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鬥了幾場,果是三衙的禁軍首領們勢如破竹,連戰連捷,得勝的禁軍首領,由恩平郡王當場分發紋銀,自是個個笑逐顏開,感恩不盡。大廳內一時群情鼎沸。


    這些人的身手本就泛泛,雙方又非全力相搏,做做樣子而已,場麵自是熱鬧有餘,而精彩不夠。白衣雪勉強看了幾場,不由地眼餳骨軟,隻覺昏昏欲睡。


    豈料場上局麵陡變,一名身材甚是魁梧的王府宿衛,以一手漂亮的小擒拿功夫,不經意間竟連勝了三場,三名敗下陣來的禁軍首領,無一不是受了關節扭傷,迴到自己的座位,齜牙咧嘴,表情痛苦。那名王府宿衛連勝數場,但麵色沉鬱,毫無喜悅驕橫之色,隻安安靜靜地立在場地中央,等待下一位禁軍首領上台挑戰。


    今晚的比武切磋,雙方其實皆心照不宣,不過是彼此間的遊戲取樂,以助酒興罷了,自是當不得真。這名王府宿衛不知為何,竟一點不留情麵,一口氣連下三陣,且出手毫不留情,弄得敗陣的禁軍首領灰頭灰臉,難堪之至,餘下的禁軍首領們,也都大感臉上無光。少數幾個火爆脾氣的,早已怒氣填膺,直欲上前搦戰,隻是礙於對方畢竟是恩平郡王的屬下,心中雖感忿躁,卻也猶疑不決,不敢貿然出手,惹惱了恩平郡王。


    那名王府宿衛昂首挺胸,遊目四顧,大有挑釁之意。大廳之中,除了少數幾個喝得酩酊大醉,已經神誌不清的,餘者都拿眼瞧向趙璩,看他作何反應,哪知趙璩始終笑容滿麵,與身側的明化礪、封野寺、甘嶽城等人喝酒聊天,似是對眼前的一幕,渾然不覺。


    那名王府宿衛等了半晌,見無人上場比試,微一抱拳,朗聲說道:“不知還有哪位朋友,肯下場賜教?”


    他連問三聲,人群中早有人按捺不住,縱身而前,也不通名,與之相鬥起來。這一番的比試,較之先前大為不同,雙方拳腳相交,你來我往,真刀真槍地較量起來。少傾那名王府宿衛招法精妙,一招“金絲纏腕”,將對手的手腕捩扭致傷,那人滿臉羞慚,忍痛退下場去。其後又有數名禁軍首領逐一登台,但那王府宿衛始終技高一籌。


    在場的禁軍首領中,不乏馮孟彥、樂境這樣的兵刃器械好手,不過大家到王府作客,焉有私攜兵刃之理?而會些拳腳功夫的,卻又學藝不精,不多時,那名王府宿衛竟是連勝了八九場。這時就有王府的廝仆,拿了跌打損傷的膏藥,進入廳內,替眾多受傷的禁軍首領敷藥療傷。


    場上情勢詭譎,白衣雪早已打起了精神,心下大奇,問道:“榮大哥,此人是誰?”


    榮驤搔了搔頭發,一臉茫然之色,道:“我……也不認識,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個莽漢。”


    白衣雪尋思:“趙璩今晚大宴賓客,自是為了籠絡人心,如今冒出這麽一位渾人,攪了大夥兒的興致,卻又是為何?若說不是趙璩有意安排,此人這般無禮,他竟視而不見,那無論如何也說不通。”他一番苦思冥想,也不知趙璩到底是何用意,索性袖手旁觀,靜觀其變。


    眾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之際,那名王府宿衛神色桀驁,雙手抱臂站在場地中央,毫無退場之意。雙方比試,禁軍已是數場盡墨,明化礪等人也都瞧在了眼底,不禁神色尷尬,到得此時,趙璩似是方才對場上的情狀有所察覺,伸手一指那名王府的宿衛,微笑道:“此人是小王新近招募的一名好漢,名叫高峽。鄉野村夫平素鄙樸魯莽慣了,不大懂得什麽規矩,各位還請勿怪。”


    明化礪等人忙道:“豈敢,豈敢!”各人心中均想:“這個理由不免牽強,此人既是一介莽夫,如何能安排他出場比試?弄得大夥兒臉上無光。”心中雖有疑竇重重,但礙於一時不明趙璩的真實心思,也隻得藏掖在心。


    甘嶽城笑道:“原來是王爺新招募的好漢,身手果是不凡,尤其是這三十六路小擒拿手,端的厲害,令我等眼界大開。”


    尚靈皋斜睨了他一眼,笑道:“步帥取笑了,我們座中就有一位擒拿的絕頂高手,人稱‘手到擒來’,那才叫厲害呢!高峽這幾手三腳貓功夫,在這位仁兄麵前,不過是班門弄斧,令方家貽笑了。”


    甘嶽城等人聞言,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齊齊扭頭瞧向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的副都指揮使黃公義。原來黃公義師出淮南西路郝氏擒拿武學大家,擅使七十二手擒拿,極盡分筋、錯骨、閉氣、點穴之能事,生平罕逢敵手,江湖人送綽號“手到擒來”。


    黃公義聞言,黝黑的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尚總管如此謬讚,黃某愧不敢當,愧不敢當。”嘴上雖是謙遜,眼中卻難掩倨傲之色,顯是對自己的擒拿功夫頗為自得。


    尚靈皋哈哈一笑,說道:“黃兄過謙了,誰人不知你老兄的手段。高峽出身山野,隻是空有一身蠻力,上不得大的台麵。黃兄何不屈尊下場,前去點撥一二,也好叫他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甘嶽城撫掌大笑道:“不錯,不錯!黃兄出馬,正是應了你的尊號,‘手到擒來’!妙極。”


    黃公義沉吟道:“這個……”他城府極深,心想今晚自己受邀作客而來,倘若下場打傷了趙璩的府中宿衛,終是大為不妥,況且自己與普安王府過從甚密,恩平王府這邊,則向來是敬而遠之,何必出此風頭?言念及此,當下拈須微笑,不置可否。


    尚靈皋笑道:“黃兄,怎麽著,是不是瞧不起王府這幫兄弟的三腳貓功夫?難不成還要王爺親自發話麽?”


    黃公義微笑道:“豈敢,豈敢!”隻是端坐不動。


    甘嶽城眼珠一轉,笑道:“今日王爺大擺筵席,原本就是圖個快活。尚大總管既如此說,黃兄何不下場施展幾手絕技,好讓大夥兒一起飽飽眼福?”他轉頭瞧向封野寺,笑道:“馬帥,你意下如何?”


    封野寺對趙璩的飛揚跋扈,私底下素來嫌惡,心想:“那莽漢的身手雖是矯健,但黃公義想要贏他,卻也不在話下。不管趙璩是何用心,今晚如此情勢,倒可借機殺一殺他恩平王府威風的,否則還真道我馬軍司的帳下無人。再者,給那莽漢魯夫一點教訓,也為眾多受傷的弟兄們,出一口胸中的惡氣。”言念及此,微笑道:“步帥所言,倒也未嚐不可,不過既是消遣取樂,大夥兒點到為止,千萬不能傷了和氣。”


    黃公義與封野寺一起共事,對他的脾氣秉性了如指掌,聽封野寺如此一說,已知他的心意,不好再行推脫,他眼望趙璩,說道:“馬帥吩咐,卑職便是出乖露醜,也理當奉命,隻是……拳腳無眼,待會倘若一不小心失了手,有所誤傷,可就有點……有點那個了……”說著臉露躊躇之色。


    趙璩微一擺手,笑道:“無妨,既是技不如人,讓他受些皮肉之苦,那也怨不得別人。”


    黃公義輕籲一口氣,拱手道:“好,那卑職就恭敬不如從命,獻醜了。”心道:“俗話說,打狗看主人。既然你這位主人都說不礙事,待一會便無須手下留情,好讓那個莽漢長個記性。”他一撩長袍,站起身來,緩緩踱步來至場地的中央。


    一眾的禁軍首領大多心中暗自憤懣,隻是不敢發作而已,眼見馬軍司的副都指揮使黃公義親自下場,大家素知他尚義任俠,對手下的弟兄們照顧有加,又深知他手段了得,自是盼他好好教訓一番那名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府宿衛。大廳中本來頗為安靜,氣氛壓抑,此刻立時重新聒噪起來,不少人更是站起了身子,鼓掌叫好不迭。


    榮驤向白衣雪笑道:“黃都校平日裏對弟兄們最是仗義,今晚眼見弟兄們受了委屈,他焉有袖手之理?”


    高峽眼見黃公義親自下場比試,目光炯炯,抱拳說道:“小人高峽,藝粗學淺,還望黃都校不吝賜教!”


    黃公義笑道:“好說,好說。這位兄弟的小擒拿手端的厲害,敢問尊師是哪一位高人?”


    高峽道:“鄉野之人,胡亂學了一點功夫,隻是為了健體防身。”


    江湖中不肯坦承師門是常有之事,就連姓名,大多也非真名,黃公義當下也不以為意,微笑道:“好說,好說。高兄弟身手不凡,黃某特來討教一二。”


    高峽凝囑不轉地盯視著黃公義,說道:“既是比試,總有輸贏。按照我們鄉野的規矩,輸的麽,總該有所懲罰才是。”


    黃公義微微一愕,笑道:“高兄弟的意思是?”


    高峽道:“我若是不小心贏了一招半式,黃都校須跪地喊我三聲‘爺爺’,如何?”


    黃公義臉色驟變,瞪著一雙眼睛,將高峽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心道:“如此渾人,倒也不多見。”卻見高峽雙臂環抱胸前,臉上微微露出一絲揶揄之色,心下又想:“此人不過是王府中的下等人,狂肆不堪,我與他一般見識,豈不是降了自家的身份?”想到這裏,心氣隨即平複,笑道:“好啊,若是高兄弟輸了呢?難道你也跪地,喊我三聲‘爺爺’?”


    高峽道:“公平比試,願賭服輸,我倘若輸了,自會也喊你三聲‘爺爺’。”


    黃公義悠然道:“那倒不敢,你我遠日無怨近日無仇,又何須行此大禮?高兄弟若是輸了,方才那些受傷的弟兄們,你須一一敬酒賠罪。如何?”此言一出,眾多禁軍首領紛紛大聲叫好。


    高峽待得噪聲稍止,說道:“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黃公義笑道:“高兄弟多多承讓!請進招吧。”


    高峽道一聲:“得罪了!”一招“毒龍出洞”,右掌平推,左掌下切,動作疾如鷹隼,分襲黃公義的前胸及下檔。他甫一出手,便是厲害殺招。


    黃公義“嘿”的一聲,心中不禁大怒:“果真是個山野鄙夫,竟是如此不懂規矩?”腳下向身子右前方微動,側身避開,還了一招“二郎擔山”。頃刻之間,二人你來我往,在場地中央貼身激鬥起來。


    黃公義初時隻道對方不知天高地厚,心念他畢竟是趙璩的手下,自己不看僧麵看佛麵,給他一點教訓也就罷了,故而留著四分之力,孰料高峽一上來便是鎖喉撩陰、抓經拿脈,招招不離自己的要害之處,盡是歹毒狠辣的招數,出手可謂淩厲之極,黃公義倉促之下,竟被高峽迫得連連後退,險些中招,引得眾多禁軍首領一片驚唿。


    榮驤低聲咕噥道:“媽的,這廝是要拚命麽?”白衣雪眼見高峽全力相搏,絕非平常的比武切磋,竟似是與黃公義有著深仇大恨一般,心下也大感困惑。


    高峽占得了先機,出手如風,再也不肯給黃公義絲毫喘息的機會。黃公義漸漸退至場地的邊緣,已是再無退路,他忍讓再三,對方竟是毫不領情,不禁惱羞成怒,心道:“若不給你一點顏色看看,你還不知馬王爺到底長幾隻眼。”心意已決,當即站定了腳步,“青龍探爪”、“拿雲捉月”、“瞞天過海”、“麒麟吐珠”,掛、崩、鉤、抓、托,纏、扳、攪、插、點,郝氏七十二路擒拿手的各種精妙絕招,一一使將出來,招式繁蕪細巧,而又變化多端。


    二人所使均是小擒拿手的功夫,黃公義全力以赴,高下立判,郝氏七十二路擒拿手勾擺、撇臂、膝頂、折肘、側踹、抓筋、壓頸、卷腕、拿穴、封喉、橫踢、跪襠、絆腿……各種招法細膩精巧,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大廳內頓時彩聲如雷。趙璩笑意盈盈,對黃公義精巧絕倫的小擒拿功夫,似也頗為欣賞。


    在一片喝彩聲中,黃公義眼睛餘光瞧見趙璩似乎對輸贏並不在意,心中登時一寬,抖擻精神,招法如行雲流水一般,揮灑自如,高峽漸漸由七成攻三成守,轉為七成守三成攻,人也慢慢退迴到了場地的中央。二人又拆了數十招,高峽已是左支右絀,直落下風。


    榮驤眼見黃公義穩操勝券,端起一杯酒,笑道:“我們是客,這才一味相讓,真當禁軍是好欺負的麽?倘若真刀真槍地幹起來,王府中的這些個宿衛,還不打他們個落花流水?哈哈。”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同席的一名禁軍首領笑道:“榮大哥所言極是!我們隻要盡了禮數,倘若果真不小心失手打傷了王爺的屬下,王爺也不好怪罪。”另一人接話道:“正是,那廝傷人在前,好生無禮,正要給他一點教訓才是。”


    鄰桌的一人轉過頭來,說道:“還是黃都校替咱們兄弟想得周到,待一會讓那廝逐一給受傷的弟兄敬酒賠罪,今晚也就算不得丟了臉麵。”一番話說得身邊眾人,無不點頭稱善。


    說話之間,場地中央黃公義郝氏七十二路擒拿手,各種精巧手法層見迭出,迫得高峽手忙腳亂,疲於應付,可謂占盡了上風。他笑容可掬,揮灑自如,大有戲耍之意。高峽大口喘著粗氣,勉力支持,已是毫無還手之力。大廳之內,眾多禁軍首領叫好聲此起彼伏,人心大快。


    黃公義好整以暇,一邊施展擒拿功夫,一邊向身旁叫好的禁軍首領一一點頭致謝。遊鬥中,他故意賣弄,手腕閃電般地一擰,伸手搭住高峽的右手脈門,微笑道:“高兄弟英雄少年,佩服,佩服。你我就此罷鬥,彼此打了個平手,如何?”


    高峽黑黝黝的一張臉,此際憋得如豬肝一般的醬紫色,怒道:“誰稀罕和你打個平手?今日定要分個勝負!”揮舞雙臂,奮力還擊。黃公義飄身退開,搖頭微微苦笑。


    榮驤一聲冷笑,說道:“這個莽漢,黃都校有意相讓,竟是如此不知好歹。可笑啊可笑。”


    又鬥了十餘迴合,黃公義暗想:“戲弄過了,趙璩的臉上須不好看,讓這小子知曉我的手段,見好就收為宜。”心手相應,使出一招“金蛇尋穴”,左手從高峽的腋下穿過,向上反插,攀住其後頸,右手駢起雙指,在他咽喉廉泉穴的部位,淩空虛戳數下,旋即停指不動。他滿麵笑容,隻待對方開口認輸。


    陡然間,高峽渾身關節啪啪作響,口中荷荷有聲,眼神如同野獸一般閃著兇光,似要擇人而噬,十指箕張,惡狠狠地向黃公義的咽喉叉來。


    黃公義與他目光相交,不禁大吃一驚:“此人難道是個瘋子?我何苦來與他一般見識?”猝不及防之下,隻覺自己喉頭一緊,已被高峽掐住了咽喉。對方雙目圓睜,雙手像一道鐵箍似的,越箍越緊,登時唿吸不暢,幾欲窒息。


    大廳內的眾多禁軍首領瞧得分明,黃公義本是存心相讓,哪知高峽不僅毫不領情,反而蠻勁發作,竟要置他於死地,人人均想:“此人是不是失心瘋了?”少數脾氣暴躁之人更是高聲大罵起來:“你還要不要臉?!”“哪裏來的鳥人?滾你奶奶的……”


    高峽卻是充耳不聞,嘶聲道:“我掐死你,掐死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狀若癲瘋,兩隻蒲扇巨手越箍越緊。黃公義兩眼發黑,胸悶異常,神誌不清之際,眼前晃動的是高峽一張猙獰扭曲的臉,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遭了!莫非此人一直在裝傻充愣,其實是趙璩假借他手,竟要取我性命?”


    言念及此,黃公義心下一陣疑懼,一股強烈的求生之欲應激而生,他右肘由下而上疾擊高峽頜下,高峽不由地仰身露麵向後倒去,黃公義右膝一頂,托住他的腰身,左右手一齊抓住他的頸脖,用勁一扭勒,“喀嚓”一聲輕響,又脆又快,已將高峽的脖子擰斷,扼住黃公義的一雙巨手,終於緩緩鬆開,人也軟綿綿地癱倒在地,雙腳一陣抽搐,氣絕身亡。


    場上你死我活、生死攸關的一幕,當真是在電光石火之間,等到眾人恍悟過來,黃公義兀自呆立在場,而高峽已然斃命。


    雖說高峽拚命在前,黃公義實為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但畢竟高峽是王府中的宿衛,就此丟了性命,黃公義自是罪責難逃。眾人皆被眼前的一幕驚得呆了,就連已經喝得微醺的,也都酒醒了大半,人人心中均是怦怦直跳,眼睛齊刷刷地瞧向趙璩,隻見他臉色鐵青,眼神陰鷙,顯是心下慍怒至極。


    封野寺麵色蒼白,萬沒料到一場尋常的比武切磋,竟致釀出人命來,心知大事不妙,趕忙站起身來,躬身說道:“王爺,這……這……卑職該死,請王爺治卑職的罪。”


    趙璩鼻中冷哼一聲,一語不發。大廳內鴉雀無聲,就連先前為高峽所傷的禁軍首領,也都收住了呻吟聲,偌大的花廳陷入一片死寂。


    過了良久,黃公義身子猛地一顫,仿佛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他麵如死灰,雙腿直如縛了千鈞之物,緩緩地踱向自己的座位。


    驀地大廳的西北角,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好一招‘白猿探果’,幹淨利落取人性命,嘿嘿,好本事呀,好本事。”那人聲音低沉,中氣充沛,語聲中似是含著極大的悲憤。


    黃公義情急之下殺了高峽,此時依然驚魂未定,聽到這句話,他臉色大變,停下腳步,扭頭瞧向方才那人發聲的方位,眼中滿是惶懼之色,身子也忍不住觳觫不已,仿若遇到了一件極為駭人之事。


    眾人也都向著大廳的西北角瞧去,角落處擺有數張酒席,坐著十餘位禁軍首領與王府的陪客,大多麵色困惑,都不知方才是誰在說話。


    黃公義凝神瞧了半晌,那人卻沒有再說話。他微微點了點頭,口中喃喃地道:“很好,很好……”轉身邁步,便欲迴到自己的座位。


    那低沉的聲音又道:“這就走了麽?十三年前,你殺了郝大猷之後,是不是也這般決然離去?”


    黃公義聽到“郝大猷”三個字,心頭劇震,站定後迴頭又向那人的方位瞧去。大廳中有不少人,知道黃公義的昔日恩師,正是淮南西路擒拿武學大家郝大猷,聽了那人的話,心中無不大感震驚:“十多年前,郝大猷妻子生前遭人淩辱,連三歲的幼子也被人摔死在地,全家在一夜之間,慘遭滅門,兇徒卻逃之夭夭,是為近年來轟動武林的一樁懸案。難道當年這個行兇之人,竟是郝大猷的愛徒黃公義?”一時間大廳內一陣輕微的騷動。


    黃公義臉上的肌肉微微顫動,向著那人發話的方位端視片刻,澀聲問道:“尊駕是誰?何故在此血口噴人?”


    那人“嘿”的一聲,說道:“你瞧仔細了,我是誰。”


    眾人循著聲音齊齊瞧去,西北角最拐頭的一張酒席,坐著一名道人,頭戴道冠,身披鶴氅,約莫四十多歲,背負一柄長劍。他頭大如鬥,身材卻是十分矮小,坐在座椅上,僅僅露出一個碩大的大腦袋,雙腳離地尚有一大截,是以先前眾人瞧了半天,竟是沒有注意到他。


    黃公義凝神細思,一時也想不起江湖中有此號人物,暗自忖量:“這個道人突然跳出來發難,隻怕來者不善。他現身此處,難道是王府中的幕客?”強自穩定心神,微笑道:“請恕黃某眼拙,敢問道號?”對於這個道人的底細,他一無所知,對方雖咄咄逼人,口中卻也不願失了禮數。


    那矮子冷冷地道:“黃都校不認識小人也罷,可是你這手‘白猿探果’,小人卻印象至深,時時想起,恍如就在眼前。”


    黃公義見他搖頭晃腦,一個大腦袋十分紮眼,猛然間想起一人來,問道:“道長莫非是司空山太素觀觀主短道人?”


    那矮子歪著一顆大腦袋,斜睨黃公義,隻是嘿嘿冷笑。白衣雪聽到他的名號,登時想起淩照虛在夜探恩平王府之時,見到眾多的江湖奇人異士,司空山的短道人,正是受趙璩招請的江湖豪客之一。


    黃公義識破了短道人的身份,心下登時一寬,忖度:“那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十餘年過去了,無人知曉,也漸漸為人淡忘,這個牛鼻子能曉得什麽內情?八九是在誑我。”淡淡地道:“觀主不在太素觀中清修,來此作甚?又何故血口噴人?”


    短道人麵罩寒霜,冷冷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貧道正是為了十八年前的那宗血案而來,你又何必明知故問?”


    黃公義眼中煞氣一閃,喝道:“短道人,我敬你是得道之士,方才一味忍讓,你若再滿口胡言,含血噴人,休怪黃某不客氣了。”座中黃公義的數名親信,到了此際也都按捺不住,紛紛高聲大罵起來。


    短道人“嘿”的一聲,身子如裝了簧片一般,從座位上忽地騰空而起,輕飄飄地落在了大廳中央。


    短道人身材甚是矮小,站在黃公義麵前,隻及他的腰部,偏又頂著一顆巨大的腦袋,形象可謂滑稽可笑之極,但這飛身一躍,雙腳淩空踏出,足足有十餘丈之遠,空中姿態十分優雅俊逸,大廳內原本一些不識他的人,本欲笑出聲來,見他露了一手極為上乘的輕功,頓時止了嘲謔之意,收了小覷之心。


    黃公義低頭向著短道人左看右看,似是在打量一件物品,短道人昂首挺胸,向他怒目而視。二人對峙半晌,黃公義道:“觀主究竟是受了何人的指使,造謠汙蔑黃某?”


    短道人一指地上高峽的屍首,冷冷地道:“你還記得他是誰嗎?”


    黃公義心中一凜,仔細端詳高峽麵貌,一時卻也想不起來是否曾有過照麵,當下沉吟不語。


    短道人“哼”的一聲,臉上現出悲憤之色,說道:“當年郝大猷一家二十七口,你殺得幹幹淨淨,唯獨有一個小廝,因外出沽酒,僥幸撿得了一條性命。他叫阿四,你想起來了麽?”


    短道人這番話,旁人聽來尚且罷了,黃公義聽來,卻是悚然而驚。他毛發豎起,脊梁骨感到一陣陣的冰涼,忍不住眯起雙眼,細辨高峽的相貌,暗忖:“此人難道當真是那日走脫了的阿四?”


    十多年前,黃公義師從淮南西路擒拿手名家郝大猷學藝,他聰穎過人而又勤奮好學,深得郝大猷的歡心,視其為郝氏七十二路擒拿手的不二傳人。豈料有一年,黃公義奉師命外出辦事,在鄉間一家酒肆打尖吃飯之時,酒後無德,瞧見鄰桌的一名村姑,生得頗有幾分姿色,竟生歹意,上前調戲她,欲行非禮。


    黃公義闖了大禍,迴到郝家,自是不敢在郝大猷麵前提及此事。誰知那名村姑是淮南西路和州有名拳師左文淵的女兒,左文淵如何能忍得女兒平白受辱,隨後找上門來,要與郝大猷討個公道。


    郝大猷為人端正,向來嫉惡如仇,怎麽也想不到黃公義竟會做出如此有辱師門的不堪之事,他狂怒之下,將黃公義重重加以痛斥責罰,就此逐出門去,永不相見,了斷二人的師徒名分。


    郝大猷隻因家醜不可外揚,心中又念及與黃公義多年的師徒之情,有意將黃公義的荒唐謬妄之舉遮掩了下來,對外隻說是黃公義多年學藝,已有所成,允他出師,獨立門戶去了。其後數年,黃公義一直杳無音信。逢年過節之時,郝大猷每每想起自己這位得意弟子,也隻能空自喟歎一番,時移世易,他漸漸地也就淡忘了黃公義。


    直到十三年前的一天,黃公義忽然現身郝家,身份已是當地馬軍的副兵馬使。


    原來黃公義當年離開郝家之後,遊手好閑了一段時日。許是機緣巧合,一日他偶遇一位少林高僧,遂拜其為師,學習少林派的小擒拿手功夫。幾年下來,寺廟青燈黃卷、誦經禮佛的日子,並未能讓他懺除罪障,反而是食淡衣粗的清苦生活,令他實難忍受。黃公義是心氣頗高之人,又貪戀塵世的榮華,焉肯甘心就此雌伏,其後便辭了師父,應募入了伍。


    黃公義為人機敏,又兼有一身好武藝,在軍伍中廝混不過幾年,已升遷至廂軍的馬軍副兵馬使。這一日正是他在辦差途中,路經郝家,想起昔日的師徒之情,心中不勝感概,便繞了個道,匆匆前去拜訪。郝大猷萬萬沒有料到時隔多年,黃公義忽然迴來,心底雖是不願相見,但礙於對方的身份,也不得不強打精神,設筵款待。


    酒過三巡,黃公義不知從哪裏得知郝大猷新近納了一房小妾,定要讓郝大猷將她請出來,說是當麵給小師娘敬上幾杯酒。郝大猷雖是大不情願,但也心知如今他貴為副兵馬使,自古民不與官鬥,輕易得罪不起,隻好喊來小妾相陪。


    孰料黃公義酒後舊態複萌,借著席間敬酒之機,竟對郝大猷的小妾出言汙穢,舉止十分輕佻浮薄。郝大猷如何再能忍讓,痛罵他是忘恩負義之徒,二人便在酒桌之上動起手來。郝大猷畢竟年老體衰,黃公義借著酒勁,狂性大發,將他打成了重傷。


    郝大猷重傷後,倒地不起,口中痛罵不絕,直言要將黃公義欺師滅祖、禽獸不如的行徑去告官。


    郝大猷的一席話,頓時令黃公義的酒醒了一大半,心想郝大猷一旦去告了官,自己大好前程不僅盡毀不說,還定然難逃刺配之刑。他冷靜下來,當即跪地苦苦哀求,郝大猷破口大罵,隻是不肯鬆口。黃公義一再苦求無果,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對郝大猷痛下殺手,郝大猷雖極力相抗,終被他以一招“白猿探果”,害了性命。


    黃公義殺死了郝大猷,隨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郝大猷一家老老小小,連同那名小妾,上上下下共計二十七口人,殺得個幹幹淨淨,靡有孑遺,然後他趁著夜色,逃之夭夭。


    郝家的滅門血案,驚動了當地的官府,他們全力偵察緝兇。然而一來郝大猷因性情耿直,脾氣火爆,素愛打抱不平,平日裏與人常有結怨,黃公義負氣出走之後,已有數年未曾迴來,官府在羅列嫌兇時,始終未曾懷疑到他;二來黃公義此迴獨自辦差,因路過郝家而臨時起意,前去拜訪昔日的恩師,並無一人知曉;三者其夜又風雨大作,郝大猷與他的激烈爭吵,乃至一番惡鬥,左鄰右舍竟是無人有所覺察。


    官府介入後,初始也隻道郝家全家慘遭滅門,後來才發現有一名叫做阿四的仆役,其時隻有十多歲,那晚因家中的酒喝完了,外出沽酒,而僥幸躲過了一劫。捕役們連忙將阿四拿來細加審訊,可歎他當晚沽酒迴到郝家,看到慘不忍睹的一幕,受了極大的驚嚇,竟致神誌不清,瘋癲無狀。捕役再三問話,從其口中,也沒得到一點有價值的線索。


    黃公義血洗郝家,做下大案之後,整日裏神思恍惚,惶惶不可終日。事後他暗中打聽,驚悉那晚一名郝家的仆役竟然逃脫,初時隻道事跡必然敗露,自己大辟之罪難逃,誰知其後數日風平浪靜,並無捕役找上門來。他再一悄悄打聽,方知那名仆役失心瘋了。


    他自覺老天眷顧,自此痛下決心,滴酒不沾,一心在官場鑽營奔競,竟是如魚得水,一路升遷至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副都指揮使的高位。黃公義武藝高強,為人又慷慨豪宕,在官場中的官聲甚佳。而郝大猷的滅門血案,成了一樁始終未破的懸案,十多年來,偶爾有人談起,兀自令人唏噓不已。


    黃公義對著高峽的麵部端詳半晌,隻覺他的容貌,依稀確是當年的那個阿四,想起此前高峽的種種怪異言行,心中驚疑不定,尋思:“此人即便是阿四,卻早已是個瘋子,如何能認出我來?短道人不過是在誘誆,有意讓我上當罷了。”他定下心神,冷笑道:“我不認識什麽阿三阿四,阿貓阿狗的,不知道長此話從何說起?”


    短道人冷冷地道:“你隻道阿四已經瘋了,卻不知兩年前,他神誌漸漸恢複,那晚的情形,都迴憶起來了。”


    黃公義臉上不露聲色,心下卻是一驚,暗思:“竟然還有此事?倘若早知今日,先前派人將阿四悄悄弄死,屍骨無存,豈不是幹幹淨淨?”心中一時頗為懊悔,隻怨自己當時心慈手軟,以致留下了後患,轉念又想:“高峽已然斃命,死無對證,又焉能指認於我?我就給他來個死不認賬。”淡淡地道:“此人已死,僅憑你一人紅口白牙,造謠中傷,如何能使人信服?”


    短道人瞪著一雙牛眼,凝目而視,過了片刻,說道:“貧道料定你今日必定死不認罪,你且瞧瞧這是什麽?”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竹紙來,大廳內所有人的目光一齊瞧去,紙張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還印有一枚殷紅的手印。


    黃公義一怔,道:“這是何物?”


    短道人道:“這是阿四的訴狀,那晚他究竟看見了什麽,這上麵都寫得清清楚楚。”


    黃公義臉色一變,作勢欲奪,短道人眼疾手快,將訴狀納入懷中,冷笑道:“怎麽?你要強搶不成?”


    黃公義冷哼一聲,鐵青著臉,一語不發。短道人又道:“兩年來,阿四在我的太素觀中,勤練小擒拿功夫,一心要為主報仇,隻可惜……”他一聲長歎,走到高峽的屍首旁,拜了三拜,說道:“阿四兄弟,你忠心護主,舍生忘死,郝老英雄倘若地下有知,當感欣慰。貧道今日定要誅此奸徒,你就安心地去吧……”說著坐倒在地,搏膺唿天,嚎啕大哭起來。


    大廳內眾人麵麵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短道人本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如今坐在地上,猶如孩童一般,一雙短腿在空中亂蹬,放聲大哭,情狀頗為滑稽,但他哭得如此肝腸寸斷,絕非作偽,又令人心生憐憫。


    座主有人不久前故去親人的,觸情生情,見他哭得好不傷心,本想開口勸慰幾句,卻又礙於黃公義的情麵,隻好將勸慰之語,又咽了迴去。大廳內多數人的心頭,均是起了一個大大的疑念:“難道真的是他?”


    黃公義麵帶寒霜,冷冷地道:“道長究竟是受何人的指使,今日一心要與我黃某過不去?”


    短道人一抹眼淚,收了哭聲,說道:“你可知被你害死的郝大猷的新婚妾婦,姓什麽嗎?”


    黃公義一愕,腦中不禁迴想起那晚慘死在自己手中的那名女子,麵露怵惕之色,道:“你說什麽,簡直莫名其妙,黃某……一概不明白。”


    短道人一躍而起,說道:“不明白?那我來告訴你,她姓雲,壽州人氏,嫁到郝家不過一年的光景,沒想到……沒想到……你……你……”說到最後,語聲悲咽,幾乎泣不成聲。


    黃公義見他神情悲憤異常,忍不住問道:“她……與道長是……”


    短道人一把鼻涕一把淚,說道:“我也是壽州人氏,俗家的姓氏,便是姓雲,你明白了麽?”


    黃公義瞿然一驚,心下恍然大悟,想來短道人不是別人,正是郝大猷小妾的親哥哥,他此番正是替妹妹報仇而來。


    黃公義所料不錯,其時短道人已辭親出家,得了妹妹的兇訊後,立時趕往了郝家,親眼目睹了妹妹的慘死情狀。他與妹妹自幼感情甚篤,自是悲慟不已,發誓要將兇手繩之以法,以祭奠妹妹在天之靈。


    短道人為人心細,那日奔喪之時,暗中觀察到郝家二十七口人,大多為兇徒利刃所害,唯獨郝大猷生前曾有過激烈的搏鬥,其致命傷,正是一招少林派的小擒拿手“白猿探果”,自此他留意在心。


    郝家慘遭滅門,官府雖全力查案緝兇,卻終是無果。短道人兄妹情深,此後他一直暗中查訪,隻希望能追查到兇手的蛛絲馬跡。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得到一個訊息,郝大猷生前曾有一名得意弟子,名叫黃公義,十多年前不知何故,辭別師門,另投了少林門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短道人頓時想起,兇手正是以少林派的小擒拿手功夫,扭斷了郝大猷的脖子。


    短道人再一細加探訪,更覺心驚,原來郝家慘遭滅門之日,黃公義恰是在外公幹,路過此地。短道人找到在滅門案中唯一幸存的阿四,他已瘋癲多年,平日裏以乞討為生。短道人遂將他帶迴司空山的太素觀,一邊教他武功,一邊循循善誘,一點一滴地助阿四迴憶那晚的情景。


    其後數年,高峽的記憶得以慢慢恢複,短道人從他的口中,方才確信,黃公義正是驚天血案的真兇。此後他銜悲茹恨,一直隱忍不發,等待著給黃公義致命一擊的良機。


    黃公義見短道人雙目圓睜,直欲冒出火來,不禁心下一寒,強笑道:“道長,郝老英雄是我的授業恩師,我今生隻想著如何報答他老人家的師恩,怎會加害於他?令妹慘遭橫禍,不幸夭亡,我心裏也很不好受,這些年隻盼著能早日抓到兇手,將其碎屍萬段,方解我心頭之恨。”


    短道人喝道:“黃公義,事到如今,你依然百口狡辯,當真是無恥之尤!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何以做出弑師忤逆之舉?你的滔天惡行,恩平郡王也已了如指掌,瞧你還有什麽話說!”


    黃公義心中早已隱隱感覺,今晚有人事先精心設好了局,隻等著自己墜入彀中,聽短道人如此一說,不禁扭頭瞧向趙璩,正見趙璩眼睛中的兩道寒光,直射過來,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詭異笑容,他頓時省悟,設局之人不是別人,正是恩平郡王趙璩,料想今晚難有了局,困境當前,不禁凝眉沉思脫身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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