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陽予安感覺到四肢在火炭爐熄了之後都凍的麻木僵硬了,這種時候讓他下馬車是不可能的。


    穿著厚厚的西戎騎馬服的士兵們舉著火把挨個把商隊的人都提溜到空地上,很快就找到了他們所在的馬車,沈沉在火光照亮中看見了他們手裏的彎刀,這些人是騎兵精銳,硬碰硬……絲毫沒有勝算。


    “裏麵的人都下來。”


    彎刀刀柄砸的車哐當作響,沈沉先一步下來,遙對著不遠處的人道:“商隊的人都是無辜的,還請閣下放他們離開。”


    幾乎是他話音一落,那背對著他的人就轉過身來,火把的光亮有限,根本看不清臉,對方疾步走向馬車,等到了近處,沈沉才發現,無論風怎麽吹,罩著頭頂的麾披都讓人無法窺探這人的麵貌。


    “請問閣下是——”


    沒等他彬彬有禮的問完,飄搖的火光下對方露出了一隻手,白皙的手腕上的紅圈,大抵是覺得自己這樣證明了身份,就徑直翻躍上了馬車,掀開簾子就進去了。


    隨後,所有的士兵都圍攏過來,那些被提溜出來的商隊的人也都放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們還把火把都熄了,沈沉原地剁了剁凍的僵麻的腳,循到背風口等待。


    車內,濮陽予安放下車簾之後就正麵迎視了來人的目光,大概是沒料到他裹得像個熊,隻露出一個頭,阿納怔愣之餘,緊繃的身體放鬆了許多,奔忙多日的疲憊感席卷而來,她直接朝著他撲過去:“總算找到你了。”


    連著兩層薄被和人一起被她壓倒著靠在車壁上,濮陽予安有預見性的扭頭躲了一下,好在腦袋沒被磕到。


    “你找了幾日?”


    “三日。”


    濮陽予安心道果然如此,他動了動身子,一點點把阿納晃到一旁,然後才舉起了自己的右手,“把它解了。”


    “不解,”阿納挨著他也不再動了,全靠外頭映照進來的微弱光線才能又一次看清他的樣子,她一雙眼眨也不眨的看著他,“你沒睡好嗎,臉好像小了好多……”


    “你要是不解,我就讓你再也看不到這張臉了。”濮陽予安威脅性的在自己臉上比劃了一下。


    阿納身體一僵,瞪圓了眼睛,“你——你為什麽?就這麽討厭我嗎?”


    她身上還裹著黑袍,麵罩遮臉,隻露了一雙眼睛與他對視,濮陽予安在她身邊被拘了七個月,非常了解她的脾性了,彎彎繞繞的反而不行,直來直往或許更得她的心意。


    “我要迴去了。”濮陽予安把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我想我的家人了。”


    送上門來的手自然是用來握住的,阿納雙手交疊著握著他的手,“我可以讓你去見你的家人,這和我們在一起沒有衝突的。”


    就在兩手接觸的一瞬,紅繩在他們各自的手腕顯現,一閃而逝的紅光,又恢複暗淡。


    “不可能。”


    濮陽予安從被裏抽出左手來。


    “怎麽就不可能?!”阿納握緊他的手不肯放,“到底因為什麽——”


    “那是因為,沒有人會想到國主就是聖主。”濮陽予安解開自己手上的紅繩。


    阿納怔怔地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誰也不知道聖主的身份,連兩位信使都被蒙住了,”濮陽予安很清楚自己掌握的這個秘密會激怒她,甚至她還可能為了滅口而不惜再度與大周兵戎相見,但是他還是要賭一把,“今年春天的時候還有傳言說新任的聖主是個少年,而後來兩國交戰,西戎內亂之後,這個傳言就再也沒有了。”


    這說明新任聖主曾暴露過身形樣貌才會有‘聖主是個少年’這樣的傳言流出。


    但是濮陽予安所知的西戎聖主一直是個嬌蠻少女。


    “結合今年兩國交戰的情況,還有那本該把大周鐵騎擋在西蓮山外的西戎大祭司無故命喪,可見是你主動放外敵入境,以喪失大半國土的代價,引得西戎聖主把全部的兵力都投入禦敵,然後在他把背後交給你的時候,殺了他。”


    沈餘可是西戎聖主的信使,他若是為了自己的私心去殺西戎大祭司,必然遭到西戎聖主的猜忌,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會毀之一旦,然而若是這個命令是西戎聖主本人下的,那就非常好辦了。


    西戎女子高挑,阿納更是比普通大周男子都要高一個頭,她穿著西戎聖主的聖袍誰都辨不出她是男是女,“你怎麽知道這些的?”


    若隻是猜到她的雙重身份,也不可能知道這樣的細節。


    “世上的巧合千萬萬萬,但是我剛好在蓮山城山穀睡著了,又剛好被你撿到,而我剛好是大周燕王,你又剛好是西戎聖主,我剛好當個人質,你剛好需要個人質可作為挽救不至滅國的底牌……”濮陽予安反問她,“你相信這些都是巧合嗎?”


    沒有巧合,全部都是精心策劃的陰謀,每一步都是她算好的。


    阿納盯著他,道:“相信,至少,你剛好是個美少年,我剛好是個美少女,這個巧合是天定的!”


    “……”濮陽予安竟一時無言辯駁。


    但是口舌之爭改變不了事實,他們之中隔著兩個國家,她生來就要承擔自己的使命,並且為之踐行一生,而濮陽予安不一樣,他能躺著就不需要坐著,他生來就是可以懶到死的。


    “我走了。”濮陽予安嘴上這麽說,行動上一動不動,不過是趕她下車罷了。


    天這麽冷,他裹著被子也走不路。


    “你不能走!”


    阿納也不肯放棄,她也知道不能強留。


    “你隻有待在西戎,在這片地方,你才會長命百歲,”她換了方式說服他,“我會護你一世無憂,呆在我身邊好不好?”


    “長命百歲?”濮陽予安搖搖頭,“活那麽久太累了,我不要。”


    是的,他都懶得活那麽久,你還能指望他什麽?偏她就喜歡他這幅樣子,喜歡他的性子,喜歡到願意背叛聖族誡命,背負殘酷的反噬後果,“我可以告訴你,濮陽氏血脈之症怎麽治。”


    濮陽予安聞言有一瞬的茫然,然後想起了被他親手埋葬在西蓮山的元禧帝,他才有些恍然。


    被解開的紅繩一端一直拖在地上,良久才有一隻手撩起它,重新係迴了手上。


    車窗外背靠著馬車壁的沈沉極力抑住喉間將要溢出的哽咽,他仰頭看向天空,希冀著有月亮,可黑沉沉的天幕,連星星都沒有……風太冷的緣故吧,一如他此刻的心,側骨的寒。


    ###


    大周的使臣團迴到京城時,一行人受到了全城百姓的圍觀,場麵非常熱鬧,可這樣壯觀隆重的場麵,眾人心情沉重的沒法應對,連強顏歡笑都做不出。


    沈沉在城外的時候還是騎馬而行,進城之後才換到馬車裏,許多慕名而來想要看看他的京城女子全都失望而歸。


    暢通的行過大街,沒多久就進入了宮城範圍,喧囂也逐漸遠離。


    沈沉乘坐的馬車一直行進了宮門口,其他人都在停住了腳步,得到皇上召見的唯獨他一人。


    沈沉入宮之後並沒有先去乾清宮,而是立即去了蘭溪宮,他明知道乾清宮等著著急的人一定會更生氣,但是他還是想能拖一拖就拖一拖。


    外人眼裏出使歸來更加內斂沉穩的榮臻王其實內心一片荒蕪,見到沈汀年的那一刻,那些擁堵在喉嚨口迫切的想要問出的問題,想要說的話都咽迴去了。


    “棒棒?你迴來了。”


    沈沉停在門口,神情怔忪,他太久沒有聽見她喊他小名了,聽到沈汀年這一聲,他不可抑製的紅了眼,“母後,我沒能把夏夏帶迴來……”


    雖然是名義上的養子,可其實他從未喚過她母後。


    屋裏屋外的人幾個人都愣了一下,沈汀年最先迴過神來,她招了招手,“快進來,不管發生了什麽,都不怪你……”


    等沈沉肯進來了,她吩咐月朱她們去準備晚膳。


    趁著乾清宮那邊還沒有動靜,沈汀年問了正題:“出了什麽事?沈餘那邊傳迴來的信是怎麽迴事?”


    “沈餘傳了什麽信?”沈沉下意識的反問。


    “他在信中說和親是夏夏自願的,他喜歡上了西戎聖主,”沈汀年並不相信這件事,“因為這個緣故,我暫停了對西戎出動水軍的計劃。”


    濮陽予安確實是自願和親……沈沉一時不知該如何說起,也許這個解釋是最好的,可這是對其他人的解釋,對沈汀年,這不是善意的欺瞞,一瞬間天人交戰,他決意吐露實情:“夏夏是自願的,是為了交換。”


    “交換?交換什麽……”沈汀年問完就想到了答案,她臉色霎時微微發白,連氣息也不可控的急了一些,“怎麽會——”


    “因為西戎聖主就是西戎王,沈餘他已經沒有籌碼獲取濮陽氏血脈之症的解方了。”


    世上總有些意外叫人明白什麽是失之交臂,之前的西戎聖主是應允了沈餘的,隻要他能助西戎破開大周的口子,攻占下蓮山城,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西戎王不堪做傀儡,借力打力,也利用大周的進犯達成了自己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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