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始安二年,八月五日,天朗氣清,萬裏晴空。


    這日上鳳鳴山的人鋪滿了山道。不僅京城本地居住民,還有許多慕名而來的外來客,皆是奔著曲水流觴宴來的。


    “前麵停一下。”沈汀年從掀開的窗簾看著滿山道的人,她竟忘了今日是鳳來書院的辦曲水流觴宴的日子,按馬車這個行程她們中午都很難上山。


    束泰把馬車趕到路邊停下,然後下車走至車窗口,雖隻看見沈汀年半個臉,但是他還是垂眸斂目,不敢直視,“娘娘有何吩咐?”


    沈汀年皺著眉,遲疑道:“能不能牽一匹馬來?”


    束泰想也不想就搖頭拒絕:“不可,這一路上行人又多又雜,騎馬本就危險,更何況……娘娘不擅騎術。”


    不擅騎術已經是很委婉的說法了,沈汀年才騎過幾次馬,迴迴都要太子在一旁看著才允許她騎,束泰讓她騎馬跟直接打傷了她有啥區別?不都是等著太子來收拾自己嗎?


    “那你帶我騎。”


    “這——”束泰驚呆了,他甚至抬起頭瞪大眼睛看她,辨別出她並非開玩笑之後,他嚇得結巴了,“萬……萬萬不可。”


    這是要他死嗎?就太子殿下那個脾氣……身為跟他一同長大的,他可太清楚了。束泰打了個抖,退後一步拘禮,“請娘娘收迴成命。”


    真論起身份來,他好歹也是掛了個侯爺的爵位,還掌著禁軍的實權,拉下身份來護她一程已經是莫大的尊榮了。


    沈汀年也是無奈了,她急著上山,自然知道讓束泰帶自己騎是決計不可能,“束統領,二選一,你看著辦吧。”


    這女人就是故意的,他還有得選嗎……束泰又一次在心裏罵娘,自己是腦子壞了才會攤上這麽個事,但是你有張良計,我又何嚐沒有過牆梯。


    他抬頭望了望遠處的高聳的城門,隱約可見路麵塵土飛揚,似乎有快馬疾馳而來,他長舒一口氣,朗聲道:“請娘娘稍後,臣這就安排。”


    敏銳的察覺到他神色轉換的沈汀年,下意識瞧了瞧天色,太子應當是已經下朝了,但沒有那麽快追上來吧。


    束泰走到馬車後麵,打了個唿哨,很快就有應和之聲傳迴。


    他早就安排人去給太子傳口信,然後又駕著馬車在城裏南轅北轍的繞了一圈才出來的,沈汀年長居宮內,自然不知道南北口出城分別走的什麽道。


    就這麽等了一會兒的功夫,沈汀年已經反應過來被坑了,她起早了有些犯困,中途還打了個盹了,而馬車裏隨侍她的侍女都是千秋殿的,比不得閔雲月朱能聽自己的話,也不會提醒她路程不對,她連站起來都會被她們前後左右的護著,可見早就被交代過。


    濮陽緒追上來逮著這擅自離宮的沈汀年,他倒也沒有冷著臉,反而噙著笑坐在馬上,他一想起這女人早上做賊心虛摔下床就是為了順他的手令,還裝模作樣的用肚兜遮掩行跡,簡直怎麽想怎麽好笑。


    沈汀年搭著侍女的手下了車墩,仰著頭看高高在上的濮陽緒,小嘴抿了抿,主動伸出手去,幾乎同時濮陽緒彎下身牽住了她的手,護著她踩著鐙子上了馬。


    沈汀年才坐穩,一頂幃帽就罩下來了,她搖頭晃腦的不肯戴,濮陽緒一手控著韁繩,馬兒往前行走起來,“別鬧,風塵大,等會迷了眼……”


    太子出城哪怕是微服身邊也是跟了一支侍衛隊,路人一見這陣仗,齊齊讓道。馬跑起來比馬車那是快多了。


    “馬跑起來哪有什麽風塵……”沈汀年一貫不喜歡被拘束,掐著他的掌心不讓他係幃帽的帶子。


    “我說有就有。”


    “沒有。”


    “有。”


    跟著後頭的束泰簡直不忍耳聞,這都是幾歲了?


    ###


    論起這曲水流觴宴,少不得說一說沈學與曾學之爭。


    沈學是以沈家家學為基,提倡‘教於幼,治於國,天下共師,人人皆學。’,而因為沈氏開此學廣教天下之人的是女子,曾經一度掀起滔天駭浪,但女子入學得到了皇室貴女的鼎力支持,最輝煌之時沈學被定為治國之正道,天下學子趨之若鶩。


    月有陰晴,水滿則溢,沈家沒落之後,沈學也進入了寒冬期,之後先後興起了許多學派,但都短暫如曇花一現,唯獨曾學木秀於林,屹立至今。


    這曾學提倡的是‘寓教於樂,文武兼修。’,按理說沈曾兩家學派並無衝突,為何牽扯出‘詩文盛宴’,流傳至今並改為‘曲水流觴宴’的事情?


    這事坊間有諸多版本的傳言,一說曾家祖上在沈家落魄之時,侵占了沈家書院,改建自家書塾,兩家自此結仇,一說兩家書院離得近,生員之爭由來已久……其中傳的最廣的說法是沈家曾有一女才貌無雙,嫁於曾家為婦,之後卻遭曾家休棄,遭受這等打擊的沈家女鬱鬱寡歡,卻寫下了傳誦千古的佳作,然至死不得歡顏,墓銘誌也教人悵然:‘來世還做沈家女,隻求不識曾家人。’


    “這便是沈曾兩家的恩怨之初,後來再也沒有發生過兩家結親的事情,”沈汀年搭著濮陽緒的手臂站在半山腰的涼亭處望著遠處的層巒疊嶂,“我讀過她寫的所有詩,最喜歡那句‘驟如夏雨一傾來,江湖風暴幾時休。’”


    濮陽緒許久未曾閑看山水靜觀雲,更何況身側還有佳人相伴,他伸手攬住她的肩,指著大好河山,對她說,“我小時候做過一件蠢事,聽別人說從高處摔下來會很痛,尋常小孩子摔倒扶起來就好了,但是我不一樣,我若是磕了碰了,身邊的人都要挨罰,她們的性命都係在我身上,我沒有機會摔倒,所以到了我七歲那年,趁著所有人不注意,我從禦花園假山上往下麵跳……”


    “你猜結果如何?”


    沈汀年側了側臉,看他,眨了眨眼,“摔疼了?”


    濮陽緒笑意更深,他的手指從東到西,來迴了一圈,“我以為那惦念了許久的感覺就要臨到了,我緊張興奮的大笑,結果,一群人從四麵八方冒出來將我接住。”


    “我真正知道摔痛的感覺,是琮王他打我,當時我人還在馬上,被他一腳踹飛了一丈地,摔倒地上的時候,我都懵了,太疼了……”


    沈汀年知道他和琮王那一架,驚天動地,以至於街頭巷尾口口相傳,她想不知道都難。


    “疼的好。”她笑了。


    濮陽緒聞言,慢慢收了笑,低下頭來看她,“我在怕疼的年紀不知疼,等我知道何為疼的時候,我早已過了年紀,年年,我不懂的時候會莽撞急求,真正懂了就再也不會了。”


    沈汀年原本平靜的神情一瞬間變了,好像糖化在水裏,整個人都融了蜜意,笑也沾了甜。


    ###


    縱然鳳來書院夠大也容不下這麽多看熱鬧的人,擠在書院大門口的人都是平民百姓,會有人專門傳裏頭的消息出來,其中商販居多,吃食和小玩意兒賣起來比山下市集還暢銷,而稍有些身份的人都能進去看看。


    鳳來書院建在山上,上山的台階也不陡,早被布置了一番,兩旁規則的立著石碑,碑文都是書寫的沈學曆史,以及各個與沈學有淵源的名家名士。


    真正辦流觴宴的地方是山中一處峽穀,流水潺潺,怪石嶙峋,兩旁是長廊,五步設一席,皆是參與此宴的賓客,多是書院的學生,一眼望去,左邊的長廊拉著藍色條幅,是沈學坐席,右邊的長廊掛著紅色條幅,是曾家客座。


    也有外來的參宴,應該是受兩方的邀請,多是負有盛名的文人墨客。


    而順著長廊蜿蜒而上,至半山腰有一方大涼亭,正中上座環形半圈是評審官,依次下來除了沈曾兩家書院的教學先生,還有大周朝文壇有頭有臉的人物,外圍就站滿了那些維持場麵的官兵,還有一些專門保護幾個重要人物的特別護衛隊。


    抬頭天高雲淡,瞭望見青山,近處瀑流如箭,眾人議論紛紛,主持流觴宴的幾個人挨在近處坐了一圈,坐主位的是赫然是鳳來書院的沈院長,挨著他右手邊的是鳳來書院後山女學堂的教導女先生沈燕荷,中上之姿,年輕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傲氣,連眉峰透著銳氣。


    與她對麵而坐的曾家大公子曾庭是第一次參與這樣的詩文盛宴,遂有幾分新鮮感的聽下麵的動靜,待見自己書院的人對詩飲酒,不落下風,難免露了幾分笑意。


    沈燕荷也是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前幾年她一直被沈院長管束的牢牢地,不容許她出後山,對外說的是潛心幫助沈院長修編京都府縣誌。


    她抬眼瞥了眼曾庭,不由玩味的一笑,“曾家今年的噱頭更勝以往了。”


    “難道不是貴院今年沒人了嗎?”


    曾庭執掌曾家書院不久,俊秀清俊的臉亦是矜傲。


    兩人初次見麵就對彼此沒了好感,尤其是沈燕荷她自覺身為在場唯一女子,大家都對她是好顏色,唯獨曾庭,根本沒正眼看過她。


    “恃才傲物嘩眾取寵之人,我們沈家確實沒有。”


    曾庭迴過神來就冒火的看著沈燕荷,衝著她冷笑一聲:“既然你覺得我們是嘩眾取寵,那我今天少不得要親自請教一番,博大家一笑又何妨!”


    這是要以曾家之名請戰了沈家,自始至終神色都安然若在世外的沈院長總算醒了神,他撫須而笑,“你們自行下場去吧,年輕人總要輕狂才不枉此生”


    場麵又安靜下來了,隱約有腳步聲靠近,側首看去,正好看見沈家接引賓客的仆從引著太子等人從後山的僻道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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