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最不缺的就是人,其他地方若是人多了人氣兒就足,但是這地方常年透著一些孤淒氣兒。


    皇爺被人抬著出了暖閣,就在長階高處往外看,這地方他呆了太久了,甚至早已想不起初來時是否是這般恢弘大氣,富麗堂皇,“阿緒呀……”


    他驟然開口左右隨侍都嚇了一跳,機敏耳尖的太監飛快退出去尋人來。


    濮陽緒剛下朝本就奔著乾清宮過來,進門就跟傳話的太監遇上了。


    “阿緒啊……”


    “阿翁!”


    隔著長長的台階,老遠的距離,濮陽緒大聲的應了一句,連聲叫著阿翁跑近。


    “阿緒呀,你吃羊腿嗎?”皇爺坐著軟椅上,傾過身子去拉他,帶著笑容,兩鬢發白的頭發在日光下閃著銀光,“阿翁給你去獵草原上的羊……”


    濮陽緒嘴角動了動,又用力的抿緊,才壓下去喉間哽咽,但是一雙眼瞬間就紅了。


    “吃……阿緒最喜歡吃羊腿。”


    還是三五歲的他就騎在皇爺的肩膀上在廣袤的草原奔馳,可以說他到過的大周四境都是踩著皇爺的腿,踏著他的肩去看的。


    曾經的過往曆曆在目,而今年過花甲的皇爺卻徹底老了,他斷斷續續的不記得事,卻還算正常,但就在一夜間,他忘了所有人,獨獨還記得‘阿緒’。


    “阿緒呀……”


    皇爺柔和的目光望著他,又反複的叫著他的名字,祖孫倆一個叫著不停,一個耐著性子反複的應答。


    濮陽緒半跪在下一層的台階上,陪著他喊盡興了,日頭也烈起來了。


    “阿翁,阿緒餓了,我們去用膳吧。”


    大力士過來抬椅,怕皇爺驚惶,濮陽緒一直牽著他的手,一邊還同他講等會要吃的草原羊腿,語氣不能急,語速不能快,也不能說太多……他迴憶著太醫的交代,艱難而勉強的讓自己將牽著的阿翁當做尋常老人家。


    ###


    “殿下?”


    耳邊聽的一聲熟悉的稱喚,濮陽緒手中的書卷脫手落在了長案上,他茫然的抬頭就看見來上課的韓相一臉不忍的看著他。


    “韓相來了,快入座……”


    韓平今年五十整歲,年初升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成為宰相,統領百官,也是太孫的啟蒙之師,二人情誼深厚,是君臣亦是師友。


    濮陽緒的老師中,唯有他授課時間最長,每五日一次,其他的學士都是輪值,有的可能一個月才會機會來一次尚書房,而沒等上幾迴課,就會因為職位調動,再也沒有機會進來了。


    韓平入座之後,先把帶來的書籍放置一旁,並不急著講課,他環視一圈,看見窗台處的花,微微笑了,“氣如蘭兮長不改,心若蘭兮終不移。”


    濮陽緒一怔,側頭也看過去,是一株寒蘭。自成年後尚書房的這處房間一直是他獨占的地方,裏頭的布置自然也是按著他的喜好來的。


    “花如其人,想必殿下此刻所想之人,也如此豔麗俊秀,身懷傲骨。”韓平目光從花移到眼前之人身上,他對濮陽緒的事情都知之甚深,“五六年了,還是頭次看這裏的花換了風格。”


    “是陳落他們瞎擺弄的。”


    濮陽緒其實並沒有注意過這些擺設,也沒有覺得不合眼,大抵是身處其中不自知。


    “老師,何故打趣我?”


    這是拋開身份聊聊閑話了。


    韓平要的就是這個,所以很是自然的凱凱而談,“記得你曾問過我為何改了名字……”


    韓平原名是韓寧,弱冠之年考中進士,名列第二,名揚天下,卻在治平元年改名了,當時在士林人中引起極大的反應。


    “治平元年,吾妻死之年。”


    濮陽緒其實早已有所耳聞,但是從韓平口中講述出來,哪怕是時隔數十年,他還是於平靜語氣下,寓絕大沉痛。


    “老師為了師母,一直寡居至今……”


    “非也非也。”韓平又笑起來,他撫著下頜搖頭,“你還是不懂,已得天上月,難就人間花。”


    兩人往常閑聊的都是風聞軼事,古史經注,今日韓平聊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一段情/事,他講起兩人初遇,喜歡吟詩作畫的王氏女,常常帶丫鬟遊山朝廟,采得一大抱野花抱在懷裏,一日,遇見與人同遊的韓平……講起來王氏突然暴病,藥石無醫,他一度悲痛以至昏厥,講起他為發妻寫的墓銘誌‘敏而謹,慧而謙,笑時,山花不及一分豔……’


    內侍進來為韓相添了兩迴茶,這故事才算粗略講完。


    濮陽緒聽得認真,時而懂時而惑,他懂韓平為妻畫眉填詩,卻不懂韓平睹物思人園中遍種山花野草……情若分三六九等,他大抵還在下下三等。


    韓平又滿飲幾口茶水,方長歎一聲,“傳道受業解惑乃師之本分,隻是,這世上太多事情師不能授,不能解,今日吾以切身經曆為君上一課,何為情之所鍾,一往而深。”


    幾年前濮陽緒擄掠琮王未婚妻,於京郊被阻,二人拳腳相鬥,轟動京城,那個時候韓平都不曾為他上這一課,今日反而……濮陽緒低聲問道:“老師是聽說琮王離京,還有琮王妃流產一事,以為我為情傷懷?”


    很短暫的沉默,韓平放下手中茶盞,神色沉定下來,直言說:“皇上久不視朝,為安社稷遣琮王離京。”


    “殿下,人命危淺,天意難違……”


    他是見濮陽緒太過沉痛傷懷,故存了心寬解,“世上之事,有定規定法,亦有無常。”


    濮陽緒深吸一口氣,突然聞訊皇爺神誌失常,太醫院診斷為年老癡呆,他實在太過難以接受,曾經偉岸高大如山的阿翁,一直護佑他長大的人就這麽崩塌了。


    之後皇爺身邊的稟筆太監洪公公拿出早已擬定好的聖旨,皇爺為琮王擇定了北邊的北峰城為封地,命他即日起離京,無詔不得迴……原來皇爺早已預感到自己老了,所以趁著某日清醒的時候就擬定了這份詔書,一並的還有傳位遺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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