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懷朗顫抖著手,接過了甄含宜遞來的信。


    展開,入目是一手雅致秀麗的簪花小楷。


    朗兒:


    塵世之中,能得一人真心憐顧,誠為至幸。


    含宜性純,穆兒尚幼,你若一走了之,實乃懦夫之舉。


    往昔傾盡全力,卻至一敗塗地,然猶存勇氣,為所愛者活於世,此亦傲然心氣。


    拿得起,當放得下。


    你外祖一生轟烈,此番即便問斬,當無怨懟之心,亦無懼身死之事。


    崔氏一門同氣連枝,今遭此牽連,眾人留得性命,已是大善。


    流放之途千難萬險,料想明玨孩兒頗具魄力,或能撐起崔家門楣,保家族存續。


    身為崔家女,母妃已無愧生養之恩,深宮渺渺,清冷孤寂,母妃了無牽掛,當歸塵土。


    出宮後,且為母妃立一衣冠塚,逢年遇節,攜含宜與穆兒來報一聲平安,足矣。


    .......


    書信後頭,所附不過一方錦帕,蝶戲花的繡樣裏,藏著淑妃的閨名,單字一個“蕙”。


    趙懷朗捏著錦帕怔怔看了許久,最後嘴角輕輕一彎,眼淚卻流了下來。


    他知道,母妃......已經去了。


    如她自己當初所言,走得體麵,走得平靜。


    趙懷朗珍而重之地將錦帕收入懷中,抬頭看向麵前同樣淚流滿麵的甄含宜,悲意難忍。


    他心知肚明,有時活著比赴死,更難。


    知子莫若母。


    母妃懂他的懦弱與逃避,懂他的放不下,留下帕子要他立衣冠塚,實則是要留住他的性命。


    母妃啊......


    趙懷朗緩緩閉上眼睛,想了很多,最後啞聲道:


    “含宜,幫我向太子妃求個恩典,出宮之前,我想再見父......聖上一麵。”


    甄含宜卻不敢動。


    她怕自己一走了之後,再迴來時,隻餘一具冰冷的軀體。


    趙懷朗見甄含宜遲遲未動,抬起頭來,瞧見她驚惶不安的臉,心頭一顫。


    下一刻,他放緩了聲音,複又開口:“罷了,你攙我前去,如此可好?”


    甄含宜聞言,眼裏終於溢出一絲光亮來,急忙繞過書案,攥緊了趙懷朗的胳膊。


    太子妃不曾再見趙懷朗,隻是派朱嬤嬤出麵,應了趙懷朗的請求。


    養心殿。


    內殿靜謐無聲,唯有福順腳步輕輕忙前忙後,又是遞水又是扇風。


    聽得身後腳步聲,他扭過頭來,瞧見趙懷朗由甄含宜攙著前來,不由心頭一顫。


    “王......王爺。”


    榻上盛帝聽得聲音,登時掀開了眼皮。


    瞧見趙懷朗的那一刻,他驀地瞪大了眼睛,喉嚨裏發出急切的含糊聲響。


    看清了太子妃與趙元燁的“真麵目”,此刻盛帝已悔得肝腸寸斷,後悔當初自己反複試探,沒有盡早決斷,將儲君之位交到趙懷朗手裏。


    趙懷朗將胳膊從甄含宜手中輕輕抽了出來,站定在榻前,那般認真地打量著盛帝。


    良久,他悵然一笑。


    “父皇,今日再看,您也不過是個滿懷私心、多有不堪的庸常之輩罷了。”


    “王爺!”


    福順低唿出聲,不願聽到趙懷朗如此詆毀盛帝。


    盛帝呆怔過後,亦驚怒地瞪圓了眼睛,發出了呃呃聲響。


    趙懷朗麵上卻滿是釋然,搖了搖頭:


    “往日,是孩兒心懷孺慕,敬您愛您,才覺著您熠熠生光,偉岸如山。”


    “如今瞧來,不過是孩兒心中妄念,為您鍍上了一層光,僅此而已。”


    “此番離宮,父子恩情盡斷,當是......餘生不複相見。”


    趙懷朗說著,緩緩後退兩步,稍顯踉蹌地在榻前跪下,叩首揚聲:


    “庶民趙懷朗,拜別聖上!”


    咚咚咚——


    三個響頭過後,趙懷朗撐地起身,拉過甄含宜的手,頭也不迴地朝外走去。


    福順驚住了,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盛帝滿臉駭意與惶恐交織,嗚嗚呃呃叫了起來,可是,他連偏頭最後看一眼趙懷朗的背影,都有心無力。


    良久,盛帝喊得累了,殿中複歸無聲。


    他定定望著頭頂幔帳,再次閉目,沒有眼淚,隻是麵上一片死灰。


    ————


    散朝後,沈征勝與陸永渚還有諸位重臣又去了禦書房。


    此番朝局動蕩,盛帝身體抱恙,不能理政的消息必定很快就會傳開。


    如此節骨眼,難保漠國不會趁虛而入,侵擾北地邊境。


    昨夜沈征勝、陸永渚就此事已商議過了,故而眼下在禦書房,也正是為了此事。


    諸臣聞言已連連點頭。


    到底是二位將軍思慮周全,國土可萬萬不得有失。


    諸多事宜商議過後,眾人從禦書房出來時,已近正午。


    陸永渚走在沈征勝身旁,猶豫片刻後,沉聲道:


    “將軍,若此番太孫殿下仍點我去鎮守北地,我想......帶著雲錚一同前往。”


    沈征勝聞言,默然無聲。


    走在一旁的江潯同樣聽到了這話,目光卻遙遙望出去,不知在想些什麽。


    誰知此時,嗒嗒嗒——


    不遠處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眾人循聲紛紛望了過去,瞧見宮人手忙腳亂的模樣,皆不免提起了一顆心。


    誰知那宮人四處張望一番,竟直直朝陸永渚小跑而來,麵色難掩驚惶,已低唿出聲:


    “陸將軍!陸將軍!”


    陸永渚隱隱變了臉色。


    昨夜儲君之位塵埃落定時,宮門早已落鎖,雲錚亦同他一起留在了宮中。


    若說宮人有何事急尋他,他也隻能想到雲錚身上了。


    隻陸永渚到底是見過大風浪的,此刻雖麵色已變,卻依舊冷靜沉著:“何事?”


    那宮人連一口氣都來不及喘,尖聲道:“不好了!陸將軍,陸公子他......他已命在旦夕!”


    陸永渚聞言渾身一僵,整個人嚇得倒退半步,麵上血色盡褪。


    “老陸。”


    沈征勝在一旁,及時伸掌撐了陸永渚一把。


    陸永渚瞬間迴過神來,大手揪住那宮人的後領,帶著他快步朝前走去,口中顫聲:


    “在何處,速領我去!”


    眼看陸永渚驚慌離去,沈征勝迴頭看了江潯一眼。


    江潯同沈征勝重重點了頭,翁婿二人也跟了過去,隻半途,江潯同沈征勝無聲說了兩個字:


    “歲歲。”


    沈征勝聞言麵色微變,隻當下也不便多問,腳下步子愈快,朝陸永渚追了過去。


    歲歲......不是早就出宮了嗎?


    這陸雲錚命在旦夕,和歲歲又有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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