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在房裏嗎?”自那晚離開劉大人府邸迴到驛館之後,一連幾日,沈靈珊都沒見到陳文祺的人影。這天一早,她便來到陳文祺所住的房前轉悠,想堵住陳文祺問問他在幹啥。可直到辰末巳初,陳文祺的房門依然緊閉。難道大哥昨晚沒迴驛館?沈靈珊想著,走上前拍了幾下房門,叫喊了一聲。


    沈靈珊轉身正要離開,身後房門“吱呀”一聲,接著聽見陳文祺說道:“沈姑娘,有事嗎?”


    “大哥,你在房中啊?這麽晚才起床?是不是身子不適?”沈靈珊迴轉身問道。在她的印象中,陳文祺一向勤勉,如今盡管是功成名就,依然保持著“三更燈火五更雞”的習慣,從未見他睡過懶覺。她以為陳文祺生病了,正舉手要摸他的額頭是否發熱,忽然聞到一股刺鼻的怪味自房中逸出。


    “什麽氣味?這麽臭。”沈靈珊下意識地將伸出的右手縮迴,捂住口鼻,皺眉說道。這時她才發現,陳文祺的臉上係著一條紗巾,敢情他早已聞到這股氣味。


    沈靈珊強忍著腹內的不適,進入房內,查找那怪味的來源。


    “別找啦,在這兒哩。”陳文祺扯下紗巾,係到沈靈珊的臉上,將她拉到屋角,指著一個碩大的陶瓷盆說道。


    陶瓷盆裏,裝著半盆無色黏稠的油狀液體,在炭火的炙烤下,飄起一些似有若無的霧氣,散發出聞之欲嘔的惡臭。盆沿上,擱著一柄有缺口的佩刀,濕漉漉的刀身不時滴下一滴水珠,掉入盆中發出輕微的“嘀嗒”之聲。顯然,它剛從那半盆惡臭的液體中撈起來不久。


    “大哥,你這是……哎呀,難不成你就在這個臭烘烘的房裏睡了一晚?”


    陳文祺牽著沈靈珊的手來到門外,長長的唿出一口氣,又舉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這才笑道:“若是在裏麵睡上一晚,恐怕就起不了床啦。”


    “那麽你……難道一晚未睡?”沈靈珊驚訝地問道。


    “對呀,到現在還沒有挨著床沿哩。”陳文祺解嘲地說道。


    “哎呀,你看你——在鼓搗什麽嘛?”沈靈珊心疼不已。


    陳文祺望著她神秘的一笑,說道:“天機不可泄露。”


    “罷了,罷了,你不說,我還不想聽呢。你等等,待我把那臭盆子端出來,再點上兩支線香熏一熏,你就好好的補一覺吧。”說罷抬腳就要進房。


    見沈靈珊如此關心自己,陳文祺心裏頭熱乎乎的。他急忙抓住沈靈珊的胳臂笑著說道:“不必了。今日還有事要辦,要馬上出去,你迴房歇息吧。”說罷,返身迴房拿起那把佩刀,匆匆出了驛館。


    “大哥,大哥——”


    沈靈珊望著陳文祺消失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


    牟斌一見陳文祺,便將一張紙條塞到他手上,語氣凝重地說道:“陳將軍,有三人的佩刀尾號是三,一人是八。難道那脫逃的疑犯果真是這四人中的一個?”


    陳文祺展開手中的紙條,隻見上麵寫著四行文字,分別是:


    戚忠良,千戶,佩刀編號:錦拱29663


    褚百川,副千戶,佩刀編號:錦拱41758


    梁德,鎮撫使,佩刀編號:錦拱30213


    孟承平,千戶,佩刀編號:錦拱47593


    果不其然,梁德的名字赫然在列。陳文祺對自己的猜測已是深信不疑。


    “牟大人,在下理解您的心情。但事實已經很清楚了,那個脫逃的真兇就在這四人當中,這個還請牟大人有個思想準備。”


    牟斌歎了口氣,決然地說道:“多謝陳將軍關心。不管是他們中的哪一個,一經查實,本官絕不姑息。隻是如何找出此人來?”


    “這個,在下自有辦法,牟大人盡管傳訊就是。”陳文祺胸有成竹。


    “事涉本衛中層將領,我看還是會同刑部共同審問吧?”牟斌不無顧慮地說道。


    “牟大人所慮極是,在下悉聽尊便。”


    見陳文祺沒有異議,牟斌便偕同陳文祺一起來到刑部。


    “牟大人親臨刑部,不知……”刑部尚書何喬新見牟斌親來刑部,以為本部什麽人犯了案,不免有些緊張。


    牟斌見慣了這種情景,急忙說明來意:“何大人不要誤會,下官專為請何大人問案而來。”


    “問案?牟大人見笑了。”何喬新一聽,神情當即放鬆,“錦衣衛斷不了的案,刑部也未必能斷啊。”錦衣衛有獨立的偵查、抓人、審訊的權力,何喬新此言,雖有酸酸的味道,卻也是實情。


    “何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是這樣,”牟斌指指陳文祺,說道:“去年陳將軍奉旨西行,投宿居庸關南關客棧時,遭遇兩個蒙麵人入室行刺,刺客一死一逃。死者係敝衛百戶王熙;脫逃的那個,亦有可能是敝衛的將校。因事涉敝衛,下官不便處置,故此特請何大人主辦此案。”


    “有這等事?既然牟大人將此案交由刑部辦理,刑部也是責無旁貸。”何喬新這算是“表態”了,然後他轉向陳文祺,說道:“請陳將軍移步督捕司錄個口供,下官即安排他們迅速稽查,盡快查出脫逃的嫌犯。”


    陳文祺尚未開口,牟斌搶先說道:“用不著如此麻煩。嫌犯已基本鎖定,何大人隻須升堂問案就行。”


    說完示意陳文祺向何喬新簡單地介紹了案情。


    “這……”何喬新顧慮重重,“金鐵匠雖能證明修補過繡春刀,但也沒有什麽證據啊?假如那疑犯抵死不認,那該怎麽辦?定案是要人證、物證俱全的。”


    牟斌有點不耐煩了,語氣也就沒有先前那麽客氣:“你隻管升堂便了,一切都在陳將軍的掌控之中。”


    何喬新聽了老大不快,自己一個堂堂刑部尚書,難道升堂不升堂都不能自己做主?一時熱血上湧漲紅了雙頰。正待發作,忽然省悟到錦衣衛可不是好惹的,今日得罪了牟斌,說不定哪天找個罪名安在自己的身上,那可不是這頂官帽能不能戴而是有沒有頭戴的問題。


    何喬新強壓心中的火氣,眼睛骨碌碌一轉,頓時有了主意:“既然如此,便請陳將軍來當這主審官如何?”心想,你若是審出了名堂便罷,若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也無關我刑部的事情。


    “不可。”陳文祺擺手說道:“在下牽涉到此案之中,怎能又當原告又當審判官?”


    “這……”


    “何大人不必猶疑,就由本官和你共同來審吧。審出了嫌犯,算你的功勞;審不出結果,本官替你兜著便是。”牟斌似乎對陳文祺極有信心,自告奮勇地說道。


    “這……有牟大人坐陣,下官自然放心。隻是下官於此案一無所知,到時如何審問?”


    “何大人盡管按程序問案,遇有問題推到在下身上便是。”陳文祺胸有成竹。


    何喬新再無推卸的理由,便領著牟斌、陳文祺來到理刑廳,升堂問案。


    “來呀,傳戚忠良、褚百川、梁德、孟承平上堂。”


    戚忠良、褚百川、梁德、孟承平等人在錦衣衛行走多年,驕橫跋扈慣了,現在被刑部拘押過堂,早已是怒火中燒。特別是褚百川,胸無城府、性情火爆,自問行端坐正,怎肯受此屈辱?故此人未上堂,殺氣騰騰的聲音先傳了進來:“何喬新,老子不找你的晦氣便也罷了,你竟敢……”


    抬頭一看,見牟斌就坐在何喬新身旁,不免有些顧忌,遂硬生生地將後半句話咽進肚中:


    “牟大人,不知我等所犯何罪,要拘來刑部過堂?”褚百川強忍怒火,改口向自己的頂頭上司問道。


    牟斌用平緩的語氣說道:“前日在本衛議事大廳,本指揮使已然說過,自本指揮使以下、副千戶以上諸人,均是行刺欽差的疑犯。前日驗刀沒發現疑點,故此還須進一步甄別。隻有找出了真兇,才能還你們的清白。因此,希望你們少安毋躁,配合刑部破案。”


    “牟大人,就算要進一步甄別,也應該是四十九人哪,怎麽就單單甄別咱們四個?”孟承平這時忍不住質疑道。殊不知四十九人之中包括牟斌在內,這意思牟大人您也應該在甄別之列吧,怎地反倒成了問案之人了呢?


    牟斌知道孟承平也是粗人一個,當下懶得多說,隻淡淡地說了句“為何單單甄別爾等四人,待會自然明白”,便扭頭對何喬新說道:“何大人,開始吧。”


    何喬新對案情一無所知,也不知從何審起,他輕咳了一聲,對堂下說道:“幾位將軍,得罪了。本官知道你們四人中有三人確屬冤枉,在查出疑犯之前,還請幾位多加配合,協助查出真兇,以還你們的清白。”說罷對堂下的皂役喝道:“來人,給幾位將軍看座。”


    這也是何喬新的老練之處,一來錦衣衛的人實在得罪不起,這幾人中充其量隻有一個是真正的案犯,其餘三人不過是涉嫌而已,一旦洗清嫌疑,他們還是錦衣衛的大小頭目;二來以禮相待,能夠稍微平息他們的怒氣,以利查案問案。


    果然,聽了何喬新的一席話,加之給四人“看座”之後,四人的怒氣稍稍平息,就聽戚忠良說道:“多謝何大人照顧。不過在下仍然不明白,既然大家都有嫌疑,為何就單單要我們四人過堂?”


    何喬新雖對案情不甚清楚,但陳文祺也向他介紹過案情的來龍去脈,知道為何單傳這四人過堂,當下微微一笑,對堂下喝道:“來人,傳證人。”


    話音一落,早有皂役將金鐵匠帶上公堂。


    “草民金卜煥叩見大人。”


    “金卜煥,起來答話吧。”何喬新溫言說道。


    “是,大人。”金鐵匠站起身,走到左側陳文祺就座的附近垂首站立。


    何喬新自公案上拿起一柄佩刀,舉在空中,問道:“金卜煥,你可曾見過這種腰刀?”


    “迴大人,草民曾經見過。”


    “時間、地點、為何見到這種腰刀?”


    “迴大人,那是去年的四、五月間(具體什麽時間草民記不清楚)的一個夜晚,草民正要上床歇息,忽然闖進一個蒙麵黑衣人,他手上就拿著這種腰刀。”


    “蒙麵黑衣人拿著刀去你房中幹什麽?”


    “他讓草民替他修補腰刀上的缺口。”


    何喬新指著坐在公堂右側的四人,問道:“你看看,那個蒙麵黑衣人是他們其中的哪一個?”


    金鐵匠抬頭向四人看了好一陣子,麵現迷惘之色,最後搖頭說道:“那人黑衣蒙麵,草民認不出來。”


    何喬新倒轉佩刀,指著刀柄說道:“這種腰刀,刀柄上麵都鐫刻有編號,你可曾記得黑衣蒙麵人那把佩刀的號碼?”


    因陳文祺問過相同的問題,金鐵匠此時也不驚奇,說道:“迴大人,黑衣蒙麵人那把佩刀纏著布條,草民並不見它的編號。不過在布條纏繞的邊緣,草民看見有兩個半圓形的印跡。”


    金鐵匠與何喬新對話期間,陳文祺一直在暗暗觀察四人的反應。金鐵匠這句話說完之後,傳戚忠良、褚百川、孟承平三人麵現不解之色,唯獨梁德聽罷,臉上的肌肉輕微抖動了一下,但很快恢複了正常。


    何喬新又從公案上拿起一段布條,將手中那把佩刀的刀柄纏住,示意皂役拿給金鐵匠辨認。


    金鐵匠隻略略一看,便點頭說道:“不錯,正是這樣兩個半圓形。”


    何喬新微微點頭,又從公案上拿起一柄繡春刀,仍按前法在刀柄上纏上布條,讓金鐵匠再次辨認。


    金鐵匠不知其意,看了看刀柄說道:“大人,這兩柄刀都與草民當日所見的半圓形一模一樣。”


    何喬新示意皂役將兩柄佩刀送給戚忠良等人過目,待四人看過之後,何喬新問道:“幾位將軍,你們可曾看出什麽端倪?”


    “這有什麽端倪?無非是沒有完全遮住的一個數字罷了。這與單傳我等四人過堂有何關係?”


    “褚將軍說得對極了,它的確是沒有完全遮住的一個數字,但並非任何數字遮住半邊之後就呈現兩個半圓形的。”何喬新讓皂役解開兩柄佩刀上的布條,繼續說道:“隻有三或八才有這種特征。現在請四位將軍解下佩刀,我們當堂審驗一下。”


    戚忠良、褚百川、梁德、孟承平懾於牟斌的威勢,不得不解下腰間的繡春刀,交給堂下站立的皂役。


    那皂役接過四柄佩刀,呈放在記錄書吏的桌上。記錄書吏逐個拿起佩刀,報告說:


    “錦拱29663、錦拱41758、錦拱30213、錦拱47593。查驗完畢。”


    “各位將軍,據查驗,錦衣衛副千戶以上的官員共四十九位,編號尾數是三或者八的,僅有堂中四位將軍,這就是今日單單請四位過堂的原因。幾位將軍還有異議嗎?”


    “就算本將軍的佩刀編號帶了個三,你就認定本將軍是謀刺欽差的嫌犯不成?何況這兒四人的編號非三即八,你能說都是刺殺欽差的兇犯?單憑這一點,何大人恐怕不能結案吧?”孟承平氣咻咻地吼道。


    何喬新被孟承平搶白,有些尷尬,他頓了頓說道:


    “不錯,單憑刀的尾號還不能最終確定誰是疑犯,但這幾柄佩刀尾號非三即八,其中定有一柄為金鐵匠所修之兇器。各位,我朝律法規定,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等‘十惡’是‘常赦所不原’的重罪,其中的謀反﹑謀大逆、謀叛、大不敬等滔天大罪,依律‘本人淩遲處死,祖父﹑父子﹑孫﹑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異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異,年十六以上皆斬’。本官悲天憫人,在此敦促嫌犯趕快自首伏法,本官將依據大明例律減輕刑罰:嫌犯本人雖罪不容赦,可念其認罪自首,免去淩遲之苦,改處絞刑;祖父﹑父子﹑孫﹑兄弟及同居之人,免除死刑,改判流刑。”


    “何大人,好意心領了。您這一番說辭,本將軍平日審訊犯人時同樣說過,但本將軍行得正、坐得端,沒有違法犯罪,用不著您減輕刑罰。您若盡快查明兇犯,還本將軍一個清白,本將軍便對您感恩戴德了。”孟承平半是辯白半是挖苦地叫道。


    “是啊,說那麽多廢話幹嘛?早點查出真兇,還我清白,免得在這裏多受晦氣。”褚百川接口附和。


    自上堂來,戚忠良一言未發,此時也開口說道:“何大人,您就不必繞彎子了,我們就是受冤枉的,何談自首不自首的?趕快找出那個嫌犯才是正理。”


    “梁鎮撫使,您也是這意思?”何喬新點名問道。


    他本是無心之言,梁德聽了心頭撞鹿,難道他們全都知道了?不可能!那晚雖未得手,但也沒給姓陳的留下什麽把柄;我與金鐵匠數次見麵,都是黑衣蒙麵,諒他認我不出。再說了,捉賊捉贓捉奸見雙,沒有證據,空口無憑,你奈我何?


    心裏盤算已定,口中強說道:“當然。誰是疑犯,便請你拿出證據指證他便是,何必虛張聲勢?”


    何喬新本想敲山震虎,逼那嫌犯自行招認,不料四人有恃無恐,反把自己奚落了一陣。這……便如何繼續問下去?


    正為難間,陳文祺適時開了口:“何大人,梁鎮撫使說得對,指證嫌犯還得有證據啊。”


    “證據?陳將軍可有證據?”何喬新不知陳文祺話中之意,隻好將皮球踢還給他。


    “在下手上並無證據。但何大人請想,錦衣衛佩刀隻換不修,卻為何有人私下逼著金鐵匠修補刀上的缺口?”


    “這是為何?”何喬新一發的糊塗。


    牟斌接口說道:“這是因為,本衛規定,凡換佩刀,須說明理由。刀是如何破損的,須說明在何時、何處、與何人交手以至刀刃損壞,否則,本衛會按武器保管不善予以處置的。”


    “那便是說,此人的佩刀破損,不去正常更換,反去暗中修補,說明他沒有正當理由?”何喬新有所醒悟。


    “不錯。隻要查出金鐵匠修補過的佩刀,那惡賊便無可遁形。”


    何喬新聽了,對金鐵匠喝道:“金卜煥,你且仔細看看,這四柄佩刀中,那柄係你所修?”


    “何大人,莫要為難金鐵匠了。米粒大的缺口,金鐵匠足足花了六日六夜才把它修好。您說,它還有破綻嗎?”陳文祺替金鐵匠解圍道。


    “那依陳將軍之見,如何才能找到那把佩刀?”何喬新始終記住升堂前陳文祺的承諾,有問題便推給他。


    “既然佩刀的主人不願開口,那就拷問佩刀吧。重刑之下,還怕它不‘開口’?”陳文祺高深莫測地說道。


    “聽傳聞,陳將軍曾在前年鄉試之後,為江夏縣斷了一樁‘銅錢案’,而且這斷案的手法奇絕,竟是用沸水煮錢,是這樣嗎?”何喬新聽陳文祺要對佩刀“用刑”,突然想起了陳文祺的這樁舊事。


    “確有此事,不過那是在下瞎蒙的。何大人何故有此一問?”陳文祺淡淡地說道。


    “沒什麽,本官有些好奇而已。陳將軍剛才說要重刑拷問佩刀,莫非又要故計重施?”何喬新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誰知陳文祺拊掌一笑,認真地說道:“還真被何大人說中了。在下才疏學淺,隻會這一招。不過今日不用‘沸水’煮刀,改用‘壞水’煮刀。”


    “‘壞水’煮刀?難道水也分好水、壞水?”何喬新甚是稀奇。


    陳文祺抿嘴一樂,也不解釋,隻向他說道:“在下已經提前準備妥當,請何大人命人將那‘煮刀’的刑具抬進來便是。”


    “好,本官今日倒要開開眼界。來呀,將‘煮刀’的刑具抬進來。”


    堂下皂役答應一聲,將陳文祺事先準備好的“刑具”抬進大堂。眾人定睛看去,原來是隻陶瓷大鼎,裏麵盛滿無色油狀液體,散發出強烈刺激性的臭味。


    何喬新以手掩住口鼻,甕聲甕氣地問道:“難怪叫它‘壞水’?真夠臭的了。陳將軍,你看如何‘用刑’?”


    “將佩刀丟入鼎中,鼎下點起柴火,不多不少煮上半炷香的功夫,那兇器熬刑不過,自然‘開口’招供。”陳文祺自信滿滿地答道。


    何喬新將信將疑,命皂役搬柴生火,又命人取了一根線香,截去一半後點燃計時。


    堂中眾人除了梁德心懷鬼胎、暗裏心憂之外,其餘一眾都對這種奇異的“煮刀”斷案感到新鮮,更不相信那刀如人一樣“熬刑不過,開口招認”,因此隻將雙眼緊緊盯住大鼎,整個大堂竟是寂靜無聲。


    半根線香堪堪燃盡,陳文祺大喝一聲:“撤去柴火,撈出佩刀。”


    眾皂役撤火的撤火、撈刀的撈刀、抬鼎的抬鼎,眨眼功夫便將大堂收拾幹淨。早有皂役將四柄佩刀呈放在公案之上,何喬新、牟斌兩人放眼一瞧,隻見其中一柄佩刀鋒刃上果然有一米粒般的缺口,其餘三柄佩刀則一如平常、完整無缺。


    何喬新朝陳文祺投去佩服的一瞥,爾後捏住有缺口的佩刀刀身,將那張寫有四柄佩刀編號的紙條湊近刀柄:錦拱30213!


    牟斌未曾料到,身為南北鎮撫司兩大鎮撫使之一的梁德,竟是謀刺欽差的要犯,當下又驚又恨,一時忘記了主審官是何喬新,搶過案上的驚堂木重重一拍,喝道:“來人,撤去梁德的座椅。”


    梁德眼裏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強裝鎮定,站著說道:“大人,為何撤了屬下的座椅?”


    “裝瘋賣傻。你自己看看,錦拱30213,是不是你的佩刀。”牟斌將那柄有缺口的繡春刀丟在梁德的麵前。


    梁德拾起繡春刀,借觀看刀柄上編號之機,內心緊張地盤算一迴,咬咬牙說道:“不錯,錦拱30213,這是大人配給屬下的腰刀。但屬下不明白,這刀怎麽了?”


    “你且說說,這缺口是怎麽迴事?”


    “大人,您這話就不該來問屬下。”


    “無賴至極!你自己的佩刀有缺口,不問你還問誰?”


    梁德將佩刀指著陳文祺,強辯道:“您應該問他。屬下交出佩刀時還好好的,他將刀置於那惡臭的大鼎中又燒又煮的,是金子隻怕也要損傷,何況區區一柄鋼刀?”


    “一派胡言。”牟斌一指戚忠良等三人,說道:“他們的佩刀也在鼎中同樣燒煮,始終完好無損,為何獨是你的佩刀現出缺口?”


    “大人,去年瓊林會武宴,屬下因這姓陳的麵有微須,在進瓊林苑時多問了兩句。想必他懷恨在心,故此暗中在屬下的佩刀上動了手腳,栽贓於屬下。”梁德說完,心裏十分得意,暗暗佩服自己急中生智,找出這麽好的“理由”辯解。


    “你……狡辯。陳將軍坐在那裏動也未動,如何在你的佩刀上動手腳?”牟斌氣極。


    “他本人未動手,不等於別人沒動手。”言下之意,是陳文祺事先安排皂役暗中下手的。


    “梁某人你可算是鐵嘴鋼牙了。照你這麽說,是陳將軍串通刑部上下陷害於你了?”何喬新聽了也是氣憤不已。


    “不然呢?本將軍交給你們的佩刀可是完整無缺的,現在弄出這麽一個豁口,分明便是栽贓陷害。”性命攸關之際,強辯勝於不辨,梁德是豁出去了。


    “哈哈哈,”何喬新怒極反笑,戟指梁德說道:“梁德呀梁德,好歹你也在錦衣衛混了多年,為何不能敢作敢當?卻形如潑皮無賴一般?罷了,陳將軍,老夫正對你這‘煮刀’斷案有些好奇,你且講講原委,令他無話可說。”


    梁德的“狡辯”,早在陳文祺的意料之中,現在也該是自己說話的時候了。他站起身,向牟斌、何喬新兩人一抱拳,說道:


    “在下正有此意。”說完轉身向站立一旁的金鐵匠問道:“金師傅,請問您修補這缺口時用的是什麽材料?”


    這個問題先前陳文祺已經問過,這時又問,金鐵匠知道他是要讓眾人知道,便答道:“草民用的是足色白銀。”


    陳文祺點點頭,說道:“我與牟大人去找金師傅的那天,金師傅告訴我們他的確修補了一柄殘缺的繡春刀,而且補得天衣無縫,即便他本人也看不出修補的痕跡。當時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讓那缺口‘現形’?及至聽到金師傅說補刀的材料是白銀時,我忽然記起一件兒時的事情,頓時就有了主意。”


    “等等,你兒時碰見一件什麽事情?”何喬新執掌刑部,對斷案問案的法門尤其關注,聽陳文祺聯想兒時的往事來破此案,感到很新鮮,便打斷陳文祺問道。


    “那是在下六歲那年,我娘的銀手鐲不知被什麽東西玷汙,想了很多辦法都無法清洗掉。後來爹爹領著我去黃州府,找了個銀匠才將手鐲清洗一新。不過問題也出來了,我爹感覺那手鐲比清洗之前‘瘦’了一圈,便找那個銀匠理論,銀匠自然是矢口否認。由於事先並未稱重,所以無法指證銀匠動了手腳,最終不了了之。”說到此處陳文祺赧顏一笑,接著說道:“在下小時候喜愛尋根問底,而且我知道爹爹的為人寬容大度,若非那銀鐲不是明顯變小,斷不會與銀匠理論,便存心要將此事查個清楚明白。我家在黃州城內開了一爿當鋪,閑暇時我也經常去當鋪打點買賣。趁此機會,便有事無事到一些銀鋪轉悠,終於被我發現了秘密。原來那惡臭難聞的東西叫做‘壞水’,將它加溫後,不僅能夠洗去銀器表麵的髒汙,也能夠‘洗’掉銀器本身。那天金師傅說到用白銀修補佩刀時,我馬上想起了這件往事。但加溫的壞水能夠‘洗’掉白銀,是否還能夠‘洗’去烏茲鋼?於是在昨晚,我弄到一些壞水,將金師傅為我修補的那柄繡春刀放在裏麵煮,並且燃香計時,才知道烏茲鋼非常堅硬,而且抗酸性特別強,在短時間內,加溫的壞水對它不起作用。故此今日大膽用此法一試,果然見到奇效。”


    “原來如此。”何喬新長籲一口氣,對梁德說道:“梁德,你還有何話說?要不要本官差人去大街之上找一個銀匠來對質?免得你又賴陳將軍信口開河。”


    梁德知道再就這“煮刀”的事情說下去,無非是自取其辱。但又不甘心就此認罪。眼珠一轉,又說道:“即便本將軍的佩刀有個缺口,也不能證明是與陳將軍打鬥時受損的吧?事到如今,本將軍也不相瞞了,去年族人與鄰人因房基發生糾紛,請下官前去調解,期間雙方爭執升級,族中一同輩弟兄趁我不備,拔過佩刀與鄰人相搏,被鄰人的寶劍斫了個缺口。因無正當理由,便尋金鐵匠修補了缺口。”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為了保住性命,隻能承認“鬥毆”了。即便“鬥毆”罪名成立,依大明律,至多“發邊衛充軍”而已。


    “梁鎮撫使嘴上功夫確實了得,倉促之中竟能將一子虛烏有之事說的有根有梢。”陳文祺長笑一聲,拔出腰間的“畫影劍”說道:“雖說這虛構之詞,隻須到你家鄉一查,便真相大白。但在下還有更簡捷的辦法,隻須將這‘畫影劍’放在那缺口上一試,若缺口與‘畫影劍’的鋒刃完全吻合,這堂上眾人,都是舞刀弄劍的行家,想必知道是怎麽迴事了。”


    “對。寶劍的鋒刃有厚有薄,天下沒有完全相同的劍刃。隻要‘畫影劍’的劍刃與此缺口嚴絲合縫,那就沒的說了。我來檢驗檢驗。”褚百川一躍而起,他並不隸屬於梁德,同時也想早些結束這“莫須有”的過堂,便自告奮勇,左手要過梁德的繡春刀,右手握住‘畫影劍’,將劍刃往刀刃的缺口上一放,隨即叫道:“不錯,毫無縫隙。您看,你們看。”


    他維持刀、劍相交的形狀,逐一送給牟斌、何喬新、陳文祺以及戚忠良、孟承平等人驗看。


    何喬新看罷,與牟斌悄聲說了幾句,然後一拍驚堂木,喝道:“來呀,將逆犯梁德鎖了,押入大牢,待奏明聖上,另行判決。”


    (作者注:壞水即濃硫酸,熱的濃硫酸能夠溶解銀,但能否溶解烏茲鋼則不得而知,因情節需要而作此杜撰,請方家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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