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白衣雪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直至破曉時分,方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次日一早他來到沈泠衫的屋外,正巧服侍沈泠衫的小丫鬟,捧著盥洗的銅魚洗從屋內走了出來,白衣雪問道:“沈姑娘的身子怎樣了?”


    小丫鬟眼圈一紅,哽咽道:“沈姑娘怕是……怕是要不成了……”


    白衣雪吞聲飲淚,呆立當地說不話來。小丫鬟眼中噙滿淚水,說道:“白公子,你想一想法子,救救沈姑娘吧。”說著掩麵匆匆離去。


    白衣雪長歎一聲,慢慢踱步來到花廳,遠遠地瞧見施鍾謨正獨自端坐,神色愁黯,身影孤寂,心想:“施先生怕是也一夜未睡。”他踱步進了花廳,說道:“施先生,早。”


    施鍾謨道:“早。”


    二人落了座,白衣雪問道:“淩掌門出門了麽?”


    施鍾謨道:“他一早去了六和酒家,等候馮氏兄弟現身。”抬眼瞧見白衣雪的眼中,布滿了血絲,想必是一夜未睡。


    白衣雪從懷中掏出沈重的那本《橘杏鉤玄》,說道:“施先生,此書是沈神醫一生心血之作,他臨終之時,托付與我。我本來想等沈姑娘的身子大好了,自當奉璧,親手將此書交給她。隻是今日我去見那位朋友,實不知何時方能得歸,便請施先生代為轉交。”


    施鍾謨遽然一驚,接過《橘杏鉤玄》在手,說道:“白世兄何出此言?你的那位朋友是做什麽的?老夫不能讓你孤身犯險。”


    白衣雪苦笑道:“施先生放心,我的那位朋友,並無惡意,隻是我恐要……離開一陣子。”


    施鍾謨茫然道:“你……這是要出遠門麽?”低頭凝視手中的《橘杏鉤玄》,認得此書正是沈重的遺作,如今師弟人琴俱亡,不由黯然神傷。


    白衣雪道:“不錯。我這一去或許三個月,或許小半年,眼下還說不定。施先生,今日請勿出門,在家靜候,如果事情順遂的話,會有人登門送藥,我……這便去了。”


    他出了施宅,來到熙春樓,迎麵遇上馬泰常,白衣雪道:“莫大小姐來了麽?”


    馬泰常伸出圓乎乎的手指,一指二樓,笑眯眯地道:“今兒一早就來了。”


    白衣雪心中又驚又喜:“她既如約而至,應是已經拿到了佛頭青的解藥了。”徑直奔上二樓,來到先前與莫翎刹相見的小閣子,掀開簾帷,果見一人背向而坐,煙鬟霧鬢,身形苗條,心情激蕩之下,竟有些頭暈目眩,叫道:“翎妹……”


    那人聽到聲響,轉過頭來,一張圓圓的鵝蛋臉,神態天真,卻是檸兒。白衣雪一怔之下,大感臉臊耳熱,忸怩道:“怎麽是……是你。”


    檸兒俏臉含怨,眼角的淚痕兀自未幹,顯是方才哭過一場,輕聲道:“白公子,我……可把你盼來了。”


    白衣雪吃了一驚,問道:“檸兒,你怎麽了?”


    檸兒站起身來,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悲噎道:“白公子,我在這兒等你,都等得快急死了。”說著忍不住流下淚來。


    白衣雪驚道:“出了什麽事?她……她呢?”心中隱隱感到不安:“我讓她去討要佛頭青的解藥,難道竟是出了意外?唐泣為人機深力鷙,又對她一直心存歹念,當真如此膽大妄為,對當今的公主,欲圖謀不軌?”言念及此,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脊背更是感到一陣冰涼。


    檸兒雙目瑩然,抽泣道:“公子,你……自己親自過去瞧瞧吧。”


    白衣雪道:“好,好,我們現在就走。公主殿下沒有……受傷吧?”


    檸兒白了他一眼,嗔道:“怎麽沒有受傷?傷得很重呢。”


    白衣雪眼前陡然一黑,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驚道:“傷得很重?有……有生命危險嗎?”


    檸兒微微搖了搖頭,說道:“那倒沒有。”


    白衣雪長籲一口氣,稍感心安,道:“公主金枝玉葉,倘若有半點的閃失,小民就是死罪了。好檸兒,我們現在就走。”


    檸兒道:“且慢,公主殿下讓我把這個交給公子。”說著取出一個五彩斑斕的小瓷瓶來,一束陽光照在瓶身上,釉色晶瑩,泛著一層柔和的微光。白衣雪一顆心怦怦亂跳,箭步上前,伸手接過瓷瓶,細細打量,瓷瓶器形修長,胎質細潔,認出與唐滯所攜的瓷瓶正是一般模樣,顫聲道:“是……解藥?”


    檸兒微嗔道:“可不就是解藥麽?為了……這麽個玩意兒,把公主殿下給害苦了。”


    白衣雪緊緊地攥住瓷瓶,連聲道:“多謝,多謝!”想到數月以來的辛苦奔波,曆盡了艱辛,為的便是這個小小的瓷瓶,霎時心中百感交集,喜極而泣,直如身在夢境一般。


    檸兒向他凝望半晌,嬌嗔道:“瞧把你高興的,為了這破解藥,公主殿下吃了多大的苦頭,你……還能笑出來?”


    白衣雪神色尷尬,收了眼淚,苦笑道:“是,是。我這就隨你去探望公主,隻是這解藥……”


    檸兒道:“公子放心隨我進宮,送藥之人,我都已安排妥當了。”二人下得樓來,早有四名宮中的宿衛,在樓下迎候。檸兒對為首一人說道:“榮大哥,辛苦你們走一趟。”說著將四人一一介紹給白衣雪,領銜的那名宿衛四十多歲,滿臉精悍之氣,喚作榮驤。


    榮驤神色恭謹,笑道:“小的們能稍效犬馬之勞,那是檸兒姑娘瞧得起。小的們心裏歡喜還來不及,哪裏談得上‘辛苦’二字?”


    白衣雪將瓷瓶鄭重遞與他,又從荷囊之中取出一錠銀子來,說道:“煩請幾位大哥了,請務必將此物,親自交與施鍾謨施先生的手中。”


    榮驤將瓷瓶小心翼翼納入懷中,眼睛卻望向檸兒,不去便接銀兩。檸兒笑道:“榮大哥,這是白公子的一點心意,你收下便是大冷天的,大夥兒買點酒菜來吃,驅驅寒氣。”


    榮驤眉開眼展,心想今兒是遇上財神爺了,這才接過了銀錠,四名宿衛也都笑容可掬,紛紛道謝。榮驤道:“公子放心,小的們定把事情辦得妥妥的。”


    離了熙春樓,檸兒與白衣雪乘上一輛馬車,直奔城南的大內皇宮。


    金天會七年、宋建炎三年(1129年),金人再次南下攻打趙宋,其中完顏宗弼率軍,由建康府西南的馬家渡過長江,企圖活捉趙構。完顏宗弼的鐵騎勢如破竹,如入無人之境,嚇得趙構一路倉惶而逃,從應天到建康,從建康到揚州,再從揚州到越州(今浙江紹興),又從越州逃到了明州(今浙江寧波)。完顏宗弼的軍隊怒濤連勝,一路追擊,逼至明州城下,趙構不得不從明州登船,浮海避敵。


    直到建炎四年(1130年)的夏季,金軍北撤,趙構這才結束海上漂泊的日子。


    他迴到陸地,先以越州為“行在”,於次年正月下詔,改元“紹興”,意為“紹祚中興”,升越州為紹興府。


    趙構禦極之初,就曾商議過定都何地,此次被金人追得逃亡海上,狼狽不堪,定都之事,又再次擺上了朝廷的議事日程。朝中眾多文武大臣議論紛紛,定都何地,出現了極大的分歧。有人建議定都建康,有人認為應該定鼎越州,還有人提議建都臨安。其中建康因“倚山帶河,實王者之都也,可以控扼險阻,以建不拔之基”,在三處待選之地中,唿聲最高。而江南的士大夫中,傾向於退守吳越的,也大有人在。


    定都建康抑或吳越,也就是要在“防淮”和“渡江”兩個方案之間,作出抉擇。“防淮”意味著守衛淮甸,為日後的北伐中原,積極做準備,而“渡江”則意味著放棄中原,以保住江南為先。


    “防淮”還是“渡江”?麵對抉擇,趙構終因臨安承平日久、物阜民豐,且較之建康,遠離宋金交戰的一線,而采納了宰相呂頤浩提出的“且戰且避,但奉陛下於萬全之地”的建議。他下定決心後,遂移蹕臨安,並於紹興八年(1138年)正式定臨安為行都,建康改為留都。


    大內皇宮的位置,在臨安城的城南,在原有杭州州治的基礎之上,擴建而成。趙構偏安日久,漸漸耽於歌舞升平的生活,大內經過多年不斷地修葺、增建,分為外朝、內廷、東宮、學士院、宮後苑等五個部分,大體形成前朝後寢的格局,共有殿三十,堂三十三,齋四,樓七,閣二十,軒一,台六,觀一,亭九十。


    馬蹄噠噠,馬車一路向南,到了大內,由麗正門而入。白衣雪見那麗正門金釘朱戶,覆以銅瓦,鐫鏤龍鳳飛驤之狀,巍峨富麗,陽光照射之下,光彩溢目,暗讚:“好大的氣派!”


    進入宮來,馬車再折而向北,過大慶殿、垂拱殿、後殿,再經錦胭廊、翠寒堂、慶瑞殿,一路暢行無阻,來到熹嘉公主居住的絳萼閣。


    檸兒領著白衣雪入內,迎麵遇到四位宮女。檸兒道:“公主殿下安歇了麽?”


    一名宮女稟道:“姑娘,你可算迴來了,殿下方才還在嘔吐不止,現下才稍好一點兒。”


    白衣雪心中不由地一揪,思忖:“難道竟是中毒的跡象?”餘光瞥見檸兒麵色平靜,方才稍感心安。檸兒說道:“你們都退下吧,這兒有我呢。”待眾宮女退下後,檸兒領著白衣雪來到熹嘉公主的寢室門外,輕輕敲了敲房門,說道:“殿下,我迴來了。”


    房內有人說道:“他……來了麽?”白衣雪聽出說話之人正是莫翎刹,不過語聲慵倦,甚是嬌弱無力,心想:“好在受傷不重,要不然的話,我罪莫大焉。”


    檸兒道:“來了,就在門外候著呢。”


    隔了片刻,莫翎刹低聲說道:“你……你……請他進來。”


    檸兒輕輕一扯白衣雪的衣袖,笑道:“殿下請你進去呢。”白衣雪大窘,心想雖得了對方的邀請,但自己一名青年男子,單身闖入公主殿下的閨房中,實是有損於對方的令節,終是大大的不妥,不由躊躇起來,說道:“這個……這個……”腳下似有千鈞之重,怎麽也邁不出步去。


    檸兒“噗哧”一笑,說道:“白公子,你還愣著幹什麽?公主等你呢!”說著在他後背輕輕一推。


    白衣雪隻好硬著頭皮,推開木質的朱紅瑤扉,朗聲道:“我……我進來了。”邁步而入,閨閣內首先引入眼簾的,是一扇三折的山水畫屏。畫屏中主峰崢嶸突兀,山嶺如遊龍一般蜿蜒而下,山峰之間的飛瀑,直落千仞,山中煙嵐鬆濤、深穀流泉,景色平遠曠蕩。仔細端詳,山穀中樓閣隱露,閣中有兩三高士幽人,悠然趺坐,正自聽濤聆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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