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草悠悠醒轉過來,睜開雙眼,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張板床之上,細看屋內陳設,當是身處一家客棧之中,窗戶明透,有光線從外映射進來,已是白晝。他稍一動彈,頓感全身肌肉酸軟,仿若大病初愈一般,不禁微哼一聲。耳邊就聽一個少女說道:“楊都校,你醒過來啦。”聲如黃鶯出穀,清脆動聽。


    楊草抬頭瞧去,床前立著一位妙齡少女,身形瘦削,弱不勝衣,微微一笑,說道:“姑娘,我怎麽躺在了這裏?是你……救了我麽?”


    那姑娘正是沈泠衫,聞言莞爾一笑,說道:“哎喲,楊都校,我哪有那麽大的本事,救得了您?是我大哥昨晚救了你迴來的。”


    楊草一怔,說道:“哦?姑娘知道我姓楊,還知道我的身份?”見她容色秀麗,但眉間隱隱一層黑氣,麵有病容,暗忖:“這位小姑娘,雖生得好看,卻似乎染有重疾沉屙,敢情病情還不輕。”


    沈泠衫道:“我是聽我大哥說的。”


    楊草心道:“這就是了,敢情她的大哥,就是隱匿於蘆葦蕩中救我的高人。”說道:“請問姑娘,尊兄現在何處?尊兄於我有救命之恩,楊某須當麵陳謝。”


    沈泠衫轉頭瞧了瞧窗外的天色,道:“我大哥一早便去了碼頭,這會兒估計也快迴來了。楊都校,你現在感覺如何?”


    楊草道:“敢問姑娘芳姓大名?你不要一口一聲‘楊都校’、‘楊都校’,在下楊草,武夫一個,癡長你幾歲,你喊我名字便是。”


    沈泠衫抿嘴一笑,道:“小女子姓沈,名泠衫。楊都校在官府中任職,是官爺,小女子一介草民,可不敢隨便亂喊的。”


    楊草見她不肯改口,哈哈一笑,也不再勉強,說道:“姑娘芳名之中的‘泠’字,是‘夫列子禦風而行,泠然善也’的‘泠’吧?泠然風姿,羅衫迴風,端的是個好名字!”


    沈泠衫見他雖是一介武夫,但言談文雅,如此出口誇讚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多謝楊都校誇讚。你運一運氣,身上‘巨闋’、‘膺窗’兩處穴位,可有什麽異樣?”


    楊草微一運氣,果覺臍上的巨闋和胸前的膺窗二穴均微微發脹,隱隱作痛,不禁大吃一驚,一時呐呐地說不出話來。


    沈泠衫瞧他神情,心知自己所料不差,淺笑道:“楊都校,傷你之人,是姓陳呢,還是姓穆?”


    楊草更覺驚訝,雙眼圓睜,略一思忖,說道:“姓……姓陳,姑娘,你……你如何知曉?”


    沈泠衫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兩浙東路的靈溪門,門中最厲害的兩位高手,一人喚作陳濛,一人喚作穆子修。小女子想,若不是他二人中的一位,焉能傷得了你?”她卻不知自己這話其實也隻說對了一半,其時楊草深陷重圍,夜戰一眾侍衛親軍馬軍司的禁軍好手,分心甚多,陳濛方能趁亂突施冷箭,取得奇功,二人倘若單打獨鬥,陳濛自是全無得手機會。


    楊草愈聽愈奇,微一迴想,呐呐地道:“不錯,不錯,那人確實叫作陳濛……”


    沈泠衫嫣然一笑,道:“這就對啦。楊都校,你中的是靈溪門陳濛蠆尾細雨針之毒,此毒藥性甚烈,如無其獨門解藥服用,十二個時辰之內,中毒之人定然毒發身亡,神仙難救。好在你內力深厚,我大哥救你之時,又封了你的穴道,毒物因而未能損及髒器,但即便如此,毒素卻也致你體內心經氣血凝滯,神氣通行蹇礙,高熱之氣無孔窗可出,故而‘巨闋’、‘膺窗’兩處穴位發脹作痛。小女子給你服了沐露梳風丸,你此後每日一粒,如此調理修養三日,便無大礙了。”


    沈泠衫一番話說得楊草目瞪口呆,心中暗暗納罕:“這兄妹倆究竟是何方神聖?”隔了半晌,方道:“姑娘,你……你真神人也……”


    沈泠衫抿嘴笑道:“小女子哪是什麽神人?”就見一人從外推門而入,笑道:“雖不是神人,舍妹卻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神醫。”楊草抬眼瞧去,那少年長身玉立,白衣翩然,卻不相識,正感詫異之際,沈泠衫一個轉身,歡聲說道:“大哥,你迴來啦!”


    楊草“哎呀”一聲,從床上直坐起來,說道:“原來是……恩公迴來了!”他麵帶狐惑之色,心中驚疑不定:“昨夜救我的高人,難道竟是眼前的這位少年?”掀開被褥,便欲下床行禮。


    白衣雪一個箭步,來至床前,伸手將他扶住,說道:“楊都校貴體欠安,快請躺下。‘恩公’二字,小人如何承受得起?小人白衣雪,草字暮鹽,見過楊都校。”


    楊草生性颯爽,哈哈一笑,說道:“在下楊草,草字牧之,和州楊林渡人士。你既不願我稱你恩人,我也不願你喊我甚麽楊都校。我比二位癡長幾歲,你們喊我楊大哥就是了。”心想:“他二人一人姓白,一人姓沈,原來並非親兄妹。”轉念又想:“二人如此年輕,卻一個身懷絕技,一個醫術精湛,可見江湖中盤虯臥龍,還不知有多人能人異士隱沒於其間。”


    白衣雪笑道:“好,楊大哥既如此說,我兄妹二人恭敬不如從命了。”


    楊草大喜,笑道:“兄弟神龍見首,微露鱗爪,便擊退一眾禁軍好手,做哥哥的心中好生欽佩。莫怪哥哥方才失了禮數,哥哥心裏一直以為救我之人,不說是武林中的宗師巨擘,也是一位前輩高人,萬萬不曾想到,竟是……竟是……”


    沈泠衫接口笑道:“萬萬沒有想到,竟是一位少年英雄?”她知白衣雪不願在人前輕易坦露師門,也便不予點明。


    楊草哈哈大笑,說道:“正是,正是。沈家妹子仁心仁術,妙手迴春,我心底同樣欽佩之至。”心想:“自古英雄出少年,這話原是不錯的。”


    白衣雪笑道:“英雄二字,如何敢當?楊大哥有所不知,我的這位妹子,是‘起死迴生’沈重沈神醫的千金。”


    楊草用手一拍額頭,說道:“啊呀,怪不得,怪不得,原來姑娘是沈神醫的千金,楊某雖與神醫緣慳一麵,但久慕令尊大名,如雷貫耳。”心中生起一絲疑念:“這位沈姑娘既然是沈重的女兒,不知是什麽疑難雜症,就連沈重也無法醫治?”他心知其中必有重大隱情,對方既然不肯主動相敘,自己也就難以啟齒相問。


    三人寒暄了一陣,沈泠衫向白衣雪問道:“碼頭那邊的情形如何?明日我們能啟程麽?”


    白衣雪苦笑道:“昨夜漕船被燒,官府連夜就封了碼頭,所有船隻都須一一檢查,方可放行,恐怕近幾日,都難以動身了。”沈泠衫聽了,秀眉微蹙,默然不語。楊草見二人麵帶愁容,說道:“不知二位乘船欲往何處?”


    白衣雪道:“沈姑娘的師伯,在臨安府的和劑局當差。我們沿江一路東行至此,正欲前往建康府,再轉而臨安府,去投她的師伯。”


    建康即今南京,北宋滅南唐後,曾稱江寧府。建炎三年(1129年),宋高宗趙構來到江寧,駐蹕神宵宮,改江寧府為建康府,作為行都,稱“東都”。紹興八年(1138年),趙構正式定臨安為行都,建康改為留都,為江南東路的首府,並在此設有行宮。


    楊草尋思:“沈姑娘重病纏身,多半沈神醫都束手無策,他二人千裏迢迢去臨安府尋她師伯,必是前去求醫的。”口中說道:“哦?此番漕綱被燒,楊某乃是押綱之人,難脫失職之責,我也正要去往臨安府,一來負荊請罪,二來嘛,冤有頭,債有主,須找董斜川討個公道。二位若不嫌棄,咱們一起同行便是,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白衣雪知他軍官身份,此去臨安府官道通達,沿途驛鋪林立,沈泠衫自是免了不少打尖投宿之辛,舟車顛沛之苦,喜道:“如此甚好。”


    楊草調理了數日,身子康複如常,三人遂結伴而行,一路披星戴月,倍道而進。每日打尖住宿之時,楊草便持驛券,入住沿途的驛館。各處驛館的設施十分齊備,差役的服務熱情周到,令人一掃行旅倦乏,楊草和白衣雪每晚著枕後,不久酣然入睡。沈泠衫連日來卻是睡意闌珊,原來她雖按時服藥,近日沉屙漸重,病體一天比一天衰弱,夜半無人之時,獨坐燈下,但覺透骨酸心。


    這一日的黃昏時分,大霧彌漫,四下白茫茫一片。三人因貪著趕路,竟是錯過了驛館,眼見天色已晚,要趕往下一處驛館,尚有數十裏的路程,正自焦急之際,前方深穀寒柯間,有一座建築掩映可見,楊草便道:“二位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未幾他快步返迴,笑道:“造化,造化,前方不遠處有座寂光寺,我們便去那裏借宿一晚。”


    那寂光寺依山而建,殿宇重重,規模甚是宏偉。三人拾階而上,穿過三門殿,入了寺院,有知客僧前來,陪同三人行至客堂,楊草向知客僧說道:“我三人因趕路錯過投店,今晚欲在寶刹借住一宿,還望師傅行個方便。”


    知客僧將三人打量一番,笑道:“好說,好說。今日巧了,還剩幾間廂房。三位居士請稍候,小僧這就去準備齋飯。”


    知客僧走後,楊草低聲向白衣雪道:“我瞧這和尚賊眼溜溜的,盡往沈姑娘的身上瞧,舉止輕佻,怕是不安分之人。今晚咱們須多留個心眼。”


    吃過齋飯,知客僧引著三人來至廂房,沈泠衫單獨一間,白、楊二人住在隔壁的一間。


    用過了齋飯,白衣雪和楊草便在廂房中和衣而睡。到了月午時分,忽聽西北角的殿宇高處,傳來“咯”“咯”的聲響,有武林中人正在殿宇屋頂疾行,聲響雖極為細微,但白、楊二人立時驚醒了過來。屋頂之人行到近處,“吧嗒”一聲輕響,已飄然落在了院中。


    白衣雪輕聲道:“楊大哥,我瞧這寺院有些古怪。你在此陪著沈姑娘,我出去探個究竟。”


    楊草知他藝高人膽大,低聲道:“兄弟放心。”


    白衣雪提了長劍,閃身出門,施展輕功,循聲而前,越過摩尼殿和大悲閣,黑暗中隱約可見前方一處寮房正透著光亮。他躡足潛蹤,悄無聲息地來到寮房近處,貼牆而立,就聽房內一人笑道:“桃花佛爺,可是有一陣子沒瞧著你啦,最近又在哪兒風流快活啊?”聽聲音,正是日間的那名知客僧。


    一個細細的聲音笑道:“你們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城中的沙皮巷,來了一位可人的尤物,喚作方安安。哎呦,老子還沒見過身子那般雪白的,白花花一片,晃得人直眼暈,床上的功夫更是了得,害得佛爺我每日提槍前去搦戰,這才些日子不曾迴來了。”


    知客僧喉頭“咕嘟”一聲,咽了一大口口水。又有一人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這些日子,見不著當家師呢。你老人家家中的那些個如花似玉的夫人們,怕也都難得能見上你一麵了。”


    知客僧笑道:“桃花佛爺,夫人們豈不日日望眼欲穿,夜夜枕淚空垂?”那桃花僧聽了,哈哈大笑。白衣雪心下疑惑:“這廝竟有妻室?如此淫樂放恣,也不知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


    先前說話那人又笑道:“夫人們哪裏曉得,當家師每日都在沙皮巷中忙於叫陣,戀戰不休呢,不知戰況如何?”


    桃花僧大笑道:“老子日日前去搦戰,卻迴迴繳械投降,大敗而歸。”說得房中餘下二人一齊大笑了起來。照客僧佞笑道:“佛爺法諱‘桃花’,果真是桃花運罩頂。不過依小的看來,桃花佛爺雖是威武雄壯的虎大王,但那尤物是賣俏的猱兒,專要奪老虎性命的,桃花佛爺恐非敵手。”


    另一人諂笑道:“是啊,不過桃花佛爺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隻是你老人家日夜孤軍奮戰,豈不要累壞了金身?哪天何不喊上小的們一起,前去為你助陣一番。”


    桃花僧大笑道:“了能,就你小子能說會道,討得佛爺歡心。佛爺這金剛不壞之軀,豈會輕易累壞?再說了,戰到酣時,那尤物不也渾身發顫,高聲討饒,求我饒她一命麽?”


    了能“咕嘟”一聲,也咽了一大口口水,吃吃地道:“那尤物……果真如此惹人憐愛?”


    桃花僧將他的神色瞧在眼裏,微一沉吟,說道:“好吧,瞧在你小子平日裏還算機靈勤快,甚合佛爺心意,下迴去沙皮巷瀟灑快活,把你帶上,讓你小子也見識見識,什麽叫‘酥娘一搦腰肢嫋’,什麽叫‘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了能喜不自禁,忍不住跳了起來,連聲說道:“多謝桃花佛爺!”


    知客僧一聽急了,叫道:“桃花佛爺,小的平日裏沒敢怠慢過你老人家半分,可不能厚此薄彼。”


    桃花僧端起茶水來,呷了一口,笑眯眯地道:“嗯,你小子平日的表現,也有可嘉之處,好吧,了因也便一同前往就是。”


    白衣雪聽到這裏,尋思:“佛曰,‘淫為不淨行,迷惑失正道。’楊大哥端的眼尖,此處的這些和尚貪花好色,心中全無不可淫邪之戒,竟這般迷戀那楚館秦樓,果是一群邪徒淫僧。”就聽房內那知客僧了因喜道:“多謝桃花佛爺!小的們跟著你老人家,吃香喝辣不說,還得如此風流快活!”


    桃花僧笑道:“你們記著,隻要伺候好了我,天天都能過上銷魂快活的日子。對了,我這陣子不在,季尊使交辦的差事,你們辦的如何了?”


    了能恭恭敬敬地道:“迴稟桃花佛爺,近日小的們又覓得兩名嬌滴滴的處子,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如今好好地關在後山的洞府裏。”


    桃花僧細聲道:“哦?可靠麽?季尊使交辦之事,可出不得半點差池。”


    了能道:“佛爺放心,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弄來,了空師兄他們又日夜看守在側,定然誤不了尊使的大事。”


    桃花僧大為寬心,笑道:“那就好,那就好,等將人數湊齊全了,將人順順當當地送去臨安府,獻給了王爺,咱們就是立了大功一件。到那時我去稟報尊使,為你等請功,尊使自是重重加賞,虧待不了你們。”


    了能、了因齊聲道:“多謝桃花佛爺,還望佛爺在尊使麵前,替我等多多美言。”


    白衣雪越聽越是吃驚:“聽他們所談,竟似是受了什麽使者之命,擄來民間的良家女子,關押在了寺院的後山之中,隻等人數湊齊了,便要將這些女子獻給甚麽王爺。這些和尚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臉,想不到背後竟做出如此天良喪盡之事。”就聽屋內的桃花僧又道:“今日前來上香祈福的女眷之中,有沒有上等姿色的?”


    了因道:“日間前來,晚上留宿在寺中的,多是上了年歲,人老珠黃,難入桃花佛爺的法眼,倒是臨晚時分,來了一個雌兒,模樣生得倒也標致,隻是……隻是……”


    桃花僧急道:“隻是什麽?”


    了因道:“隻是那雌兒似乎生了重疾,病懨懨的,隻怕正在四處尋醫問藥,今晚投宿至此。”


    桃花僧怪笑道:“那西施不也病懨懨的麽?病美人有病美人的韻味,你哪裏懂得。”


    了因陪笑道:“是,是,隻是與她同行的二人,佩刀帶劍,瞧模樣都是武林中人,隻怕……”


    桃花僧“啪”的一聲,伸手一拍大腿,怒道:“怕甚麽?佛爺我這輩子還未曾怕過誰哩,你既如此說,我偏要去會會他們。”


    白衣雪聽他們談話辱及沈泠衫,心中驚怒交加:“奶奶的,你不尋我,我還正要尋你,一會兒動起手來,這等的淫僧妖人,無須手下留情,一劍一個,全部結果了事,也免得日後禍害他人。”他手按劍柄,悄悄貼至窗前,透過窗縫向屋內瞧去,昏黃的燈光中,隻見寮房中央的木凳之上,端坐了一個身著褐色袈裟的中年僧人,麵皮白淨,眉垂如柳,想必便是那桃花僧了。兩名年輕的僧人分立在他的身前,神色諛媚,其中一個,正是日間見過的知客僧了因。


    了能為人機靈,忙道:“桃花佛爺息怒,息怒!想那二人如何是你老人家的對手?佛爺伸出一根小指頭,瞬間便也戳倒了他們。隻是小的日間遠遠地瞧見了那雌兒,雖有幾分姿色,但瘦骨嶙峋,恐有惡疾在身,想來也不合桃花佛爺的胃口,再說您老人家今夜乘興踏月而來,不還是為了張佃農家的妞兒麽?”


    桃花僧一拍額頭,笑道:“不錯,不錯!你不說,我倒險些忘了正事。”


    了因心道:“還是了能機靈,這個老色鬼不來染指,寺裏的雛雌兒,就由我們自行消受了。”附和道:“著啊!為了那病怏怏的雌兒,生出一些事端,隻恐攪了佛爺今晚的興致。”


    桃花僧沉吟道:“嗯,你們既如此說,佛爺也懶得再去理會,還是正事要緊。對了,佛爺想起一件事來,張元那老兒的閨女是今日出嫁吧?”


    了能笑道:“您老人家寺務繁忙,端的有個好記性,正是今晚。小的白日間就打探過了,張元的閨女嫁的是西村王衝家的二小子,現正在山下大擺宴席,迎新婦,鬧洞房呢。”


    桃花僧道:“張元那老兒去年冬上曾找到我,想租種咱們南山山麓腳下的那幾畝水田,嘿嘿,他也不想想,我若不是瞧他生了個俊俏的閨女,那幾畝良田豈能輕易給了他?”


    了能道:“是啊,佛爺掌管著寺裏數千畝的山林田地,給誰種,又不給誰種,還不是你老人家一句話的事?張元那老兒,活了這把歲數,不懂這個道理,豈不是老得糊塗了?”


    桃花僧高聲笑道:“我平日裏常說,有好閨女兒的種好地,有爛媳婦兒的就種爛地,家裏沒有女人的就去種荒地。佛爺我向來辦事公道,種不上好地,也怨不得我,隻能怪這些佃客們無能,沒養個好女兒,娶個好媳婦。”


    白衣雪聽了,心下暗怒不已:“好啊,這些貪財貪花的惡僧,廣占良沃,侵蠹佃農,身無執作躬耕之辛,卻口餐佳肴美饌,以致養尊處優,淫秩濁亂,心中哪裏還有一絲佛門的清規戒律?”


    南宋佛教禪宗興盛,皇室賜田於寺院雖較唐代有所減少,但一些大的新興寺院,通過社會各階層的捐施隨喜,以及租佃田產獲取收益,轉而再大肆頻繁購置田產,在短短數年之間,便積累了大片的田宅。寺院除了墾殖田圃外,還兼從事商業、手工業、占卜、醫病等活動,更以佛物、法物和僧物等三寶物出貸取息,此外寺廟還享有一定科徭蠲免的特權,因而很多寺院資產殷豐,儼然富甲一方。


    房中的了能笑道:“正是。桃花佛爺身為監寺,總攬寺院的庶務,院門歲計、借貸往還、房舍修繕,哪一件事,不需要辛苦操持?別的不說,光是打理咱們寺院前前後後數千畝的山林田地,就需耗費多少精力?瞧你老人家如今都累得消瘦成什麽樣子,小的們看在眼底,也心疼啊。”


    桃花僧笑道:“就你小子嘴甜,討得老子歡心。”


    了能笑道:“小的也不過是據實稟報而已。別看咱寂光寺家大業大,常言說的好,‘家家有本難年的經’,家大有家大的難處,院裏每天都有幾百口人要張嘴吃飯呢,這經書豈是好念的?當家師操持如此繁重的事務,沒有一個好身體,沒有一個好心情,如何支撐得住?”


    了因也笑道:“正是!正是!‘水不厭清,女不厭潔。’若要補益當家師的佛體金身,當禦童女不可。張元老兒將他的閨女獻出來,孝敬您老人家,不是應當的麽?”


    了能道:“不錯,張元老兒的閨女初夜,自當由當家師你老人家來享用,這原是她的福分。”


    白衣雪愈聽愈怒,暗思:“原來淫僧是這寺院的監寺,竟仗著權重勢大,奸汙周邊佃客家的閨女和媳婦,當真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


    桃花僧哈哈大笑,說道:“吾愛童子身,蓮花不染塵。天色也不早了,了能,你前方帶路,咱們也去鬧鬧洞房,瞧瞧新娘子到底有多俊俏。”說著站起身來,口中咿咿呀呀地哼唱起了小曲。白衣雪尋思:“在此處動手,恐怕會驚了寺院中其他的僧人和香客,還是等出了寺廟,在路上下手。”腳步輕移,閃身到了隱秘處。寮房房門“吱呀”一聲,旋即打開,了能引著桃花僧,於茫茫夜色中,向山下走去。


    白衣雪心想:“他們欺男霸女,如此膽大妄為,今夜若不是遇上我,隻怕一個黃花閨女的清白之身,便要被他玷汙了。”施展輕功,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如此三人一前一後,相隔數十丈遠,飛也似地下山而去,一路上桃花僧和了能心情激蕩,兼之白衣雪輕功絕佳,二人竟對身後有人尾隨,毫無察覺。


    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見前方山腳一處人家張燈結彩,人聲嘈雜,正在操辦喜事。桃花僧與了能行得近了,趁著夜色,隱身於茅屋短籬的陰影處,鬼鬼祟祟地向院內探察。


    過了片刻,就見了能留在了原地,而桃花僧輕輕躍入院內,繞到茅屋的屋後,以背貼牆,肘踵並用,施展壁虎遊牆功,上到了屋頂,跟著沿屋頂坡麵,來到最高處,俯身掀起一方茅草,向下窺視一番後,這才慢慢潛入新房之中。白衣雪不敢遲疑,悄然來到了能身後,了能正自全神望風,還沒反應過來,便被白衣雪點倒在地,動彈不得。


    白衣雪躍上屋頂,從方才桃花僧的開口處向下探望,新房布置得十分寒陋,僅有一床一桌一灶,木桌之上點著兩支紅燭,木桌旁的泥地上,一動不動躺著一名青年男子,昏厥不醒,想來就是新郎官,卻被桃花僧下了手腳。再瞧屋內西首的木床微動,一雙羅漢鞋擺放在了床邊,桃花僧竟已上得床去。


    其時隔壁屋內語聲嚷鬧,新郎新娘雖喝過了合巹酒,行了交拜,雙雙入了洞房,然而一眾賀客之中,有不少好酒、好熱鬧的,還在豁拳鬥酒,尚未盡散。


    白衣雪沒料到桃花僧如此色膽包天,心中暗叫不好,拔出長劍,輕身一躍,跳入房內,紅燭明滅跳躍,但見床上新娘子上身的衣服已被褪得僅剩紅色的抹胸,她雙眼圓睜,眼睛中滿是驚恐之色,身子卻是動彈不得,顯被桃花僧點中了穴道。那桃花僧醜態畢露,正自手忙腳亂地寬衣解帶,欲行好事。


    白衣雪心道:“好一個色膽迷天的賊禿!”一個箭步,躍至床前,桃花僧正在神搖目奪之際,竟對他的到來渾然無覺。白衣雪長劍一抖,劍脊“啪”地一聲,重重拍在桃花僧的光頭之上,光頭頓時血流如注。桃花僧悶哼一聲,眼冒金星,幾乎暈厥過去。


    他大驚之下,扭過頭來,隻見一白衣少年似笑非笑地立在床前,手中的長劍微微顫動,寒芒閃爍,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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