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樹木,假山池塘,九曲迴廊,亭台閣樓,一方府邸,內裏乾坤,應有盡有。


    有政冶風雲,有風月八卦,也有油鹽醬醋茶。


    整個府邸因為要招待太子一行人,一下子就開始喧鬧起來,沈家很少宴請招待各路外客,今日還是因為流觴宴才在上午開了茶花宴,由沈家夫人招待了女客,然而得到太子要來的消息之後,中午的家宴一下子就顯得尤為隆重。


    沈府已經太久沒有這麽熱鬧了。


    不時地有下人來往,見到太子一行人就停在一邊行禮,無不驚奇的看著到來的客人。


    “都愣住幹嘛,快去告訴夫人,就說人已經到了!”引路的管家一麵清道,一麵吩咐下人。


    沈家現在管家的沈夫人是沈院長的原配夫人,也是琮王生母生前最好的閨中好友,琮王待她比旁人親,連沈沉這個親舅舅都比不上。


    沈夫人在沈家的地位不言而喻,不過沈家如今式微,在京的嫡係沈門人唯有一個沈河,是沈家四房獨子,其次就是沈家六房的嫡女沈燕荷。


    家宴擺在如意廳,沈家一共四人出席,還有太子和沈汀年,沈燕荷因醉酒未能出來。


    都是熟麵孔,除了沈河的妻子莫氏,沈汀年多留意看了兩眼。


    她更多的神思都落在了廳外的花苑,曾經這裏是她不能踏足的地方,那時候這裏人也多,好多小孩……景色依舊,孩子卻都長大了。


    濮陽緒對沈院長是有幾分尊敬的,不僅因為輩分上的“舅祖父”,更因為沈院長於他也有半師之情,兩人高談闊論,沈河陪著添菜倒茶,時而也引經據典的加入話題,宴席過半,賓主盡歡。


    與他們迥異的是,沈夫人矜持寡言,沈汀年終於解了麵紗,沉默地喝著湯,莫氏縱然想開口,也不敢多言。


    一碗湯喝完,沈汀年轉頭朝候立在側的侍女輕聲耳語:“去取酒來。”


    不多時,那侍女就端著酒盞而來,揭蓋之後,整個廳堂都是籠罩著淡淡的酒香。


    一桌人都停下來看她。


    “這是沈家最好的藏酒,你嚐嚐?”沈汀年將杯子端起來,細細的嗅了下。


    濮陽緒還沒開口拒絕,她的手已經伸了過來,雖然心裏在抵抗,但是她喂酒的舉動讓他不自覺的張了口。


    入口極其沁涼,迴味卻又變成了辛辣,濮陽緒清俊的臉由白變紅,雙頰像染上了紅霞,配上一雙水汪汪的眼眸,真是好看。


    眾人看愣了。


    沈汀年卻是不自然的垂下眼眸,手裏還端著侵染酒香的杯子,白玉無瑕的杯子。


    她雖未品一口,嘴裏卻好似有了滋味。


    “茶。”濮陽緒驟然挨過來,整個人像軟化了一樣,語氣也透著股傻兮兮……沈汀年扶住他的胳膊,以他的酒量,喝這百年藏酒——元正酒,一杯倒不意外。


    布菜的侍女遞上了一杯新茶,沈汀年抬手接過,嫻熟自然的喂了濮陽緒滿滿一杯。


    色澤濃綠的雨前龍井,聞著清香,喝著味苦,迴味卻清甜,那種香氣像是縈繞舌頭尖,蔓延而下。


    濮陽緒最後的意識就是茶的味道好甜。


    沈汀年把人扶靠在自己懷裏,抬手止住了外頭候著想進來的束泰等人,“殿下歇息片刻便好,你們守在外頭吧。”


    束泰是目睹全程的,太子自己張開口喝的酒,應當怪罪不到他們頭上,遂也就猶疑著退迴大廳門口了。


    “我今天迴來兩件事。”


    沈汀年冷著聲音,連多看他們一眼都不願意,低垂著眸看著懷裏的人,她不想他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寧願他醒來惱火自己。


    “沈清岩叛我,我要將她從沈氏宗譜裏除名,他日葉家門庭衰頹不容於世也牽連不到我的身上。”


    “若是為了沈斌此事尚且還有……”


    “第二件。”沈汀年沒給沈院長把話說完的機會,斷然道,“不許任何其他沈家姑娘接近太子。”


    這迴連從頭至尾也沒有動靜的沈夫人都露出了驚訝之色。


    “我不管你們後山裏還養了多少人,有多姿容卓絕,才華橫溢,從今往後,”沈汀年手托著濮陽緒的臉,一字一句宣布,“在他身邊的隻能是我。”


    “你倒是得先有那個本事。”沈夫人恢複平靜神色,冷冷淡淡仿佛對話的人是個陌生人,“沈清岩的事情,可以依你,但是葉家不是那麽好應對的。”


    “我自有應對。”沈汀年說完就轉頭看向了廳外,時刻關注這邊的束泰立馬進來了。


    “送殿下去我的房間。”


    “這,娘娘你不親自在的話……”束泰表示為難,你自己做的事,也得自己承擔吧。


    “我隨後就來。”


    她要先去看一個人。


    ###


    燈火微閃,靜室內沒有人說話。


    沈院長長久的看著壁畫沉思,而沈夫人在他身邊沉默,隻不過她看著的是站著看壁畫的另一個人,一襲青色單衣,鬆鬆垮垮的,不是因為沒有穿利整,而是人比衣瘦。


    林墨倒是看得有些入迷,壁畫上的女人,極為的美麗,眉目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像誰。


    輕羅小扇白蘭花,纖腰玉帶舞天紗。疑是仙女下凡來,迴眸一笑勝星華。


    這個女人當的起那畫壁上的題詩。


    如不是其他人都太過沉默,氣氛過於壓抑,林墨也許就將心中所想吟誦出來。


    “林墨,你迴來是不是為了見她?”


    沈院長轉身坐迴沈夫人身邊,沉重的聲音,好似胸中積壓著萬千思緒。


    “你這孩子,就是讓人不省心,為了自己就不顧及別人了!”


    沈夫人先是震驚,接著是震怒。


    一向溫婉的麵容竟然籠上冰霜。


    林墨因麵罩遮了下半個臉,無人能知他什麽神色,他迴頭對上沈院長與沈夫人的目光,眼眸微微閃爍:“這次迴來,不僅是因為形勢嚴峻,我的存在已經暴露,安王那邊也在秘密尋我,迴京已是必行之事。”


    “不行,太危險了……我不能讓你一人毀了沈家!”


    沈夫人反對的極為幹脆,站起來就要發怒。


    靜室的門卻在這個時候打開了,從外麵打開的。


    沈院長夫婦嚇了一跳,麵色驀地變了。


    林墨也驀然一震,有些僵硬的轉眸看向門口。


    沈汀年手裏拿著靜室的鑰匙,在指尖晃動了下,她抬腳步入室內,不同於白日的沉靜溫和,眼裏一片冰霜。


    “你不是去看沈斌了……”沈院長當即站了起來,待看到她手裏的一串鑰匙,啞了口。


    “怎麽,很吃驚嗎?”沈汀年站定,一一掃過三人的麵色,“我以為在你們今天見到我時,應該猜到了真相。”


    看見多年未見的林墨,她的目光也沒有多停留,最後定在壁畫上,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五年前,沈老夫人臨終見得最後一個人是我。她給了我這串鑰匙,沈家的任何一個地方我都可以進去。”


    這把鑰匙相當於給了她掌控沈府的權利,可以前她不想要。


    “這就是我這次迴來給你們準備的驚喜。”


    曾經占據著主位,永遠隻會對沈汀年冷言冷語的沈夫人,麵色也隻難看了短短一瞬,便恢複了平靜。原來如此,能輕易使喚的了府裏的侍女,隨便一句話就取了沈家最珍貴的藏酒,敢大言不慚的除名沈清岩,要任何沈家姑娘不得接近太子……這樁樁一件件,她這次迴來就沒有打算再遮掩。


    “沈老夫人給了我選擇,我可以選擇任由沈清岩假冒頂替這把鑰匙的主人。”沈汀年說著還笑了一聲,“畢竟,從小到大這麽多年我都習慣了被她冒名,不是嗎?”


    “難怪了,我一直想不明白她素來不敢惹你,這次為什麽會背叛沈家出賣你。”沈夫人維持著冷靜,並迅速想明白了整件事情,“是你沒給她留活路了。”


    “她踩在我身上活了這麽多年,風光無限,我何曾動過她?不過是貪心不足蛇吞象,自取滅亡。”沈汀年看了她一眼,眉一蹙,冷然的臉乍現寒凜:“不管以前如何,今時今日之後,我希望沈家不要再出現叛主之人。”


    她當著他們的麵轉了轉手裏的鑰匙,“畢竟,百年式微的沈氏已經沒有退路了。”


    沈院長走的時候,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沈汀年就在這聲歎息中,真正意識到當年以為無比強大的人也老了,她掙脫不出牢籠,那就成為籠子裏最強大的那個人。


    她需要,好好體會一下,這感覺。


    誰規定了弱者就不能翻身?就必須卑微如螻蟻?生命任憑被人粗暴地踐踏,一次又一次?她也曾一直渴求過,拚盡所有去圖謀,隻是一個溫暖的懷抱,在她的身側,攏住她,悉心接納,溫柔撫慰。


    可換來的是一場情感考驗……一個臨摹的贗品就輕易的騙取了她的真心,教會她什麽叫‘愛情’,然後再狠狠的撕破假象,把她的希望徹底粉碎的,沈汀年永遠也無法忘記為了逃跑墜入冰冷的湖水中,四麵的水漫灌進她的口鼻,仿似有雙無形的手,拽著她沉下去,沉下去……


    有多少個午夜夢迴,驚恐攫取住她的四肢百骸,她不能動,也沒有聲音,任憑噩夢像不散的陰魂,齜著牙在暗夜裏冷笑猙獰。每一次,她噩夢醒來,徹骨的森寒,磨進她的骨髓,她都會生出一種指天罵地鋪天蓋地的恨和絕望。


    祝大家雙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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