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南,正值梅雨季節。


    絲雨綿綿,霧靄重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梅雨時節特有的氣息。


    雨聲淅瀝,如訴如泣,更加勾起遊子們的思鄉情懷。


    一輛雙轅馬車自北向南疾馳而來,車轅上坐著一人,竹笠蓑衣,手執長鞭韁繩,策馬疾行。


    “籲——”


    波濤洶湧的長江,橫亙在麵前。趕車人“籲”的一聲勒住馬韁,迴首向身後的車輿中說道:“義父、沈姑娘,我們到家了。”


    “啊?我們到家了。”隨著一聲清脆的歡唿,轎簾掀起處,一個美豔少女偕同一個短髯中年人一前一後跳下馬車。二人不顧細雨霏霏,快步走到岸邊極目遠眺,深情地凝望著南岸煙雨中櫛比鱗次的建築物。


    美豔少女靠過來,一手輕輕挽住中年人的手臂,一手指著對岸,歡快地說道:“爹爹,我們到家了。看,那裏就是我們的家。”


    “我們迴家了,我們迴家了——”中年人喃喃自語,大滴的淚珠無聲地滑落在腮邊。


    “‘曾栽楊柳江南岸,一別江南兩度春’。時間真快啊,一晃離家兩年了。”陳文祺也是感概萬千,思念起遠在另外一條河邊的雙親。


    “義父、沈姑娘,您們先尋渡船過江吧。我尋個店家將馬匹寄養了,再過江去府上拜見義母。”


    “那哪成?你去尋吧,我們等你一起迴家。”沈清說道。


    “也好,我去去就來。”陳文祺說完,跳上馬車尋找店家去了。


    望著陳文祺的背影,沈靈珊喜悅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暗淡起來。義兄寄存馬車,是打算迴鄉探親之後,再乘此馬車返京赴任,到那時天各一方,相見無時。


    不一刻,陳文祺便即迴轉,三人乘了渡船迴到南岸。下船的那一刻,陳文祺恍然憶起佇立在獵獵寒風之中的那個俏麗身影。迴首一看,伊人正在身邊,不禁莞爾而笑。


    “大哥,為何發笑?”沈靈珊問道。


    “記得去年我與翁公子聯袂赴京趕考,沈姑娘便是送我們到這碼頭上。適才觸景生情,故爾失笑。”陳文祺說道。


    頓了頓,沈靈珊幽幽地問道:“大哥,剛才在長江北岸,聽你吟了兩句詩,可是白居易的七言絕句《憶江柳》?”


    “對呀。”


    “小弟才疏學淺,恰好隻記得前兩句,後麵兩句怎麽說來著?”


    陳文祺一聽,立刻懂得沈靈珊的意思。自從負傷之後,這段日子與沈靈珊形影不離,相處甚歡。今日一別,相見又是何年?一時竟是憂心悄悄、黯然神傷。


    不知有意無意,沈靈珊追問道:“大哥,難道堂堂三元及第的狀元公,也不記得後麵兩句麽?”


    陳文祺強作笑臉,毫無頓挫地念道:“‘遙憶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


    “不知攀折是何人……不知……攀折是何人?”沈靈珊泫然欲泣,淒迷地低吟著。


    陳文祺看在眼裏、痛在心中,若非乃父在側,他真想將心愛之人一擁入懷,向她傾訴自己的情思。他想了想,對沈靈珊說道:


    “沈姑娘,其實吟詠江南的好詩句不止這首《憶江柳》,前朝詩人虞集的《聽雨》也寫得不錯。‘屏風圍坐鬢毿毿,絳蠟搖光照莫酣。京國多年情不改,隻聽春雨憶江南。’你聽,寫得多好。”


    他將原詩“京國多年情盡改,忽聽春雨憶江南”兩句中的“盡”改成“不”、“忽”改成“隻”,不啻於暗中向沈靈珊表明了自己心跡:身在他鄉,此情不改,縱然滿眼“春色”,隻憶“江南春雨”。這何嚐不是別樣的海誓山盟?沈靈珊聽罷,心中立刻舒坦透亮起來,俏麗的雙頰湧起紅暈,眼睛再也不敢直視愛郎。


    沈清雖然文化不深,對這“遙憶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京國多年情不改,隻聽春雨憶江南”的意思不太明白,但見兩人那繾綣悱惻的模樣,也猜出了個八八九九。他暗歎一聲,決意要盡快解開心中那個“結”,以早日明確兩人的關係。想到此他故意打岔道:


    “珊兒,若你不說,待會爹爹與你娘相見,你猜她還認識爹爹否?”


    “爹爹,我娘她肯定一眼就能認出您,不信我們打賭。”


    “信,爹爹相信。”見女兒神情好轉,沈清很是高興。


    “爹爹,這就是家了。”沈靈珊說完,拔腿向裏屋跑去,邊跑邊喊:“娘,珊兒迴來了。”


    韓梅正在房中打坐念佛,聽到女兒的聲音,忙睜開眼睛,轉過身來,隻見一個輕盈的身影飛奔而來,一頭紮進自己的懷中。


    韓梅緊緊地抱住女兒,親吻著她的秀發,口裏喃喃地說:“珊兒迴來了,珊兒迴來了。”


    良久,韓梅鬆開雙手,愛撫地將沈靈珊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笑吟吟地說道:“還好,沒胖也沒瘦。”突然麵色一端,繃著臉說道:“你這野丫頭,竟如此大膽,一人獨自去寧夏?說,為娘要如何罰你?”話雖如此,繃著的臉很快被洋溢的喜悅所代替。


    沈靈珊趁勢撒嬌:“娘——”


    韓梅又將女兒攬入懷中,輕輕撫摩著她的後背,說道:“迴來了就好,迴來了就好。”


    母女倆親熱了一會,沈靈珊忽然記起外麵的爹爹。她掙脫母親站起來,捋了捋微亂的秀發,然後拉著韓梅的手說道:“娘,走,您看看誰迴來了?”邊說邊拉著韓梅向外走去。


    “誰迴來了?你義兄嗎?你這傻孩子,怎麽把他一個人晾在外麵?”韓梅邊走邊問。說話間已經來到前堂,抬頭一看,二十年來夢縈魂繞的那個熟悉的身影,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麵前,頓時身子一顫,隨即晃了幾晃,向地上倒去。


    沈清搶步上前,雙手扶住愛妻,輕輕地說道:“師妹,我迴來了……”


    韓梅抬起頭,深情地看著二十年來刻骨相思的夫君:“師兄,真的是你?我……我不是在做夢吧?”說罷“嗚”的一聲,紮入沈清的懷中痛哭起來。


    沈靈珊紅著雙眼,輕輕扯了一下陳文祺的衣袖,兩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看著懷中涕淚俱下的愛妻,沈清也是淚水潸然。二十年的死別生離、二十年的雲愁雨恨,不知有多少衷腸想要傾訴。一路上,沈清設想過許多與愛妻劫後重逢的場麵,此時竟是一個也用不上。他輕撫著愛妻抖動不已的身子,滿含自責地說道:“師妹,這麽多年不在你身邊,讓你受苦了。”


    情緒剛剛稍有平複的韓梅,一聽夫君這句話,複又悲從中來,淚水如注。二十年來,爹娘逝去的悲痛,夫君、愛子生死不明的牽掛,小弟、**的撫養,對梁芳兄弟的深仇大恨……這一切,沒日沒夜地噬齧著這個柔弱女子的靈魂;二十年的飽經憂患,不堪迴首更不敢迴首!


    “師兄,師兄,您迴來了?”韓明激動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韓梅飛快地離開沈清,朝外麵喊道:“明兒,快進來。”


    話音剛落,韓明、沈靈珊、陳文祺和蕊珠等人已經走進前堂。原來,沈靈珊、陳文祺兩人去知府衙門將韓明請了過來。


    沈清與韓明緊緊相擁,盡皆熱淚盈眶,恍如隔世。


    沈清扶住韓明的雙肩,動情地說道:“二十年不見,明兒不僅長大成人,而且還官居太守,出息了。倘若師父、師娘在世,那該多麽欣慰啊。”說完已是淚流滿麵,韓梅、韓明姐弟倆早已泣不成聲。


    沈靈珊心中難受,連忙說道:“爹、娘、舅舅,今天我們全家團聚,應該高興才是啊。”


    三人趕快擦幹眼淚,齊聲說道:“正是,今天我們全家團聚,應該高興才是。”


    “師兄,當年我見梁德那賊子將霽兒挑落河中,後來你……你……可找到霽兒了?”韓梅滿含希望地問道。


    “霽兒?那是誰呀?”沈靈珊好奇地問道。


    韓梅緊緊攥住沈靈珊的手,輕聲說道:“珊兒,別打岔。”兩眼緊張的盯著沈清。


    沈清微微搖頭,聲音顫抖地說道:“沒有。當時我被梁賊死死纏住,不能分身。後來將他打跑之後,再順著河水一路尋找,直到長江出口,都沒見到霽兒的蹤影……”


    韓梅又一次的痛哭流涕,悲聲喊道:“霽兒,我的兒啊,你……你如今在哪?你是生是死,好歹教娘知曉哇……我的孩子……”


    韓明亦是淚流滿麵,他怕姐姐傷心過度,連忙岔開話題:“師兄,後來呢?你怎麽沒來找我們呀?”


    沈清抹了一把眼淚,哽咽著說道:“我擔心你們的安危,便迴頭尋找你們,哪知迴到原先的地方一看,除了一灘血跡之外,什麽都沒瞧見,心想你們斷無生還的可能,一時萬念俱灰,便橫過長劍往脖子抹去……”


    “啊……”明知沈清沒死,韓梅還是驚恐萬狀,急急地問道:“後來怎麽樣?”


    “隻聽‘叮’的一聲,一股大力將長劍蕩開,我睜眼一看,一位年紀與我相若的義士出手救了我。他的一番話打消了我輕生的念頭,複又振作精神去京城打探你們的消息。在京城流連了兩個月一無所獲,不得已便遠赴寧夏,投奔夏堯叔叔。因錦衣衛耳目眾多、無處不在,夏堯叔叔便將我的姓名倒過來,改名為秦森,這才在在軍中隱藏了二十年。”沈清簡單地說了自己的經過。


    “難怪呀,這些年來小弟去寧夏多次,就是找不到師兄,原來是改名換姓了啊。”韓明感歎地說。


    “這些年,愚兄也是多次潛迴黃州府尋找你們,一樣的徒勞無功。”


    “是啊,我們也是近兩年才醒悟過來,大家都是隱姓埋名,如何尋找得著?”


    “師妹、明兒——哦,你現在是堂堂知府,不能再像小時那樣叫你‘明兒’了——師弟,當年你們是怎樣脫險的?怎不見趙師弟和雪妹?難道他們另居別處?”沈清終於將藏在心中很久的問題說了出來。


    韓梅姐弟對望了一眼,神色頓時黯淡下來。


    韓梅長歎一聲,說出了當年的經過:


    那一日——


    韓梅見愛子被挑落河中,霎時間喪魂落魄,呆若木雞,全然不知場中情勢危急萬分。鄔雲一招逼退趙欣後,手中折扇一張,直向韓梅頸間斬來。趙欣一見,來不及運劍化解,迅速搶到韓梅身前相隔,折扇斬在趙欣的脖子上,割斷了喉間血管,頓時血流如注,當場萎頓在地。鄔雲折扇餘勢未衰,繼續向韓梅削去。趙欣強撐一口氣,抱住鄔雲的雙足,口中含含糊糊地叫喊道:“師妹快躲……”話未說完,被鄔雲一掌猛擊後背,頓時經脈寸斷,吐血而亡。


    鄔雲一腳踢開趙欣的屍骨,收迴折扇,雙掌向韓梅胸前拍去。正當韓梅將要香消玉殞之際,隻聽“蓬”的一聲爆響,鄔雲急速倒退七八步,方才拿樁站穩。韓梅身邊早已立著一位青袍老人,唿吸之間,發出難以察覺的顫抖。


    “鄔雲,當年在西樵山,‘嶺南老怪’多行不義,被五派掌門擊殺。你們‘八兇’惶惶如喪家之犬,逃之夭夭,從此銷聲匿跡。不想爾等今又重現江湖,為禍武林,今日老夫先取了你的性命,再追剿餘下的幾個孽障。”青袍老人說罷,緩緩伸出雙掌,一股炙熱的氣浪向鄔雲襲去。


    鄔雲一見眼前老者,氣焰立時收斂。一見熱浪湧到,拔腿便逃,便跑便說道:“今日在下勢單力孤,算你有狠。但殺師之仇不共戴天,你等著,他日鄔某定要前來取汝性命。”轉眼間逃得無影無蹤。


    “若非老夫有恙在身,怎能容你全身而退?”青袍老人自言自語了一句。走到趙欣身旁,伸出兩指探了探鼻息,又握住趙欣的手腕查看他的脈息,然後搖頭站起來。


    “爺爺,請您救救他吧,爺爺,我求您啦。”夏雪跪在青袍老人的跟前哭求道。


    青袍老人長歎一聲,說道:“就算華佗再世,也無力迴天了。孩子,節哀順變吧。”


    夏雪一聽,撲在趙欣身上號啕大哭。她與趙欣苦戀兩年,最終喜結連理,原以為笙磬同諧、白頭到老,誰知新婚燕爾,便天人永隔,教她如何不悲痛欲絕?


    這邊夏雪哭的昏天黑地,那邊韓梅亦是神魂蕩颺。爹娘慘死不到半日,愛子沈霽又被挑落水中生死不明,韓梅此時腦子一片混沌,欲哭無淚,隻在原地呆呆地站著,對周圍的情況視若無睹。


    青袍老人走到驚恐莫名的小韓明身邊,伸手摸了摸他的後腦勺,然後牽著他的手來到韓梅的跟前,見韓梅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便用和緩的語氣叫道:“孩子,你醒醒,這是怎麽了?”


    韓梅聞言驚醒,依稀記得是這位青袍老人趕跑了那個惡魔,再也壓不住心裏的委屈,拉過弟弟小韓明,姐弟倆相擁在一起,大放悲聲。


    “孩子,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快給爺爺說說,你們是怎麽招惹上‘嶺南八兇’的,他們還有同夥嗎?”


    韓梅本是個有膽有識的女子,聽青袍老人提醒,知道現在的確不是憂傷的時候,又從老人對鄔雲的態度上看出他不是一個壞人。便抹幹眼淚,將爹爹如何發現梁芳與阿爾木暗中聯係、梁德等人千裏追殺、爹娘戰死等經過簡單的對青袍老人說了個大概。


    “這麽說,他們還有三個同夥沒有現身?”老人問道。韓梅不知道梁德被沈清刺傷已成驚弓之鳥、單雪已護送鮑雨去黃州城療傷,故爾點了點頭。


    “孩子,若放在平時,這幾個蟊賊老夫並未放在眼中。可現在老夫大病未愈,內力根本提不起來,若是鄔雲那廝糾集同夥前來報複,老夫自問沒法保護你們。你們這是要往哪裏?老夫送你們去吧。”


    “老爺爺,爹娘已去,我……姐弟再也無家可歸了。”韓梅說罷,又流下淚來。


    青袍老人沉思了一會,說道:“此地不能久留。這樣吧,先帶你們到老夫家中再說。”


    說完讓韓梅姐弟攙起還在慟哭不已的夏雪,俯身抱起趙欣的遺體,將韓梅她們帶迴自己的家中。


    “師兄,你不是去黃州城看病買藥嗎?怎麽這麽快就打轉了?”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迎上前,向青袍老人問道。


    “師妹,這幾個孩子被‘嶺南八兇’追殺,無處安身,我便帶她們先到家裏來了。師妹,她們已經大半日沒吃東西,快生火做飯吧,先讓她們吃飽了再從長計議。”


    中年婦人答應一聲,抬腿就往廚房去了。


    看著淚流不止的夏雪,青袍老人走到她的身旁,輕聲勸慰道:“孩子,人死不能複生,你也不要太悲傷了。尊夫的遺體,還是盡快入土為安吧。”


    草草埋葬了趙欣,三人勉強吃了一點東西,便在中年婦人收拾的房間歇息。一日之間慘遭變故,誰也沒法平靜下來,大家在一起相顧無言、默默流淚。


    隔壁房中的對話清晰地傳過來。


    “師兄,既然這幾個孩子無家可歸,不如就讓她們留在家裏,正好與我做個伴,你看可好?”這是那中年婦人的聲音。


    停了半天,才聽到青袍老人說道:“鄔雲那賊子知道老夫救了她們,一定會糾集同夥來這裏找她們,這裏恐怕不安全。”


    “師兄,以你的武功,難道還怕他們不成?”中年婦人驚詫道。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總不能十二個時辰都跟著她們吧?”


    “那……可怎麽辦?難道眼睜睜地看著她們流落江湖?”中年婦人不無擔憂地問道。


    “師妹,你還記不記得我救的那個人?”


    “是被‘嶺南八兇’殺了父親、非禮他新婚妻子的那個人?”


    “嗯。”


    “怎麽不記得。當年你從那些惡人的刀下救迴了他的性命、又使他妻子免遭蹂躪。”中年婦人說道:“還說呢,你救了人家,人家知恩圖報,你偏不領人家的情,害得人家良心不安。”


    “是啊。現在想起來,如果適當的接受一點感謝,說不定這些年來他會心安理得一些。所以我想,這次要他迴報一個大大的人情。”


    “師兄是想……”


    “嗯,請他拿點銀子安置這幾個孩子。”


    “這……會不會太多啊?”中年婦人心有顧慮。


    “無妨,對他來說,這點銀子那是九牛一毛。”


    “師兄準備將她們安頓在哪裏?”


    “武昌城。”


    “武昌城?”中年婦人連忙反對,“不可。武昌城為湖廣行省治所,人多嘴雜,很容易被那些惡人查找出來的。”


    “師妹,你沒聽說過嗎,‘小隱在山林,大隱於市朝’。而且讓她們改名換姓,盡量不與人接觸,為兄擔保萬無一失。”


    後來,青袍老人將三人帶到現在的住所,留下二百兩黃金,並說往後每年都會有人送來黃金二百兩,生活、開銷不用發愁。老人還請了一位頗有學問的塾師,專門教導小韓明。及至學業有成,科舉得中進入仕途。因韓明聰敏過人、行事穩健,升遷較快,直到兩年前遷任武昌知府。


    “若非遇到這位貴人,或許我們早已不在人世了。”韓梅最後說道。


    “是啊,這世上畢竟好人還是多些。師妹,雪妹呢?她後來……”沈清始終沒有聽到夏雪的消息,不禁又問道。


    韓梅雙眼一紅,悲聲說道:“趙師兄死後,雪妹萬念俱灰,終日鬱鬱寡歡、思念成疾,加上……在次年的初夏,就……就……”說到此處,淚如泉湧,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沈清瞋目切齒,一拍座椅的扶手,厲聲說道:“梁芳兄弟叛國求榮、‘嶺南八兇’殺我親人,此仇不共戴天。”


    沈靈珊、陳文祺雖不知韓梅口中的雪妹是誰,聽到此處亦是唏噓不已。


    “是啊,師兄,你迴來就好了,我們加緊練習‘戢刃劍法’,尋機將這些惡人盡數誅殺,為爹娘、二師兄和雪姐報仇。”韓明激憤地說道。


    “唉,可惜當今皇上婦人之仁,赦免了梁芳的死罪,還讓他在南京養尊處優,真是心有不甘哪。”沈清歎息道。


    “什麽赦免了梁芳的死罪?梁芳罪行敗露了嗎?”韓梅問道。


    沈清便將不久前發生的事情對韓梅姐弟倆說了一遍。


    兩人聽罷,又喜又氣。喜的是梁德終於得到報應、爹娘的沉冤得雪,氣的是皇上竟然赦免了梁芳這個元兇巨惡的死罪,還讓他吃皇糧、享清福。


    “我爹爹不稀罕什麽‘忠勇伯’的虛名,隻要梁芳奸賊的狗命。師兄,你將戢刃劍法傳給我,練成了劍法,小弟也不要這頂烏紗了,去南京殺了此獠。”韓明氣忿地說道。


    “明兒,休得胡說。”韓梅斥道。


    “師弟,報仇的事我們從長計議,不管怎樣,不能教梁芳那廝活得痛快,但你決不可輕舉妄動,否則師兄就不傳你劍法。你聽見了嗎?”見韓明順從地點點頭,接著說道:“仇要報,恩也要報。青袍老人的大恩大德、那位二十年來資助我們的貴人、你的恩師和當年救我的義士,都要逐一尋著他們,盡我們的最大能力報恩。而且從今往後,再也不能接受那位貴人的資助了。”


    “師兄,自明兒入仕之後,我們就謝絕了那位貴人的資助;至於明兒的恩師,六年前已經仙逝,又無後人,能報答的隻是明兒每年清明、中元和除夕三次上他老人家的墳上燒香叩頭了。”韓梅答道。


    沈清一陣默然,半晌才說道:“當年救我一命的義士無名無姓,無從尋找,隻等有沒有機緣了。青袍老人的家你們還記得嗎?”


    “倒是記得。但老人家交待,絕對不許到他家去,說是要提防‘嶺南八兇’收買人在那裏蹲守。”


    “現如今梁芳兄弟一個被殺一個被黜,‘嶺南八兇’也被趕迴大漠,他們不找咱們咱們還想找他們呢。老人家那裏,我是一定要登門叩謝的。”


    他們說著家事,陳文祺不便插嘴。但從他們口中,陳文祺已經知道青袍老人就是自己的師尊柳慕風。在自己跟隨師父習武的第二年,師父因不堪武林中人時常拜訪,便將家悄悄搬到一個僻靜之處,他們哪裏找得著?因不知師父的意思,此時陳文祺不敢說破,想著等見到了師父再說。看看天氣尚早,便起身對沈清、韓梅姐弟團團一拜,說道:


    “義父、義母、舅舅,恭賀您們一家團聚。小侄歸家心切,這便告辭了。”


    “告辭?”韓梅突覺自己光顧高興,冷落了他。這時頗為內疚,而且也有許多話要對他說,便起身拉住陳文祺,說道:“留下歇息一晚明日再走吧。”


    沈靈珊一聽義兄要走,明知這是遲早的事,還是覺得難過之極,有心相留又不便啟齒,一聽母親挽留,暗中欣喜不已。她偷偷地望著陳文祺,生怕他搖頭推辭。


    誰知陳文祺還未說話,沈清先行開口:“好。賢侄要早點迴家見爹娘,人之常情,不留不留。”


    沈靈珊心裏“恨”極了爹爹,又沒法與他爭辯,一雙杏眼隻好絕望地瞪著父親。


    陳文祺有意無意地望了沈靈珊一眼,轉身向門外走去。


    沈靈珊正要借故送陳文祺一程,又聽爹爹說道:“慢著,賢侄。當年我們被‘嶺南八兇’追殺,眼見將要逃出虎口,豈料一條小河阻住了我們的生路,師弟慘死在河邊,我那……尚在繈褓中的……也被梁德賊子挑落在那條小河中。我……我想去那裏憑吊一下。不知賢侄可願同行否?”


    此言一出,韓梅心裏悵然若失。日思夜盼想著丈夫迴家團聚,誰知他前腳到家後腳又要離開,這是為何?心裏委屈,表麵一如平常,她極力用平淡的語氣說道:“師兄,你……”


    劫後相見,沈清何嚐不想與妻女日日團聚?但心中的謎團未解,猶是如鯁在喉。他要以故地重遊的借口,去陳家莊尋找答案,無論心中的猜測是真是假,總要弄個水落石出。他輕撫愛妻的臂膀,語焉不詳地說道:“師妹,二十年魂牽夢繞,師兄必到那去處探望一番,否則呆在家中心也不安。放心,明日我即迴來。”


    韓梅本是大家閨秀,不僅溫婉嫻淑,而且豁達大度。丈夫急於離家,自有他的道理,因此不再多言,隻叮囑了一句“路上小心”,便目送他們走出前廳。


    沈清、陳文祺走後,韓明因衙門有事,也向姐姐打了聲招唿迴知府衙門。


    臨別時都沒機會與義兄說句話,沈靈珊心裏空落落的,頗有“徒留癡心淚綿延”的滋味,又見母親一副失落的樣子,便鑽到母親懷中逞嬌鬥媚,借以排遣兩人心中的惆悵。


    女兒一鬧,韓梅果然心情大好,笑著羞她道:


    “都快嫁人的大姑娘了,還在娘懷裏撒嬌,醜不醜?”


    “娘,珊兒在外一年多吃了多少苦啊,迴來就不能在娘懷裏放鬆一下?再說了,女兒給您把爹爹找迴來了,您還不獎賞一下珊兒?”


    “珊兒,你是如何找到爹爹的?快跟娘說說。”


    “還說呢,女兒和大哥向夏爺爺打聽爹爹的時候,爹爹就躲在裏麵房中偷聽,他知我是尋他的,他都不出來相認。”沈靈珊嗔怪地說道。


    韓梅心想,兩人分別的時候還沒有你呢,他如何相信?便笑眯眯地問道:


    “後來呢?”


    “後來——後來若非大哥負傷,恐怕到現在都沒相認呢。”


    “什麽?你義兄負傷了?”韓梅吃驚地問道,“你大哥負傷與你們父女相認有何關係?”


    “娘,您聽我慢慢說嘛。”沈靈珊在韓梅懷中扭動了一下,坐起來對韓梅說道:“大哥一人獨鬥‘嶺南八兇’中的老大、老二、老四,負了很重的傷,躺在床上幾個月不能下地。這一天,爹爹過來要與他輸入真氣治療內傷,我便出門在外等候。不大一會兒,突然聽見爹爹悶哼一聲,我以為出了什麽事,忙走進房中,隻見爹爹手上托著一塊玉璧,正在那裏發呆。”


    “玉璧?”韓梅一驚。


    “對,玉璧。我一看,當時也是驚詫不已。”


    “啊?”


    “娘,您猜那是一塊什麽樣的玉璧?”


    “娘沒見過,怎能知道?”


    “諒您也猜不著。爹爹手中的玉璧,竟然和女兒戴的這塊玉璧一模一樣!”


    韓梅一把抓住沈靈珊的手,緊張地問道:“你說什麽?與你脖子上的玉璧一模一樣?”


    沈靈珊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形狀一樣,可裏麵不一樣。女兒這塊裏麵雕的是一條龍,可爹爹手上那塊,裏麵雕的是一隻鳳凰。哎喲,娘,您把女兒弄疼啦。”


    低頭一看,母親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手指因失血已經變得蒼白。


    韓梅仿佛沒有聽見沈靈珊的唿叫,泥塑木雕般坐著,臉色煞白,唿吸粗重。


    沈靈珊慌忙抽出被攥住的手,抓住母親的雙肩使勁搖晃,口裏喊道:“娘,您怎麽了?您可別嚇女兒啊。”


    被沈靈珊一搖,韓梅驚醒過來,她悄悄抹了一下眼角的淚水,說道:“娘沒事,你接著講。”


    “娘,您真的沒事嗎?”沈靈珊關切地問道,見韓梅肯定地點點頭,而且臉色也恢複了正常,才放下心來,繼續說道:“當時我很奇怪,便取下脖子上的玉璧,與大哥那塊玉璧一拚,竟然拚成一個完整的心形。爹爹見此,便取了兩把寶劍,要與女兒過招,爹爹見我使的是正宗戢刃劍法,這才認了女兒。”


    “哦,原來是這樣。”韓梅漫不經心地應道。此刻的她,已經想著另外一樁事情了。


    沈靈珊正講得高興,沒有察覺到母親的異樣,繼續說道:“娘,還有更奇怪的事呢,咱們練的戢刃劍法並不是正宗的劍法,而是被人篡改過了的。”


    韓梅聞言,又是大吃一驚,急忙問道:“珊兒,別胡說啊,你怎知有人篡改了劍法?”


    “我沒胡說,是大哥發現的秘密。”


    “你義兄?他如何知道戢刃劍法?”韓梅又是一驚。


    “他不僅知道戢刃劍法,而且他還有一本劍譜呢,就是在那劍譜中,隱寫著正宗的戢刃劍法。不過,那本劍譜現已在爹爹手中。”


    “難道……”韓梅此時是動魄驚心,她已經明白丈夫為何要急著與陳文祺同行,原先那點不快已換作忐忑不安,開始焦慮地等待沈清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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