渾身通泰,但覺眼餳骨軟,躺下身來,不久又在車中,昏沉沉地睡去。


    山道逼仄,一不留神便有翻車之虞,一劫趕著馬車緩緩向前。北風悲咽,山中夜晚十分寒涼,一劫裹緊了僧袍,小心翼翼駕車而行。他正自凝神細思求診之事,忽見遠處暗冥之中,現出一點火光,那火光忽明忽暗,閃爍不定。


    一劫心下大感疑惑:“哪裏來的火光?山中冬夜,難道還有夜行之人?”他駕車向前,山道彎曲,那火光一會在左,一會在右,飄飄忽忽,忽隱忽現,卻又絕不似夜行之人手執火把、燈籠,所發出的火光,顯得甚是詭異。再行得近些,方才看清那火光分成三點,上一下二,呈品字形狀,飄飄悠悠聚攏在一起。


    山風吹過空林,颯颯有聲,他凝神諦聽,風中竟隱隱約約有人在哀哀哭泣。


    一劫心想:“有人在哭,莫非是半夜有人在此祭奠逝者?”再行片刻,與那火光離得約有十餘丈之遠,他勒住馬韁,目注心凝,一瞧之下,不覺心中更覺駭詫,原來那三點火光,竟呈奇異的碧綠之色,而無焰苗上下吞吐,暗自忖思:“有光無焰,難道是鬼火?餓鬼們喜歡棲息於絕壁澗水、荒野山墳之間,肚大如盆,饑餓難忍,但咽喉細如針管,好不容易吃到一點食物,等食物到了口中,卻咽不下去,有時食物瞬時變為火炭,燒穿他們的肚腸,餓鬼的咽喉因燥熱而噴出火來。莫非是有山中的餓鬼,在此進食?”


    他側耳聆聽,風中的哀哭之聲,斷斷續續地傳入耳中,如泣如訴,牽心牽魂,聽來令人極不舒服。他正自惶惑,倏忽那三點鬼火一齊熄滅,像是被人掐滅一般,霎時不見。一劫更覺驚愕:“若是夜間行路之人,諒來不會無緣無故熄滅手中探照之物,難道真的是鬼火?奇怪,鬼火多於盛夏幹燥悶熱天,才會出現,這會子天寒地凍,又是哪裏來的鬼火?難不成是此間的塋塚餓鬼們,饑火難耐,不得不在寒夜中出來覓食?”


    一劫正自驚疑不定,遠處的半山腰,那三點火光忽又亮起,上下飄忽,發出碧油油的光亮,略一目測,鬼火再次燃起之地,距離自己約有二三裏之遙,不禁悚然一驚:“倘若是人,瞬間移動,當不會如此迅疾,難道真的撞上了山魈夜鬼?”饒是他素日膽大,此際也冷汗涔涔,一顆心幾欲停止跳動。


    隔了良久,鬼火磷磷,在山腰間忽閃不定,哭聲淒淒,也隱隱傳入耳中。一陣山風吹過,一劫不由打了個激靈,尋思:“鬼多乞求與畏怖,隻要護持正念,自會其鬼不神。”口中默祝,繼續駕車向前。


    行了約裏許,馬車來到一處荒崗,那碧油油的鬼火,在前方不遠處閃爍,不再熄滅,再行裏許,鬼火若即若離,縹緲不定,一劫心中大奇:“我一直向前,為何那鬼火始終在二裏開外,不見走近?”


    正自困惑,身前的灰馬忽地一聲長長的嘶鳴,口中唿出一團白氣,前蹄騰空,就此站定不動。一劫拽緊馬匹的銜勒,凝神瞧去,不禁嚇了一跳,原來前方數丈處的山道上,赫然品字形矗立著三具黝黑的棺材。他看清之後,心下反而一鬆:“原來果是有人深夜在此下葬棺木,並非鬼怪在作祟。”


    棺材攔住了去路,一劫等了半晌,一直不見有人前來抬棺,側耳細聽,風中那哀哀戚戚的哭聲,不知何時也停止了。他清了清嗓子,朗聲道:“衲子深夜趕路,還望各位施主借道行個方便。”聲音遠遠地傳送開去,但聞空林颯颯,卻無一人應答。


    一劫微一沉吟,身形晃動,躍下馬車,緩步向那三具棺材走去,離得尚有數尺之遠,突聽中間那具棺材“嘎嘎”作響,似是棺木之中有物要掀開棺蓋,爬將出來。一劫饒是膽大,也被嚇得寒毛卓豎,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腔:“莫非棺材中的千年僵屍要複活?”


    他停下腳步,屏氣凝神盯視著那具棺材,隔了半晌,“嘎嘎”之聲雖不絕於耳,然而似乎棺蓋釘得十分密實,僵屍在棺內百般抓撓,始終難以出得棺來。


    一劫心下發毛,暗想:“究竟是人是鬼,打開了棺蓋,總見分曉。”一提右掌,便欲一掌拍出,恰在此際,山道霧氣彌漫深處,忽地“哐”、“哐”、“哐”,傳來三下陰森的鑼聲,霧氣中有人揚聲說道:“陰人走腳,陽人走了——了——”聲音鈍澀冰冷,陰氣森森,深夜聽來,讓人不寒而栗。


    一劫心中驚疑不定,前方“叮鈴鈴”“叮鈴鈴”,一陣尖銳的鈴聲驟響,極是刺耳,薄霧中又有人高聲吆喝道:“招魂鈴響,生人勿近哪——”那人腔調綿長,漸行漸近。山道狹窄,馬車難以掉頭,一劫無路可避,隻得站定不動,靜觀其變。


    鑼鈴聲漸近,霧氣中蹦蹦噠噠地現出兩個人來,影影綽綽,瞧不真切,行得近些,一劫方才看清是兩名中年漢子,令人奇怪的是,二人膝蓋僵硬,似是無法曲膝行路。行得更近了,那兩名漢子麵色枯瘁,臉上的表情亦十分僵硬,深陷的眼窩,嵌著的兩顆眼珠子,也都直勾勾地瞧向前方,一動也不動,既像是兩具飄蕩的屍骸,又似是毫無生氣的幽靈,全然不似是個活人。


    一劫心中驚疑不定:“原來不是人,竟是夜間的行屍走肉?”再行得近些,一劫見那兩名漢子頭戴一頂青布帽,身穿黑衫,腰間係一黑色腰帶。他雲遊四方,見聞頗廣,瞧清二人的裝束,不禁心念一動:“不怕鬼嚇人,就怕人嚇人。莫非不是什麽行屍走肉,而是瀟湘派在此裝神弄鬼?”他眼睛霎也不霎地盯視著二人,那兩名漢子卻似沒有瞧見他,一對幾乎都是眼白的眸子,直勾勾地瞧著前方,眼神空洞,渙散而無神。


    一劫低頭瞧去,月光之下,兩名漢子在地上現出兩團淡淡的影子,暗自忖度:“月亮照見影子,是人,不是鬼,果是瀟湘派在此故弄玄虛。昔日遊方荊湖、夔州之時,曾聽人說當地有瀟湘派的趕屍匠人,專在深夜以陰鑼、招魂鈴開道,移屍走靈,甚是詭秘,行路之人唯恐避之不及。但瀟湘派得足跡向不踏出漵浦、辰溪、沅陵、瀘溪等地,何以會突然來到江南,做此營生?”轉念又想:“這些趕屍匠裝神弄鬼,嚇唬人,膽子小點的,還真以為是趕夜路遇上了餓鬼,隻怕還未等他們靠近,早已嚇破了膽,逃得遠了。”


    一劫思忖之際,那兩名漢子已來至身前,表情僵硬地盯視著他。一劫心知這些趕屍匠行事詭秘,不願輕易暴露行蹤,招惹了他們,極是難纏,但山路之上又避無可避,隻得硬著頭皮,合十說道:“山僧夤夜趕路多有打擾,還望二位施主見諒。”


    一名中年漢子忽地冷聲說道:“馬車留下,老和尚自己滾得遠遠的吧。”聲音沙澀冰冷,不帶一點生人之氣。


    一劫心中一凜,道:“你說什麽?”尋思:“瀟湘派越來越不成話了,到了江南,竟然改做起了劫道的營生?”說道:“山僧兩袖清風,隨身之物僅有一瓶一缽而已,車中更無什麽金銀財寶,施主說笑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那中年漢子怪眼一翻,喝道:“叫你留下就留下,囉裏囉嗦的作甚?還不快滾?”右臂一抬,五根又細又長的手指箕張,伸手便向一劫的胸腹抓來。


    這一抓招式淩厲,若是抓在普通人的身上,立遭開膛破肚之災,一劫涵養再好,也不由地心中怒起,暗道:“好個蠻橫之人!”右手袍袖一拂,那中年漢子隻覺一股氣勁拂在自己手上,手背頓時火辣辣得生疼,趕緊抽迴手掌,在腰間一掏,一條黑黝黝的鋼鞭赫然在手,口中怪叫道:“五屍弟,點子紮手,並肩子上啊!”


    那中年漢子正是瀟湘派“飛屍門”三弟子紀黯,和他同行的,是“詐屍門”五弟子隗黷。隗黷聽到三屍兄叫喚,亮出一柄青獠鬼頭刀。


    瀟湘派橫行於荊湖一帶,向以趕屍、盜墓為業。能入其門下的,無一不是經過千挑萬選的膽大兇惡之人。他們入門後,便被列入“僵屍門”,學習門中移靈走屍、挖墳掘墓等技藝,其間也有少數忍受不了其苦的,想打退堂鼓,瀟湘派擔心絕門技藝外泄,盡皆一一悄悄處死。


    留在門中的佼佼者,隨著技藝的提升和嫻熟,可從“僵屍門”,一步一步進入“行屍門”、“靈屍門”、“跳屍門”、“詐屍門”,直至“飛屍門”。印默、紀黯等行輩甚高的弟子,正是“飛屍門”座下弟子,學藝日久,深得瀟湘派掌門司空悲秋的信任。


    一劫眼見二人一言不合,便即抽出兵刃,竟欲取人性命,又想起紀黯先前拋出留下馬車的話來,不禁心中一動:“瀟湘派突然現身江南,已是令人大為不解,我老和尚又身無長物,也不至於因財害命,難道他們竟是為了車中的白衣雪而來?”


    金刃破風,敵人一鞭一刀,已是左右襲來,一劫無暇細想,僧袍袍袖一拂,還以一招“雙袖清風”,袖底生出兩股勁力,將紀黯的三屍散瘟鞭和隗黷的青獠鬼頭刀生生震開。


    紀黯、隗黷心下愕然,要知三屍散瘟鞭和青獠鬼頭刀,俱是勢大力沉,雙雙砸砍之下,大有裂石穿雲之力,孰料老和尚雙袖輕輕一拂,兩件厚重無比的鋼刃,頓時猶如砸砍在一團棉花之上,全不受力,而那團棉花卻又生出一股柔和的反擊之力,震得自己手臂微微發麻。


    一劫雙袖旋即一收,負手在背,麵露微笑,似是輕描淡寫間的無意揮灑,絲毫不著痕跡,暗想:“瀟湘派確是為了車上的小施主而來。此人先為西域三絕所傷,如今又被瀟湘派追殺,得罪的都是江湖的厲害角色,看來闖下的禍事,非同小可。”


    紀黯叫道:“老和尚,好功夫。”揮舞三屍散瘟鞭,與隗黷再次上前夾攻。山道之上,二人將兵刃舞成兩團黑光,一劫的雙袖在兩團黑光的光影中,上下飛舞,宛如兩片流雲在飛動。


    鬥到分際,一劫瞧出二人中,隗黷稍弱,右手衣袖一甩,使一記“拂袖而起”,已將紀黯的三屍散瘟鞭裹挾於袖底,紀黯隻覺對方袖中生出一股強勁的黏滯之力,自己手中的鋼鞭幾欲脫手,不由大驚,趕緊運力迴奪,一劫左手袖袍向上一拂,一招“舉袖為雲”,袍袖如鼓足了風一般,擊中隗黷青獠鬼頭刀的寬厚刀身,隗黷如何把捏得住?虎口一震,青獠鬼頭刀脫手飛出,不偏不倚,斜斜地插入路旁一棵鬆樹的樹幹之中。一劫右足飛處,一腳將隗黷踢出三丈開外,直踢得他肋骨欲斷,身子險些墮落山崖。


    紀黯心道:“這個老和尚倒有些門道。”口中念念有詞,臉上隱隱現出一層黑氣,左掌一揚,正是瀟湘派的陰毒功夫“鴆屍毒掌”。肉掌未到,一劫已覺腥風撲麵,如死魚腐爛變質一般惡臭難當。


    一劫心知對方掌中有毒,袍袖一卷一甩,使出一招“袖裏玄機”,袖中生出一股旋風,將紀黯的毒掌帶向旁邊,紀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在原地轉了個圈,毒掌“啪”地一聲,拍在身旁一棵鬆樹上,震得鬆針如雨珠一般,紛紛墜落。


    一劫斜眼一瞥,落地的鬆針瞬時枯萎變黑,毒掌的威力委實嚇人,他涵養再好,也禁不住心下又驚又怒:“你們忒也狠毒,招招都要取人的性命。”雙臂一展,袍袖猶如鼓足了風的船帆一般,獵獵作響,蓄勢而發,紀黯心中一凜:“老和尚好強的內勁!”心寒膽落之際,剛要向後撤身,隻覺眼前一花,一劫已欺至身前,袍袖倏地擊中他的麵部,頓時打得他鼻青臉腫、皮開肉綻,一聲悶哼,立時昏厥了過去。一劫盛怒之下,終是手下留情,這一擊若倘若再加上幾分氣力,紀黯顱骨碎裂,焉有命在?


    一劫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陡然之間,身邊方才那具鬧鬼的棺材“喀嚓”一聲,棺蓋現出一條縫隙,數十點寒星,從縫隙中激射而出,打向一劫的周身要害。


    這一下太過突然,敵人又近在咫尺,實難避讓,危急時刻,一劫本能地袍袖一揮,將那數十點寒星盡皆卷入袖中,旋即內力一吐,數十點寒星反射迴去,數枚暗器打入棺材之內,隻聽“噗哧”、“噗哧”幾聲悶響,藏身於棺內的偷襲之人高聲慘唿,遭自己打出的暗器反噬,躺在棺內大口地喘著粗氣,聲音痛苦不堪,顯是受傷不輕。


    一劫暗叫一聲:“好險!”心想江湖傳言瀟湘派行事,向來詭秘狠辣,今日初會,果是卑鄙陰狠無比。


    月灑清輝,山林寂闃,一劫立在荒崗上,迴思方才種種驚險詭譎之處,實為生平所未見,不免心中猶有餘悸,寒風拂體,方覺自己的背脊、手心,微微發涼,都是冷汗。


    忽地遠處幽冥之中,一個聲音飄飄悠悠傳了過來:“出家之人,當以慈悲為懷,怎能出手傷人?”聲音縹緲,聽來頗感費力,令人極不舒服,卻又字字清晰,鑽入耳中。


    一劫臉色微變,暗思:“真是半夜出門撞見鬼,難道瀟湘派今晚竟是傾巢而出?”朗聲道:“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剛怒目,故而降伏四魔。老和尚遇到邪魔外道,還談什麽‘慈悲’二字?”


    那人沉默片刻,冷笑道:“很好,很好。”就此寂然不語。一劫正自奇怪,那人忽地縱聲大笑,聲震山野,一時間笑聲似從四麵八方,一齊傳將過來。


    一劫心道:“此人聲音飄忽不定,為何身形也飄忽不定?”那人笑聲不絕,隻是笑聲中全無半分歡愉之意,與其說在笑,不如說是在哭,讓人聽了極不舒服。


    一劫隻覺心煩意亂,喝道:“施主何須裝神弄鬼,故弄玄虛?還不速速現身相見?”


    那人笑聲戛然而止,冷冷地道:“世亂奴欺主,年衰鬼弄人。活在如今的世道,做鬼比做人可強得多了。”話音一落,隻見荒崗遠處現出一團人影,看不甚清,等到走近了,一劫方才看清是四名青帽黑衫的漢子,抬著一口碩大的棺材,棺材上端坐著一名枯幹瘦削的老者。


    來到一劫身前,四名大漢將棺材從肩頭卸來,緩緩放到地上,隨即如中了邪一般站定不動,每個都目光呆滯,表情僵硬。一劫凝神再看那老者,不由嚇了一跳,那老者一張臉甚長,麵色青慘,眼神死灰,臉上幾無半分肌肉,盡是枯骨,灰袍包裹的身子異常瘦削,直如一具骷髏一般,端坐於棺材上,動也不動,全然不似活物。更令人驚奇的是,他右手托著一口黑黝黝的大鍾,少說也逾二百斤,老者卻似毫不費力。


    一劫不知大鍾中有何古怪,心下正自驚疑不定,枯幹老者驀然右手一揚,一件綠油油的物什疾射而出,在空中發出詭異的光芒,“噗”的一聲,打進藏人的那具棺材之中。棺材中那名偷襲一劫的瀟湘派弟子,受傷後一直在大口地喘氣,氣息奄奄,卻也一直不得斷氣。枯幹老者綠油油的物什打進棺內,隻聽那人發出長長的一聲慘唿,淒厲無比,深夜中令人毛骨悚然。


    一劫驚得“哎呀”一聲,道:“你……”那人在棺材中一陣蹬撓,想是要從棺材裏爬出來,掙紮數下之後,終是無力,蹬撓之聲漸弱,到最後歸於寂然。


    一劫眼睛睜得滾圓,實難相信看到的這一幕。那枯幹老者忽地開口說道:“大和尚將車馬留下,老夫饒你不死,快快逃命去吧。”聽他說話的聲音,正是方才大笑之人。


    一劫心念一動:“這具半死不活的僵屍怪物,內力非凡,卻又心狠手辣,莫非是他?”說道:“原來是司空幫主駕臨,山僧這廂有禮了。”說著雙手合十為禮。


    那枯幹老者,正是威名赫赫的瀟湘派掌門人司空悲秋,大剌剌地也不迴禮,暗想:“老和尚一眼道出我的名號,倒有幾分眼力。”冷冷地道:“見到老夫不僅要有禮,更要有膽。”


    一劫微微一笑,道:“戒為無上菩提本,持戒之人,又何懼邪魔外道?”頓了一頓,又道:“司空幫主不在荊湖老家消閑納福,卻為何到這江南水鄉來裝神弄鬼?”暗忖:“就連司空悲秋都親自趕來了,白衣雪年紀輕輕,闖下的禍事可不小。”


    司空悲秋一張青慘慘的長臉,霎時布滿了一層黑氣,死灰般的眼神,忽地精光暴射,右臂一揚,手中托著的那鼎大鍾直飛起來,落在一劫身前,大鍾嗡嗡作響,激得灰土飛揚。


    一劫擔心大鍾內與先前的棺木一般,另藏玄機,雙掌一前一後護於胸前,凝神戒備。隻聽司空悲秋道:“老夫到此,是專程給你大和尚送終來了。”口中念念有詞,喝一聲:“疾!”如同幹枯雞爪一般的食指連彈,四道畫符飄飄蕩蕩地飛出,一一粘到四名抬棺的黑衫漢子胸前的衣襟上。


    司空悲秋顯露的這一手功夫,竟能將輕若鴻毛的畫符,如飛鏢、石子等重物一般投擲,全憑深厚的內力使然,來不得半分的取巧,比之先前拋擲二百餘斤的鍾鼎,更是難了很多,一劫暗自喝彩:“司空老兒倒非一味賣弄玄虛,瀟湘派能叱吒於荊湖一帶,罕逢敵手,實非幸致。”正自凝思之際,那四名青帽黑衫的漢子畫符上身,空洞的眼睛之中,忽地閃動著野獸般的兇光,喉間荷荷有聲,徑直向他衝了過來。


    一劫尋思:“瀟湘派善於移屍走靈,司空老兒的畫符想必有些古怪。”他不等四名大漢近身,雙袖飛舞,最前麵的兩名漢子已然胸口中招。


    一劫飛袖神功的力道何其遒勁,尋常之人被擊中後,無不皮開肉綻,疼得哇哇大叫,孰料那兩名漢子竟渾然不覺疼痛,身子隻被飛袖的勁道阻得緩了一緩,依然張牙舞爪,惡狠狠地撲將過來。


    一劫見幾名漢子目露兇光,猶如四頭饑腸轆轆的野獸,要擇人而噬,狀若癲狂,委實吃了一驚。也就這麽稍一遲疑,四名漢子已將他團團圍住。


    一劫眼光犀利,瞧那四名漢子的腳下步伐,便知身手平平,實是不足為懼,隻是他們這般不知疼痛地死纏爛打,著實令人頭疼。遊鬥中,他身形一晃,欺到四名漢子的身後,心中忖度:“難不成你們全身上下都被施了咒語,沒了一點兒感覺?”他出手如電,迅疾無比地在四名漢子的腦後門各拍一掌,旋即趨步躲遠,果見四名漢子各自悶哼一聲,喉嚨裏發出嘶啞的低吼,一一栽倒在地,箕張的十指,兀自在泥土中四下摳撓,再過片刻,四人身子一陣抽搐,終於寂然不動了。


    一劫一擊成功,不禁大感得意,忽然間隻覺手心隱隱發麻,借著微弱的月光,舉起手掌一瞧,掌心現出一塊銅錢大小的黑斑,心中一凜:“哎呦,不好,這幾個人的身上有毒!”


    耳邊就聽司空悲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屍毒上身,不消一時三刻,便會毒發身亡。嘿嘿,老和尚何苦如此?你將馬車留下,老夫將解藥奉上,豈不皆大歡喜?”


    一劫心想:“好個陰狠鷙戾之人,竟在自己的弟子身上,暗暗下了毒。”從懷中取出一粒“蓮華護心丹”,吞服入肚,眼見司空悲秋始終端坐於棺材蓋板之上,也不知那具棺材中,是否也是暗藏玄機,他微一沉吟,俯身從地上拾起數粒石子,說道:“司空幫主總久坐不動,難免腰酸腿麻,何不下來活動活動手腳?”雙指連彈,石子在空中嗚嗚作響,徑向司空悲秋麵部、胸部和下腹疾射而去。


    卻見司空悲秋的身子,倏地向右側急速滑出,堪堪避過襲來的石子,身子又倏地滑迴到原處,依然端坐不動。他一來一迴,迅捷無比,仿佛身子兩側各有一條無形的軟索,將他來迴快速牽拽,當真是形如鬼魅。


    一劫心念一動:“司空老兒莫非腿腳多有不便?”耳畔就聽司空悲秋說道:“素聞大和尚的‘飛火流雲袖’,袖裏大有乾坤,嘿嘿,老夫正要討教一二。”說罷身子憑空掠起,幽暗之中,猶如一頭怪鳥,無聲無息騰空而起,撲向早已視作盤中之物的獵物。


    一劫隻覺眼前白影閃動,有物徑直戳向自己的雙目。他大駭之下,足尖一點,身形向後暴退,雙袖同時拂出,感覺敵人的手中,似是持著金屬鐵棒一類的兵刃,被自己以內力震蕩開去。


    待得站定,一劫凝神瞧去,果見司空悲秋下身空空蕩蕩,沒了雙腿,而雙手之中,各執一根金屬的細長杖子,以杖代腿,撐拄在地。那杖子在黑暗中閃著點點寒芒,鋼杖上粘有白紙條穗,竟是兩根平日用來出殯送葬的哭喪棒。


    一劫忍不住向他的下身瞥了幾眼,心下大奇:“想不到江湖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司空悲秋,竟是一位篤疾之人?”


    司空悲秋見一劫的眼中閃出一絲疑惑與悲憫之色,心中慍怒不已,臉上仍是一副僵冷的表情,淡淡地道:“老和尚是可憐老夫竟是殘疾之軀麽?”


    司空悲秋出生在荊湖南路衡州一佃仆家庭,幼年失怙,生活貧窘。他十幾歲那年,有一天晚上到附近鎮上一戶財主家中偷取食物,不幸被財主家的護院發現,遭受一頓暴打,就此折斷了雙腿。當時倘能得到及時醫治,司空悲秋的雙腿本可保住,無奈他一貧如洗,四處求醫,卻無一位大夫願意替他免費診治,因而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機,傷口化膿潰爛,不得不截去了雙腿,自此落下殘疾。其後司空悲秋遇到一位江湖異人,不僅傳授了他一身功夫,更是將自己掘墓摸金、移靈走影的技藝,傾囊相授。


    司空悲秋藝成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到那戶財主家,將財主全家老小,殺得個幹幹淨淨。而當年打斷他雙腿的幾名護院武師,一人已經病死,還有兩人也早已離職,剩下的護院,被他一一打斷雙腿後,扔到池塘之中,活活溺斃。


    此後司空悲秋又多方打聽,終於找到了那兩名離職的護院,如法炮製,一番折磨,將二人全部溺死。至於那名病死的護院,司空悲秋於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將他的屍骸從墳墓中刨掘出來,磔屍於荒野之中,任由猛獸梟禽啄噬殆盡。而當年拒絕為他診治的幾名大夫,在一年內,也都先後莫名身故。


    其後司空悲秋廣收門徒,創立了威名赫赫的瀟湘派,他也成為名震瀟湘的一幫之主。在他成名之後,最為忌諱之事,便是自己雙腿殘疾,以致於素日裏門下眾多的弟子,絕口不敢提及“盲”、“聾”、“跛”等詞,生怕轉喉觸諱,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其時趙宋實行的是“寬疾”“養疾”政策,社會上對殘疾人少有譏嫌,宋律更是對殘疾人犯罪寬厚有加,除了個別恃殘為惡的,基本予以他們贖免無罪。然而司空悲秋為人氣量褊狹,對此卻耿耿於懷,深以為忌。有一次,座下一名“跳屍門”的弟子,在勾欄之中忘乎所以,對年輕的的女瞽工調笑了幾句,觸犯了幫主的大忌,被司空悲秋挖去雙目後,將其丟入門中煉製毒藥的蛇窟,任由毒蛇噬咬,哀嚎數日方死。


    一劫雖見聞廣博,卻也萬萬沒有想到,如此一個令江湖中多少英雄好漢喪魂落魄的武林豪客,竟是身患篤疾,自是不免微感詫異,哪知正觸了司空悲秋心中大忌。他是有道高僧,向以慈悲為懷,並無惡意,聽司空悲秋這麽一說,頓覺慚悔,合十說道:“不敢,山僧絕無此意,司空幫主萬勿掛懷。”


    司空悲秋心想:“今日定要將你碎屍萬段,方解我心頭之恨。”森然道:“好說,好說。”猛地一聲怪嘯,右手哭喪棒棒頭一點,一招“走蚓驚蛇”,點向一劫的咽喉要害。一劫飄然側身避過,還了一招“擔風袖月”。


    月色之下,荒崗之上,二人你來我往,激鬥起來。司空悲秋身形僵直,手腕、肘部幾無曲彎,鋼杖直戳直搗,杖法亦凝重滯緩,杖頭所點均是敵人的要害穴位。一劫擔心司空悲秋的身上,也含有劇毒,不敢近身力搏,隻是展開輕功與他遊鬥,飛火流雲袖法行雲流水一般,招式飄逸無拘,身形瀟灑靈動。


    鬥到分際,司空悲秋內勁使處,力透杖頭,鋼杖閃電般點中一劫的左肩。這一杖浸透了他數十年的內力修為,就是生鐵硬石,也會戳出一個透明窟窿來。司空悲秋心中正自竊喜,哪知精鋼杖頭甫一觸及一劫的僧袍,便即遇到一股柔和之力,他幾番運力,鋼杖竟無法穿透那層薄薄的僧袍。


    司空悲秋暗自納罕:“老和尚的內力當真超凡入聖,不可小覷。那姓白的小子,壞了恩平王爺的大事,此番前來本欲將他擒了迴去,在王爺那裏建功立事,如今看來,卻不免過於托大,弄得不好,別說建功了,說不定弄個灰頭土臉迴去。”他卻不知那廂一劫的心中,亦是吃驚不已:“司空老兒若非腿腳不便,隻怕功力至少還要再漲三成,若真如此,老和尚今晚就真的要遇鬼歸西了。”


    司空悲秋連運數迴鋼杖,細長的鋼杖蘊足了雄渾的內勁,嗡嗡作響,力道驚人,然而一劫的僧袍,猶如一道無形的屏障,怎麽也無法穿透。司空悲秋心思轉得極快:“老和尚內力雖然深厚,身上的僧衣終是棉絨之物,何不燒上一燒?”念及此節,嘴巴忽地一張,一道細細的火焰倏地噴出,呈碧磷磷之色,直向一劫的麵門射去。


    二人貼身近鬥,距離不過咫尺,司空悲秋口中驀地噴出毒火,當真匪夷所思,想是他事先口中含有易燃之物,手袖中則藏了火種。危殆之際,一劫無暇細想,舉起雙手,用袍袖護住麵部,同時右足一蹬,身子向後疾退,隻聽“嘶嘶”聲響,兩隻袖子已然盡皆著火,同時鼻中聞到一股焦糊腐臭,令人直欲作嘔。


    一劫心知自己雙臂並未灼傷,衣服著火,氣味也不應如此之惡,當是碧火之中含有劇毒。他轉念極快,不敢叫劇毒染上肌膚,微一運力,內勁登時將一對袍袖,扯作了數十塊細小的碎片。


    數十塊破布碎片在空中飄揚,借著荒崗上的風勢,燒得更快,黯淡星光下,每一片碎布均泛著碧瑩瑩的微光,如燒冥紙瘞錢一般,四下飄散,其景其狀,當真詭異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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