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陽緒許久沒生病了,爬了兩迴天山都沒有病,這一次卻高燒了好幾日,如今醒過來,咳嗽聲斷斷續續,他推開端上來的湯飲,看著下方眼神流露出驚恐的安王,另一個被反綁著的吳先生倒是分外冷靜。


    他看著吳先生的麵相,緩緩笑了,“狼顧之相,不虧是北荻潛伏大周的暗探之首。”


    安王聞言倏爾轉頭看向吳先生,見他並無異色,頓時麵色慘白,眼裏已有絕望之色。


    自古有雲成王敗寇,可沒有人能真正坦然麵對失敗,從容赴死,至少安王還做不到,他不過才二十歲!


    濮陽緒臉上少了些氣血,身上散發著藥味,可剛才在垂拱殿他就是這般輕描淡寫的處置了近半數朝臣,無論那些人怎麽磕頭求饒,怎麽認錯,他隻一句:“有些錯饒的,有些錯饒不得。”


    他不會饒了自己,安王很清楚。


    所有擁護他的人都被禁衛軍拿下,吳先生暗中策反的人也被精準的抓捕入獄,而那些想要擁立慶王的官員雖然沒有第一時間被處置,可個個都嚇破了膽,磕磕絆絆的認罪求饒,有的甚至直接暈過去了。


    濮陽緒還未正式登基,在垂拱殿頒布的旨意也是草擬加口諭,在陳落宣讀安王等人所犯罪行後,沒有人提出異議,反而隨著他的出現,籠罩在皇宮一年之久的不安和恐慌逐漸趨於平靜。


    他終於成了萬民之主。


    “吳前,朕耐心有限,也不同你彎彎繞繞,”濮陽緒現在還肯見他們,不過是怕北荻六皇子提供的名單有遺漏,準備從吳前的口中套取一些消息,“大周和北荻和談已成定局,你就是萬般不甘心也改變不了。”


    “北荻暗探名單就是和談條件。”


    吳前一直冷靜的視死如歸的麵色到底是變了。


    “現在你有一個談條件的機會,隻要你默寫出的名單與朕手裏的這份對的上,毫無二致。”


    陳落端著一銀製托盤走近,上麵放著一本冊子。


    吳前死死的盯著那本冊子,還是不發一言。


    “看來你是不願意了。”濮陽緒輕咳了一聲,“來人。”


    束泰從殿外進來,身後還跟著幾位禁衛軍,各個麵容肅殺,還帶著血腥氣,儼然是剛處置了不少反賊奸細。


    “帶他下去觀刑,照著名單上的排序一個個殺,殺到他願意開口為止。”


    他話音一落,吳前的唿吸,已經粗重了起來。


    真的有名單……他們真的成為了棄子。


    被束泰拖著下去的時候他眼睛一直看向濮陽緒,後者站起身,慢慢悠悠走到安王麵前,當著他的麵抽出旁邊站立的禁軍腰間佩刀,但是他的視線很快殿門遮攔住了。


    安王瞪大了眼睛,也捏緊了拳頭,他努力的壓下恐懼,還有滔天的悔意,從懂事起他就一直不肯認命,憑什麽他要屈居人下?憑什麽他就樣樣不如濮陽緒?憑什麽……“是我害死了父皇,你要殺就殺吧。”


    濮陽緒倏爾一揮手,刀光劃過安王的眼前,他霎時麵色猙獰,大叫著往後倒。


    散發著寒光的刀鋒就在他鼻息近處,一縷碎發飄然落地,劫後餘生的安王整個人都在哆嗦。


    他抬頭看向執刀者。


    濮陽緒的胸口劇烈起伏,眼底湧動著恨意和怒火。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他是真的想要殺了安王。


    可最後他還是收了刀。


    禁軍上前把安王帶下去,殿內也徹底安靜下來。


    濮陽緒脫力的坐迴椅子上,過了一會兒,他想起要寫信。


    “陳落……研磨,我要寫信。”


    陳落看他起身的太急又一頭栽迴去,嚇得撲上來扶他,“殿……皇上!”


    一著急差點喊錯了,連他都還沒醒過神來,濮陽緒已是九五之尊。


    濮陽緒硬要寫信,他們也沒有辦法,筆墨紙硯備全,他拿起筆的時候大腦空白,許是精神疲憊所致。


    半響,他沾了沾墨,隻寫了一行字就要停下來,以防字體歪斜,又或是筆鋒無力被看信的人瞧出來。


    “皇上,北境大雪封路,除了八百裏加急戰報,尋常書信送不過去……”陳落看著地上寫廢了的一張又一張上好的宣紙,欲言又止,“最早也得到年後……”


    濮陽緒手上一頓,他放下筆,愣了一下神,才問道,“我上一次收到信是什麽時候?”


    尚未適應自己身份改變的濮陽緒,腦子裏隻惦記著寫信。


    這事陳落還記得,他飛快的從禦案上一堆折子裏找出一封信,遞給濮陽緒。


    一看還沒拆封,摸在手裏也是薄薄的,濮陽緒心裏升起些不好的預感。


    果然,打開抽出來隻有一張紙,入目所見也隻三行字。


    濮陽緒覺得腦袋疼,是磕傷的傷口裂開了嗎?怎麽疼起來還牽連到心口上去……


    他上次寄過去的信足足有九頁紙,沈汀年怎麽會迴這麽簡短?


    是孩子太鬧騰了她心情不好?不會是生氣了吧。


    越想越是心裏焦灼,濮陽緒眉頭深深的皺起來,他眉目壓抑的吩咐陳落去取裝信的匣子。


    沈汀年寄給他的迴信雖然數目上遠遠不及他寄過去的,但也積攢了二十多封,每一封都會迴他的問題,也都是報喜不報憂,提及孕中害口也隻一兩句,但是琮王在信中說過,沈汀年偶有抑鬱寡歡,每逢收信會喜形於色。


    為了這句話他恨不得日日寫一封信送去。


    濮陽緒為了讓琮王多給他說說沈汀年的情況,特別吩咐了驛站的人上琮王府收信一定要找琮王取信,有好幾迴琮王都是被驛站的人等著現寫的。


    把厚著臉皮強要琮王寫的三十多封信攤開了在案上,濮陽緒忍著頭疼,一份份察看,被陳落做主喊來的禦醫小心謹慎的在他身側揭開他腦袋上的紗布,傷口沒有完全愈合,混雜著藥粉和血漬的紗布揭下來,重新換上了新的。


    這過程中濮陽緒專心的看信,還真叫他看出了問題。


    “九月,內子從沈氏那迴來,心情沮喪,言及沈氏食欲驟降。”


    “之後數日,成日無笑。”


    九月份發生了什麽……濮陽緒支著下顎想了想,他挨罰了,康安帝非要給他封妃,還硬塞了幾個女人到敏毓殿。


    他又往下翻了翻,原先隻關注沈汀年每日做了什麽,身體如何,如今從另一個角度去看,才驚覺,自他離開北峰城,沈汀年無一日真正開懷。


    他翻遍了匣子,還拿了沈汀年的迴信對比,確實在九月份的時候沈汀年的迴信重點不再言及自身,反而多提了些其他事情。


    零零碎碎的那些原本讓他覺得沈汀年安心養胎心無旁騖的事情,這一份份因為遠隔千裏而變得珍貴的書信,讓他滿腔的思念為之紓解……現在卻叫濮陽緒如蟻噬心,思念帶來的痛苦算什麽,這一刻的幡然醒悟,才真的叫他難受萬分。


    濮陽緒越想臉色越難看,有人背著他給沈汀年傳了消息,事關他在京城,在宮裏的舉動。


    是誰?


    二月的柳枝剛剛冒出嫩芽尖兒,寒風中的迎春花還沒開。


    越臨近生產,沈汀年自己越是沒什麽緊張感,用了飯,又睡了一會兒,精神奕奕的起了床,要到院裏走走。


    碎燕等人如臨大敵,提前清理了路麵,又在院內布置好軟椅案牘,還讓找好的產婆和醫女都在旁邊待命。


    “這麽興師動眾,還有一個月呢。”沈汀年慢悠悠的走著,為了讓她賞景,琮王府的花草都是直接從花市上搬來的,那裏有北峰城唯一就是冬天也能養出花來的花房。


    看著新鮮豔麗的花花草草,沈汀年來了興致,坐在軟椅上,拿起了畫筆,早就鋪陳好的畫卷很快就多了一副庭院風景。


    隻有認真畫畫的時候,沈汀年才心無旁騖。


    正要收手時,她覺得身邊過分安靜,正要抬頭,卻有一隻手蓋過來,蒙住了她的眼睛。


    “是我。”


    身後之人,聲音喑啞,她視線受阻,卻靈敏的嗅到了滿滿的風塵味和一絲血腥氣。


    沈汀年唿吸都亂了,蓋著她眼皮的手,很燙,而她的眼皮也熱,有眼淚不受控的溢出來。


    “年年……”一手撐著椅背,頭湊到她頰邊的人,氣息也袞燙,“我現在親你,但是你不能看我——”


    從京城到北峰城,花了十七天,他跑死了六匹馬,大腿上的肉都磨爛了,臉上胡子拉碴,即便是容貌出眾如他,也有覺得自己醜的時候。


    醜的怕嚇到沈汀年,嚇到她肚子裏小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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