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辭與蘇若清離開後,宋朝徑直前往了紫宸宮求見皇帝。


    可能是皇帝早有吩咐,因此他進去時並沒有受到任何人的阻攔,總管鄭漁看到他也沒有絲毫意外的樣子,說了一句“陛下在偏殿”後便帶人退了下去。


    宋朝聞言抬頭看了一眼,然後大步朝偏殿走去。可當他走至門口時卻突然停住了腳,猶豫半晌才出聲道:“臣宋朝求見皇上。”


    “進來。”


    宋朝得到皇帝的迴應便立刻推門走了進去,看了一眼正在審批奏折的皇帝後便準備下跪行禮,可是還未等他跪下便聽到帝王帶著些許疲憊的聲音傳來。


    “不必多禮,入座吧。”


    宋朝聽了也沒扭捏,看了一眼上位的帝王便走到一旁落座。


    此時的氛圍十分安靜,隻有批奏折時紙筆摩擦的聲音,宋朝想要開口卻知並不是時機,於是便靜坐著。


    兩人就這樣沉默的坐著,誰也沒有開口。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高高的奏折此時也快見了底,皇帝看了一眼一旁的宋朝,將筆擱置了下來,開口道:“今日你來找朕,想必是已經想清楚了吧?”


    宋朝聽了心中自嘲一笑,點點頭應了聲“是”,但目光卻望向了上位的帝王。


    良久,他出聲道:“但是在這之前臣有一個問題需要皇上解答。”


    皇帝聽後抬起頭看向他,而後緩緩一笑道:“你說。”


    “北胡是真的要再起戰亂嗎?”


    宋朝的表情變得嚴肅,目光直視著麵前的帝王,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臣有疑慮,禹胡之戰剛剛平定,我方損失慘重,但胡軍更甚,此時怎麽說也不應該會再次開戰。”


    皇帝聽後麵色嚴肅了起來,他點點頭沉思了半晌,道:“你說的不錯,不過收到的消息確實是這樣,若此消息不實……”


    他頓了頓,輕眯起了眼睛,冷聲道,“那就證明朝中還有奸細,並且勢力已經滲透到了軍營。”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看了宋朝一眼,語氣也緩和了下來。“這件事情朕已經派了飛龍衛去查,相信不久就會有消息。”


    宋朝聽後沒有說什麽,他輕歎一口氣將懷中的虎符取出,上前幾步放到了皇帝麵前的書案上,然後退到了一邊。


    皇帝見此沒有絲毫意外的樣子,他就這樣靜靜的注視著他,直到他再次抬起頭與他相視。


    看出宋朝眼中的糾結,皇帝微微笑了笑,溫聲問道:“你有話要對朕說?”


    宋朝聽後錯開他的視線,過了許久才開口道:“是。”


    皇帝看著案上的虎符,將它收到了自己的袖中後才抬眼望向他,詢問道:“何事?”


    “宋辭是臣唯一的妹妹,臣希望皇上可以善待她。”


    皇帝聽後隻覺得心尖上被人紮了一針,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個在雪日裏一臉冷漠的小人兒,還有麵對他絲毫不懼的模樣。


    宋家三代皆是戰功赫赫,且一脈單傳,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女孩正是拉攏的最好時機,可是如此顯赫的世家大族與哪一個皇子結親都會讓他忌憚,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入宮為妃!


    可是宋璟與他年少相識,宋朝更是將他看作長輩,若他當真這樣做又寒了功臣心。雖說宋家不會反,但是誰也不能保證永遠不會,若這件事埋在心中難保不會成為心腹大患,所以在宋朝提出想要宋辭婚姻自主時他同意了。


    可這也代表著他失去了拉攏宋家的最好時機,且失去了一個牽製宋家的最佳籌碼……


    思緒越飄越遠,他的眼神起初有些迷離隨後突然變得嚴肅了起來,他抬起頭看著宋朝,似是要看穿他。


    宋朝毫不畏懼的與他對視,麵色堅定。皇帝見他這個樣子突然就笑了起來,“你父親與朕自小一同長大,如今他戰死了,他的女兒朕自然會善待。”


    說著,他站起身子走進了內室,走出來時手裏多出了一道明黃的聖旨。宋朝看到後心裏微詫,但並未顯現出來。


    皇帝將聖旨遞到他的麵前,示意他打開來看。


    宋朝見狀也不敢怠慢,立刻伸手接過聖旨,打開一看忙跪在地上,道:“此等天恩,臣妹恐承受不住。”


    皇帝笑著搖了搖頭,笑道:“她受得起。”


    說著,他伸出手將他扶起,道:“朕知道小辭跟隨阿璟在北疆打了許多勝仗,按理說應當授予她軍銜,但終是女兒身!朕思來想去還是封為縣主最為妥當,一是告慰你父母的在天之靈,二是為了她自己,也算是朕沒有辜負她一腔愛國心。”


    宋朝聽後一笑,但仍是拒絕道:“守家衛國是我宋家的責任,不敢居功,臣妹年幼,此等天恩恐難承受。”


    皇帝聽後沒有說話,眼睛直直落在他身上,良久,他嗬笑了一聲,語氣溫和道:“朝兒,你這是要與朕劃清界限嗎?”


    宋朝聽後心裏一緊,忙拱手道:“臣絕無此心!”


    “是嗎?”皇帝輕笑了一聲,目光緩緩落在他臉上。


    “千真萬確!”宋朝答道。


    皇帝聽後這才移開了視線,道:“朕已決意封宋辭為縣主,封地麽……”


    他語氣頓了頓,道:“聽聞西郡靈瑜一縣盛產美玉,玉養美人,也算是一繁華之所,就賜於她吧。”


    宋朝知道皇帝心意已決便沒有再推辭,開口道:“全憑皇上做主。”


    皇帝見他不再推拒後這才露出了笑意,目光下移至聖旨之上。


    “隻是這封號朕還沒有定……”說著,他似是覺得有些為難,重新將目光落在宋朝臉上,輕聲詢問道:“你說是用樂安還是用榮安呢?”


    宋朝見皇帝將話撂給了他,於是便認真思索了片刻,道:“知足常樂,歲歲平安。臣隻想小辭可以快樂長安,便叫樂安吧。”


    說罷,他抬頭望向了皇帝,“皇上以為如何?”


    皇帝聽後笑了笑,若有所思道:“朕覺得榮安不錯。”


    宋朝道:“地位榮華皆是皇上所給,小辭已決意寄情山水,不再參與軍中事宜。餘生,臣隻希望她可以平安喜樂。”


    皇帝聽後看了他一眼,見他眼中的堅定不似作偽後才撫須笑道:“隻是一個稱唿罷了,你喜歡樂安二字,朕封她為樂安縣主就是了。”


    說著,他拿過宋朝手中的聖旨,在上麵添了兩個字,然後將鄭漁叫了進來,把聖旨交給了他,讓他擇吉日連同禮服和印璽一起送到鎮國公府。


    等鄭漁走後,皇帝看了一眼窗外,笑著說道:“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午時了,留下來一起用完膳再走吧。”


    宋朝聽後剛想推脫,便聽他繼續說道:“朕已經好久沒有好好和你一起吃過飯了。”


    宋朝見此知道無法推脫便沒有多言,起身謝了恩。


    ……


    席間,珍饈美味流水一樣擺了一桌,宋朝看著麵前的菜色,心中五味雜陳。


    這時,皇帝突然夾了一大塊魚肚肉放在他的碗裏,宋朝一愣,抬起頭正對上他慈愛的目光。


    “知道你今天會來,朕昨日特意讓禦廚備下的,你嚐嚐如何。”


    宋朝聞言低頭看了一眼碗中的魚肉,拿起筷子嚐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充滿了味蕾,他腦海中忍不住迴想起,曾經的帝王也曾經常吩咐禦廚為他準備最愛吃的魚,幼年時,威嚴的一國帝王還曾親手為他剔除過魚刺。可是……


    宋朝心中一陣悵惘,往事已隨風而散,不見曾經溫情,隻餘忌憚與帝王之恩。


    “如何?”


    一聲詢問傳來瞬間打散了宋朝的思緒,他抬起頭看著麵前的君王,在看到他眼底的疑惑時笑了笑,迴答道:“一如往昔。”


    皇帝聽後心中十分滿意,隨後也笑了起來,舀了一勺燉的白白的湯放進他碗裏,“你再嚐嚐這魚湯,味道很是鮮美。”


    宋朝頷了下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魚湯來嚐,在皇帝注視的目光中笑道,“是很鮮美,謝皇上厚愛。”


    皇帝聽後狀作無奈的搖了搖頭,笑道:“朕一直對你視若親子,何必如此見外?”


    說到這裏,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眼神逐漸變得柔和,似是籠罩了一層朦朧的月光,將帝王的算計與威嚴深深埋起。


    宋朝聞言沒有說話,隻是低頭喝著自己的湯。


    他突然間想到了那日對弈時若清偶然間說出的一句話。


    那日清晨他剛收到邊關傳來的家書,因此在對弈時總是忍不住笑起來,蘇若清注意到了他的喜悅,思索了半晌道:“雖然國公夫婦遠在邊關,但想必心中也十分掛念你。”


    宋朝笑道:“父親自然掛念兒子。”


    蘇若清聽後突然頓住了,他沒有說話,抬起頭看了宋朝半晌,隨即輕輕笑了起來,輕聲道:“是嗎?”


    宋朝看向他,隻覺得他的眼神冰冷,神色複雜難明,他的嘴邊掛著笑,卻像個假麵,毫無真實可言。他雖坐在他的對麵,卻似離他遠過千裏,難以捉摸。


    於是從那一日起,他開始關注皇帝與太子以及其他皇子之間的關係,可是知道的越多越令他心驚,也是從那一日起,他從皇帝營造的溫情中醒來,逐漸明白了何為帝王之心。


    帝王之家無親情,隻有永遠的利益,他想要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利和俯瞰眾生,他站在高處冷漠的看著皇子們為了得到他的青睞你爭我搶,算盡心機,因為他堅定的認為,隻有最後的勝者才能登上這至高無上的地位!


    可是倘若有人在此時動搖了他的根基,危及到了他的地位,那麽隻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無一例外!


    在皇權之下,人性是貪婪的,人心是醜惡的。


    他曾目睹過他如何疼愛蘇若清,給予他無上的寵愛,可是後來,皇後病逝,他又是怎樣的鐵血無情,對他不管不問數十年。


    想到這裏,那種久違的冰冷感再次席卷而來,他連忙舀了一勺湯才覺得暖和了些許。


    皇帝此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並沒有在意他在幹什麽,隻是繼續說著自己的話。


    “說起阿璟,朕還記得小時候朕的生母不得寵,是阿璟他一直護著朕,即使被百般刁難也會站在朕的身前。也是他告訴朕,說朕是皇子,要懂得自尊自強。後來更是他輔佐朕成為了君王,為了穩固朕的邊關,在北疆一待就是十幾年……”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聲音有些哽咽,“每次夜裏朕都會忍不住想,若是當初朕沒有聽信太師的話,阿璟他是不是就能平安迴來?”


    宋朝聽到這話心裏一緊,一股悲涼感席卷而來,他心想,沒有這件事也會有下一件,結果也沒什麽差別。可觸及帝王充滿悲傷的眼神時,他還是不自覺的放軟了語氣。


    “皇上不必一直想著此事,臣想臣的父親和母親或許心中並不埋怨您。身為將軍,他們為國捐軀,死得其所,應是無憾了。”


    皇帝聽後苦笑了一聲,喃喃道:“無憾嗎?”


    宋朝聽了這話略微糾結了下,隨後抬起了頭,認真道:“還是有的。”


    皇帝聞言看了他一眼,“什麽?”


    宋朝堅定迴道:“他們希望小辭可以平安喜樂。”


    ……


    聽到這句意料之中的話,皇帝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說來說去你又繞了迴來。”


    宋朝聽出了他話中的揶揄,笑笑沒有說話。


    “難道他們不想著你嗎?”


    皇帝出聲問道,眼睛緊緊盯著他,如置身在黑暗中伺機而動的狼。


    聽到這樣的詢問,宋朝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隨後他輕輕一笑,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身為宋家子,臣肩上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是沒辦法過自己想過的一生的。”


    說到這裏,他抬起頭對上皇帝的視線,堅定道:“所以,臣畢生所願不過有朝一日大淵能一統天下,我朝百姓能安居樂業罷了。而這,也是我宋家代代之夙願,若有一日夙願得償,宋朝死而無憾。”


    “就不為自己考慮一下嗎?”


    “國之麵前無小家,責任當前,黎民在後,宋朝不敢度己。”


    皇帝聽後久久沒有說話,他右手輕輕撫摸著深藏於袖中的虎符,眼神複雜,不知在盤算著什麽。


    良久,他沉聲道:“大淵有宋氏這樣的忠義之家,是百姓的福氣。”


    說罷,他伸手端起麵前的酒盞。宋朝見此連忙站起身子,端起麵前的酒盞彎腰與之相碰。


    “皇上盛譽,臣愧不敢當。”


    皇帝聽後笑笑沒有說話,將盞中酒一飲而盡,宋朝見此也喝了下去。


    一杯酒下肚後他在皇帝的示意下再次入了座,然後聽皇帝繼續說著那些與他父親之間的舊事。兔死狐悲之言他本不想聽,可是耐不住想知道曾經的父親是怎樣的,於是隻得坐直身子聽了下去。


    這場午膳不知用了多久,直到太陽偏西、湯都涼透了他依然在說著,絲毫不覺疲倦。幾杯酒水下肚,說到最後的帝王甚至流下了渾濁的淚。


    等到宋朝走出紫宸宮的大門時太陽已經偏西,他想起今日宋辭的反常,於是快馬加鞭的朝府中趕去,迴府後卻被告知宋辭把自己關在了院子裏,誰也不願見。


    無法,他隻得迴到了自己的屋子裏,心裏盤算著若是晚飯她沒有出來自己便硬闖進去。


    *


    宋辭自迴到國公府後沒有任何反常的舉動,隻是將自己關在屋裏待著。傍晚時分,她打開房門,如往日一般去往前廳與宋朝一起用飯。


    飯間,宋朝看著這樣安靜的她又想到今日她的所作所為心中不免有些擔心,雖說她一直很安靜,但較之往日今天的她還是相差太大,於是他思索了半晌忍不住開口問道:“小辭,你沒事吧?”


    “我沒事啊。”宋辭扒了一口飯,然後瞥了他一眼,不解道:“怎麽了?”


    妹妹年紀已經不小,何況她還十分早熟,因此宋朝也不好再多問什麽,於是搖了搖頭,說了句“沒事”後便低頭用起了飯。


    察覺到哥哥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太對,宋辭放下手中的筷子,低聲詢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啊。”宋朝仰起頭輕輕一笑,“我能有什麽事情。”


    盡管隱藏的很好,但宋辭還是察覺到了他語氣中的低落。不用猜都知道是因為什麽,宋辭暗自歎了一口氣,故作隨意的開口:“兵符你給他了?”


    麵對宋辭突然的提問,宋朝夾菜的動作一頓,隨即很快便恢複了正常。他低著頭,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


    宋辭聽後沒有任何意外的樣子,她麵上笑著,可是心裏卻微微一痛。她趕忙低頭扒了兩口碗裏的飯,等到心情平複下去後才低聲道:


    “都怪我。”


    宋朝聽到她的話,知道她此刻的內心定是十分自責,於是收起自己的情緒,搖著頭笑道,“傻丫頭,什麽叫都怪你,就算沒有你,他也會想辦法把虎符收迴去的,或早或晚而已。再說了……”


    他語氣突然頓了頓,“如此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如今天下北方初定,隻差臨門一腳,派誰去都沒什麽問題,如此,確實該收迴兵權了……”


    越說宋朝心中越覺堵得慌,於是他趕忙岔開了話題,笑道:“這些就先不管了,如今哥哥我呀,就和你一起當個快樂的蛀蟲好了。”


    宋辭聽後心中有些難過,十幾歲的少年怎麽會不渴望建功立業、征戰於沙場之上,可是由於種種關係卻困於京中,不得出去半步。如今終於有了機會,卻讓帝王收迴了兵權……


    她明白哥哥這樣是為了不讓自己擔心,於是她什麽也沒說,似是真的相信了他的話般笑了起來。


    兩個人都刻意藏著自己的心事,因此這頓晚飯吃的十分安靜。用完飯後,宋辭起身準備迴自己的住處卻突然間被宋朝叫住,她轉過身不解的看向自己的哥哥,眼神中帶著詢問。


    宋朝笑了笑,看她隻穿著衣服便來了,於是把自己掛在一旁的狐裘解下披在她的身上,開口道:“路上小心。”


    看著哥哥細心為自己係狐裘的樣子,宋辭也笑了,道:“哥哥也早些迴去吧,雪天路滑,注意腳下。”


    宋朝聽後溫柔的笑笑,輕聲道:“好。”


    宋辭見哥哥應了,於是便轉身走了出去。


    室內太過於溫暖,因此剛出門口宋辭便被一股冷風吹的打了個寒戰,她緊了緊自己身上的狐裘看了眼還在下的雪,默默站了半晌後便冒著風雪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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