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我也不知道。”繞林想了又想,呆呆地道。


    都說成精是需要修煉的、需要機緣的,可據她所知好像完全不是這麽迴事。


    薛玉郎成精是因為他真的活得太長了,前朝楚家天下三百多年,大約還趕不上薛玉郎這一生的一半;隔壁那個灰兔姐姐成精,是因為挨了狐狸的咬、又吃了薛玉郎給的丹藥,一生一死間忽然頓悟;後山那一帶的狐狸和黃鼠狼們成精,是因為它們生來聰慧,修煉起來簡直可以說是一日千裏;至於這宮城中的麻雀——


    麻雀們並沒有成精的。但是這宮裏的冤魂實在太多太多了,有些投了胎、轉了世,記憶裏卻仍舊殘存著那些兵荒馬亂的影像,棲棲遑遑,終日難安。


    當今皇帝是起兵造反得的天下。征戰十餘年,圍困京都兩年半,最後血洗京都搶占宮城又用了四五個月。最後這三年裏,京都百姓幸存者不過十之四五,宮中天潢貴胄更是無一得免……


    繞林拍拍腦門收迴亂飛的思緒,苦笑:“可能是宮裏有靈氣卻未能得道的麻雀太多,福氣都給了我了吧。”


    “麻雀,有靈氣?”沈禦離皺眉,表示不信。


    繞林正要惱,卻見他又揉揉眉心,苦惱道:“你這麽一說,倒好像的確是這麽迴事。外頭的麻雀總是吱吱喳喳亂飛亂撞,這宮裏的卻又機靈又規矩,的確不太一樣。”


    “它們前世大多是這宮裏的內侍宮女,當然懂點兒規矩。”繞林悶悶地道。


    沈禦離默然良久,歎道:“竟有這樣的事!若非怨氣衝天,又怎會執念至今……妄動兵事濫行殺戮,果真罪孽深重。”


    繞林詫異地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他這句“罪孽深重”,莫非說的是他爹,當朝皇帝?


    這可真是一件稀奇事,要知道如今不管是朝廷還是百姓,提到當今皇帝以臣子之身推翻了楚家的天下、黃袍加身自立為帝的時候,都是異口同聲說“有道伐無道”的,放眼天下還真沒幾個人敢說出這個“反”字來!


    勝者王侯敗者賊,市井間傳唱的可都是前朝末帝如何如何荒廢朝政耽於酒色、如何如何無視百姓疾苦……要說“罪孽深重”,那也該是前朝皇帝罪孽深重才是。


    沈禦離苦笑一聲,攥了攥繞林的手:“我知道父皇極恨別人說他造反,可他的確是造了反。這段時日我在書房看過一些史料,知道楚氏皇朝雖已腐敗傾頹,但民心尚在,其實氣數未盡。父皇貿然起兵,戰事慘烈,不知多少無辜將士枉死沙場、更不知有多少百姓苦於兵燹。宮中那些亡靈怨懟至斯,實在不無道理。”


    繞林聽得懵懵懂懂,隻知跟著點頭。


    沈禦離看看她這幅糊塗樣,不由得笑了:“我跟你說這個作甚!我自己也才讀了幾天書,能知道多少事!”


    繞林聞言立刻誇張地長舒了一口氣:“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要給我從天下大事分析到帝王之道,我又不好意思睡著,那就慘了!”


    沈禦離失笑,又歎道:“事已至此,你我在此空言惋惜也是枉然。我想等到將來,我有機會,定當盡我所能輕徭薄賦,使百姓得以休養生息,以償此前戰亂之苦。至於宮中那些冤魂,除了改葬超度,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來安撫它們了。”


    “你能這樣想已經很好了!”繞林向他微笑,“大美人她們知道你這樣想,應該就不會再作亂了!”


    沈禦離心事重重地歎了一聲,不願再繼續聊這件事,於是又把話題拉了迴來:“所以你說是那些帶著前世記憶的麻雀幫你修煉的?我仍舊不明白這是怎麽個道理。”


    “我也不明白,”繞林誠實地道,“反正我就是不知為什麽怎麽也出不了殼,一年、兩年……我的兄弟姐妹們都繁衍了好幾代了,我依然是顆蛋!族裏的親朋都喜歡來找我玩,跟我說外麵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麽迴事忽然有一天就會化形了……但是我隻能夜裏化形,而且除了化形之外什麽都不會,薛玉郎說他活了六七百年從來沒見過我這麽笨的妖怪。”


    沈禦離聽得怔怔,半晌忽然又笑了:“你隻用了不到三年,就從一顆蛋變成了妖,這還算笨?那薛玉郎一個幾百歲的老妖怪應該羞愧而死才對!”


    繞林想了一想,覺得的確是這麽一迴事,不禁高興得蹦了起來:“你說得太對了!我完全沒有修煉,隻用了三年就成了精,我一定是個天才!”


    沈禦離哈哈笑了:“的確如此,你是天才中的天才。”


    繞林得意洋洋,笑哈哈地在屋簷下轉了幾個圈,之後卻又皺了皺眉:“可惜我這個‘天才’不是我娘親生的,不然我就去找我那些表外孫女表侄孫女滴滴答答的孫女兒們,專門請高人來教導她們修煉,說不定還能再教出幾個小妖來!”


    沈禦離看她這樣不免又是一陣笑,笑夠了才又問:“你不是你母親生的?”


    “不是啊!”繞林靠在欄杆上,唉聲歎氣:“我是我爹從外麵銜迴來的!我聽姐姐們說,那一季我娘一共生了六顆蛋,不小心打碎了一個,她很傷心,我爹就從外麵撿了我帶迴來哄她高興……我爹娘都說我是它們見過的最漂亮的蛋,原以為孵出來一定也是最漂亮的孩子,沒想到一直都孵不出來……”


    沈禦離也靠在欄杆上聽她說話,想象著一窩麻雀的喜怒哀樂,越想越有趣,樂不可支。


    繞林聽見他笑出了聲,立刻蹦了起來,惱了:“你笑什麽笑笑什麽笑!我一直出不了殼很好笑是不是?我出不了殼已經很痛苦了,連你也要笑話我!”


    “不是不是,”沈禦離慌忙辯解,“我不是笑話你,我隻是覺得……很可愛!”


    “哪裏可愛!”繞林雖放過了他,卻還是氣衝衝地甩了甩袖子,怒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難過!我自己的爹娘姐妹倒是不會笑話我,可是鄰居們親戚們都知道了我家有個中看不中用、孵不出來的‘壞蛋’,一早就勸我爹娘扔了我,我爹娘又不肯……被它們連著笑話了兩年多!直到後來我成了妖,它們還笑話我呢!麻雀最在意的是翅膀,翅膀強壯不強壯、漂亮不漂亮都是頂頂要緊的,我卻連翅膀都沒有……”


    “你不用有翅膀,”沈禦離忍著笑,又湊過來抓住了她的手:“你變成人的樣子是很好看很好看的,鳳凰的翅膀都配不上你,何況麻雀的!”


    繞林懵懵懂懂,眨了眨眼睛:“你是在哄我高興?”


    “我是在說實話。”沈禦離看著她,神情無比真誠。隻是眼裏總像是藏著幾分笑意,這“真誠”就少了幾分可信。


    而且,這樣的安慰實在並不能讓繞林高興。


    她悶悶地想了一陣,又歎氣:“鳳凰的翅膀又怎麽樣!我是麻雀,我就隻想要一雙麻雀的翅膀,也不需要多漂亮,軟軟的、毛茸茸的、整整齊齊的就可以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不是麻雀呢?”沈禦離忽然問。


    繞林愣了一下:“不是麻雀?”


    沈禦離點頭:“你說你是你父親撿來的。這個‘撿’除非是從別的麻雀窩裏‘撿’的,否則就連你父親本人……本雀也不知道你究竟是顆什麽蛋,對吧?”


    繞林愣愣的,點了點頭。


    沈禦離立刻又接著說道:“你若是麻雀蛋,最多半個月怎麽著也該出殼了,哪有三年不出殼的道理?”


    這個,繞林還真答不上來。


    她能有靈識,至少說明不是個死的。一顆活著的麻雀蛋,實在沒道理三年孵不出來啊!


    沈禦離見她已開始思忖,便又在旁點撥道:“既然是撿來的,有沒有可能撿了個別的,誤當成了麻雀蛋?”


    “可是,”繞林想了想,又搖頭:“我活了這麽久也沒見宮裏有別的跟我們體型差不多大的、稀罕的鳥!話說什麽鳥的蛋會三年都不出殼啊?就不怕臭了嗎?”


    沈禦離再次被她逗笑,無奈道:“不管怎麽說,我還是不太相信你是顆麻雀蛋。而且尋常鳥類也未必有這樣的慧根,可以三年時間就得道成精。咱們不妨大膽想一想,或許你是什麽世間難尋的奇珍異獸呢?”


    繞林順著他的思路想了一想,忽然飛快地搖了搖頭:“不行不行!我才不要當什麽奇珍異獸!我就當麻雀,我就是麻雀!麻雀多好啊,數量多好養活,走到哪兒都能招來一大群!你可別瞧不起我們麻雀,你是不知道宮裏的麻雀幫了我多大的忙!上次在山上你吃了三狐狸的虧,還是麻雀指引我去救你的呢!”


    沈禦離見她認真,忙跟著附和:“的確,麻雀雖小,卻團結熱鬧,不容小覷!你這幾次在宮裏大顯神威,很多時候都是麻雀報信傳的消息吧?”


    “那當然!”繞林得意洋洋,“在宮裏,跟麻雀交好了朋友,你就掌握了所有的秘密!那些鬼鬼祟祟的、見不得人的,什麽事瞞得了麻雀!”


    沈禦離皺眉沉吟片刻,神情漸漸凝重起來。


    這時天色已近傍晚,府中下人們連續受了兩天驚嚇、又少了好些人,很是忙亂了一陣子才勉強恢複了幾分秩序,終於有人來報說廚房做了些飯菜,問是否立刻開飯。


    府中奴才們都是兩天沒怎麽吃東西的,沈禦離和繞林也是一樣。


    先前隻顧奔命了,誰還記得一日三餐喲!


    這會兒有吃的了,兩人才同時察覺到了肚餓,忙吩咐立刻擺飯過來。


    在跟前伺候的依然是木頭,還有兩個模樣極俊俏的婢女。這三人都是從前與繞林頗親近的,今日卻都有意無意地躲著走,就連上菜的時候也都離著兩三尺遠,神情警惕得好像旁邊有隻老虎似的。


    繞林隻覺莫名其妙,捏了捏自己的臉,問向沈禦離:“他們怎麽都怕我?我看上去已經餓得快要吃人了嗎?”


    沈禦離看了也覺得不解,立刻擺手攆走了那兩個婢女,單留下木頭,問:“你們在怕什麽?”


    木頭嚇得咕咚一聲跪下了:“殿殿殿殿……殿下,奴才沒有在怕!”


    “嗯。”沈禦離冷冷道,“你隻說了五個‘殿’,果真沒有在怕。你若是怕了,應該連著說出五百個來!”


    木頭無言以對,隻好咚咚磕頭。


    “別磕了!”沈禦離皺眉,“有話說話,說不明白本王再揍你!”


    木頭是個藏不住話的,被沈禦離一嚇唬,立刻就全招了:“殿下,剛才在外頭,那隻貓妖……那隻貓妖對著繞林哥哥說‘人妖殊途’,好些人都看見了的!如今外頭都說繞林哥哥也是妖怪,混在殿下身邊要吃人!”


    “混賬!”沈禦離氣得摔了筷子,“這種話是誰帶頭說的?去叫管家來,本王要問他!”


    木頭磕著頭連連答應,卻又不太甘心似的補充了一句:“可是繞林哥哥的確……的確不太對啊!”


    繞林忍不住,也拿筷子一摔,卻是摔在了木頭的手上:“嘿你這小子如今可長本事了,不是木頭了!叭叭叭叭一張嘴挺能說了,都快成了木魚了!你倒是說說看,我哪裏不對勁了?”


    木頭嚇得把頭一低,啜泣道:“以前繞林哥哥是和我們一樣的內侍,可是今天跟著從宮裏迴來的侍衛們說,哥哥如今不是內侍了,是個小姑娘……連男女都能變,不是妖怪是什麽啊?”


    “嘿!”繞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這嘴巴果真伶俐了不少!要我說,你先前是個鋸嘴的葫蘆,現如今嘴巴快得跟重新長了個嘴似的,你也是妖怪!”


    木頭委屈得什麽似的,這會兒又不敢說話了,隻好跪在地上悶聲不語,僵了一陣子忽然醒過神來,忙退出去:“奴才這就去叫管家!”


    繞林向沈禦離攤了攤手:“你看,這小子就是假憨,他心裏鬼著呢!”


    沈禦離幫她重新拿了筷子來,皺眉:“那貓妖果然是個混賬的,臨走還留下這麽個茬給咱們添堵!管家也是,這點兒事情都壓不住!”


    繞林想了想,歎氣:“也難怪他壓不住。這世上恐怕也就隻有你看到妖怪當平常了。別人親眼看著一個大活人眨眼變成了貓,怎麽能不嚇得掉了魂!今天還隻是說我是個妖怪,我也不冤枉,可誰知道趕明兒會不會滿府的人互相猜疑,一個個都成了妖怪了呢!”


    沈禦離想了想,唿地站了起來,向門口的婢女吩咐道:“去叫管家不用來了!讓他自己去跟府裏說:誰若怕我慶王府有妖怪,隻管拿了賣身契滾出府去,本王不攔著!凡是要留下來的,就必須給我把態度端正了,誰若敢在府裏傳什麽神神叨叨的鬼話,本王定把他兩條腿都打斷!”


    婢女接了命令落荒而逃,沈禦離便又重新坐下來,拍拍繞林的手:“你是妖這件事不丟人,但凡人無見識,流言紛紛遲早惹出事來,所以不能不壓它一壓。等過些日子我腳跟穩了,咱們自然就什麽都不怕了。”


    繞林依言點頭,悶悶道:“這道理我懂。薛玉郎也說了,人妖殊途……他們總是怕的。”


    “我不怕你就好了。”沈禦離含笑替她添菜,“那些都是膽小鬼,難怪成不了大器,隻能當奴才!”


    繞林勉強笑了一笑,仍有些忐忑:“所以你是真的不怕,不是打算趁我不備偷偷設法殺了我?道士們都說妖怪會害人的呐,你怎麽一點都不擔心?”


    沈禦離把臉一沉,佯作生氣道:“你道我跟那些臭道士一樣蠢嗎?個個都說妖怪可怕,這世上有幾人是被妖怪害過的?倒是誰都不說人心可畏,個個卻被旁人害得慘。當人是什麽好東西呢?這世上再沒有比人心更壞的東西了!”


    “你倒也不必生這麽大的氣,”繞林扯扯他的衣袖,低聲:“我就隨便問問嘛!”


    沈禦離怒容一收正要安撫她,就看見管家喘籲籲地跑了過來,一進門就噗通跪下了。


    沈禦離皺眉:“不是跟你說了不必過來?你接過這差事的時候可是拍過胸脯的,若是連這麽點流言都解決不了,你也不必做管家了!”


    “是是,奴才知道!”管家擦汗道,“奴才已經教訓過他們了,這會兒沒人說要走,也沒有人敢亂說了。就是……”


    “就是什麽,你倒是說呀!”繞林性子急,最見不得這般吞吞吐吐的樣兒。


    管家咬了咬牙,硬著頭皮說道:“剛剛聽到消息,宮裏好像出事了!聽人說,陛下急派了兩隊侍衛出宮,往京郊幾座有名的觀宇去尋修道之人進宮,不知是為了什麽!”


    “尋道士?”繞林緊張得站了起來,“捉妖還是捉鬼?是不是大美人……是不是宮裏又有鬼鬧騰了?”


    管家搖搖頭不敢亂猜,隻說“聞言不甚太平”。


    沈禦離沉吟良久,擺了擺手:“知道了,你且去忙。宮裏的消息聽過便罷,不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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