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兄。”


    “陳公子。”


    “啊。”雲非煙的故事講完了,陳文祺還沉浸在情節當中,聽到翁雋鼎夫婦喊他,發覺自己有點失態,連忙拿話遮掩:


    “嗬嗬,嫂夫人講的太生動了,令在下聽得入了迷。二位對楊姑娘如此盛情款待,在下在此謝過。”


    “‘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陳公子,楊姑娘千裏追尋,您可別辜負了她的情意啊。”雲非煙忍不住說道。


    “呃——”陳文祺大窘,不知如何對答。恰巧這時傳來“邦——邦邦”的打更聲,趕快轉移目標:“翁年兄,時已三更,你與嫂夫人先去歇息吧。”


    “陳年兄旅途勞累,是該早些歇息了。走,我送陳年兄去客房。”


    陳文祺搖搖頭,說道:“不用,今晚我就在翁年兄的書房裏呆著。”


    翁雋鼎不解的問道:“為什麽?”


    “請問,翁年兄對那個‘識文斷字’案可有結案的辦法?”


    “沒有,正要指靠陳年兄呢。”


    “說實話,當時情勢很僵,沒有辦法幫助那位酆姑娘,隻好想法讓他們投到縣衙,以拖延一些時間,尋找解決之法。這幾日,我去刁家屯暗訪了一番,並設法從刁家下人那裏得到了一些內幕細節,故而今晚要借翁年兄的書房,梳理一下頭緒。”


    翁雋鼎一聽陳文祺要連夜琢磨案情,高興地說道:“在下早想請教陳年兄,隻是怕耽誤陳年兄休息不好開口。既然陳年兄有此打算,豈不正合我意?”轉身對雲非煙吩咐道:“煙妹迴去歇息吧,順便讓人送點夜宵過來,我與陳年兄就徹夜長談。”


    陳文祺急忙阻止:“不可不可,在下一來便將翁年兄‘霸占’,嫂夫人還不希望在下早些離去?”


    雲非煙俏臉緋紅,說道:“陳公子說哪裏話來?理訟罰惡、恤民顯善乃是地方官員的職掌,陳公子為拙夫分憂解難,賤妾感謝都來不及,怎會埋怨?再說了,我與翁郎本就在各自房間歇息,陳公子‘霸占’不‘霸占’他都沒關係。”


    “怎麽你們……?”陳文祺大感驚奇。


    翁雋鼎、雲非煙相視一笑,沒有說話。


    陳文祺雖心生疑竇,他們不說,自然不好追問。


    雲非煙走後,翁雋鼎說道:“三天前,刁輥與孟廣雲先後前來縣衙告狀,二人所告雖是同一案件,雙方卻各執一詞。我便差遣幾個得力的步快查訪了一下案情,正好說與陳年兄知曉,看看有無可用之處。”


    兩人將各自查訪的情況互相說了一遍,將各方情況綜合一處,大致理清了此案的來龍去脈……


    二十多年前,膚施縣出了一個鼎鼎有名的才子——酆燁。酆燁的父親老來得子,對酆燁百般疼愛,不顧家中貧寒,送他塾館念書,希望他日後能夠出人頭地、光宗耀祖。酆燁倒也爭氣,不僅天資聰穎,而且勤奮好學,很快成為塾館眾多學子中的佼佼者。在其後參加的小考和院試中,酆燁均以第一名的成績勝出。時人認為,隻待朝廷開科考試,酆燁雖不定獨占鼇頭,但取青紫應如拾芥一般。天順三年,歲逢己卯,複辟未久的英宗下旨按例舉行鄉試。時年十八歲的酆燁信心滿滿,三天的考試下來,自覺筆底生花、堪比班馬文章。哪知放榜之日,竟是名落孫山,酆燁遭此打擊,心灰意冷。後因乃父與恩師百般相勸,複又振作精神,三更燈火五更雞,懸梁刺股般又苦讀三載,壬午年再赴秋闈,結果仍然榜上無名。他的恩師也是大惑不解,平日滿腹經綸、文章字字珠璣的酆燁,為何就做不好鄉試中的八股文?暗歎朝廷如此選賢任能,真可謂滄海遺珠矣。此後酆燁又參加了多次鄉試,結果依然故我。老父眼見家財耗盡,望子成龍的希望破滅,氣得大病一場,最終吐血身亡。酆夫人悲痛萬分,憂鬱成疾,不久也撒手人寰。


    酆燁功不成名不就,還拖累二老雙親罹患早亡,真個是愧悔無地、痛不欲生。且兩場喪事過後,家徒四壁,已無隔夜之糧,偏偏妻子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產下女兒酆靈嗷嗷待哺。為了生活計,酆燁隻好暗歎此生“筆底明珠無處賣”,打消求取功名的念頭,改行“舌耕”以養家糊口。所幸酆燁在本縣算是名聲在外的才子,聽說他要做塾師,“下關書”的一時紛至遝來。就這樣,滿腹詩書雖未替他光宗耀祖,卻也助他自力謀生,每年的束脩除去一家三口生活所需外,尚有些許積蓄。特別是女兒酆靈生得如花似玉、活潑伶俐,時時繞膝承歡,使他慢慢地撫平了心中的那塊疤痕,安心於過這塾館中的清苦日子。


    時光荏苒,轉眼間過了十餘年,女兒酆靈已長成亭亭玉立、端莊美麗的少女。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兒酆靈還沒到及笄之年,登門說媒的幾乎踏破了門檻。但酆靈自小耳濡目染,對爹爹的文才學識既自豪又驕傲,不經意間將爹爹當作擇婿的標準,發誓無論貧富,除非遇到才高八鬥的青年才俊,否則就算終老此生也不言嫁。酆燁雖然怪她過於偏激,卻也喜她暗合自己的心思,亦將自己求取功名的心願寄托在未來的女婿身上,便說服妻子尊重女兒的意願,不以“父母之命”相挾。隻是思慮女兒若是遇見一個家境貧寒的少年書生,將來豈不是一輩子受苦?於是終日盤算如何多掙些束脩,好為女兒準備豐厚一點的嫁妝。


    事有湊巧。前年臘月,酆燁應聘於本縣鄒家莊塾館一年滿期,“放年學”途中,鄰村富戶刁輥將他攔住,遞給他一個大紅套封,酆燁做塾師多年,知道此為聘請塾師的“關書”。酆燁抽出“關書”一看,隻見上麵寫著:


    “敬請酆老夫子來舍教讀犬子刁瀾,年奉束脩一百二十貫,端午、中秋、春節另奉節禮,食宿全包,特此敬訂。教弟刁輥頓首。”


    一百二十兩紋銀?如此高的脩金酆燁實在是聞所未聞,他揉了揉眼睛再瞧,沒錯,白紙黑字寫的“年奉束脩一百二十貫”,而且還“另奉節禮,食宿全包”。酆燁表麵不動聲色,內心卻是興奮莫名,來年如果“定攝”於刁家,為女兒置辦嫁妝的銀兩就寬裕許多。不過酆燁雖然有些迂腐,心智仍然清明,他冷靜一想,這刁輥不癡不傻,為何開出尋常塾師三倍有餘的束脩?難道其中另有企圖?想到此,酆燁心生警惕,將“關書”退還給刁輥,找個借口搪塞了一番。


    刁輥似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不急不躁地等他說完,然後解釋說自己之所以開出如此高的脩金,當然是另有目的:尋常塾師就館傳道,隻要盡其所知教授弟子即可,弟子學得如何,全在本人的天資與勤奮,與業師無關;自己重金延請塾師,則有學業標準。


    酆燁本心存顧忌,不願無事生非,但架不住好奇,遂順口問了一句“什麽標準”?刁輥幹笑一聲,說道其實標準很低,就四個字:識文斷字。


    酆燁心道,普通頑童教習一年令他識文斷字,原本平常,卻不知你那“犬子”是呆是傻,若是實癡實昏之徒,就算拜孔孟墨荀為師,也是枉然。


    刁輥觀他神態,已知他心裏的疑問,幹脆一語道破:夫子不必猜測犬子的智愚,如有興趣,可試教一月便知。一月之內,若夫子認為犬子蠢笨如牛,刁某願奉雙倍脩金,恭送夫子迴府;若夫子認為犬子尚堪教導,就請夫子在敝府“就館”一載。


    這個條件令酆燁怦然心動,看來刁輥也是愛子才重先生,自己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看著刁輥複又遞到眼前的“關書”,猶豫了一下,便伸手接了過來。


    刁輥狡黠地一笑,遂與酆燁約定,正月十六在刁府設宴舉辦“接風禮”,開館試教一個月,“拜師儀式”一月後再定。


    酆燁懵然不知,他已被別人牽著鼻子,朝他們設好的圈套邁出了第一步。


    原來,酆燁身為塾師,常年留宿在塾館,隻端午、中秋、春節迴府與家人小聚。平時則在月底某日,散館後向家裏送些銀兩,供母女兩人的生活花銷,然後即便返館,甚是辛苦。近幾年女兒酆靈漸漸長大,心疼爹爹來迴奔波,有時就去爹爹塾館取迴銀兩。這一年在鄒家莊塾館“就館”,因離家不是很遠,每月的脩金均由酆靈來取。刁輥的兒子刁瀾剛從外地習武迴來,這一日無所事事,信步走到毗鄰的鄒家莊塾館,恰好碰見酆靈來館找爹爹拿錢,刁瀾一見酆靈美豔異常,頓時筋骨酥軟、兩眼發直,恨不得立時抱得美人歸。終因自己是出山的猛虎、臥灘的蛟龍,在別人的地盤上不敢造次,便暗中打探清楚酆靈的根底,急忙忙迴家找他的爹爹刁輥想轍去了。


    刁家香火不旺,三代獨傳。到了刁輥這一代,他娶了休、休了娶,好不容易在四十二歲時,第四任太太才為他生下刁瀾這塊寶貝疙瘩,自然是百般溺愛,但凡刁瀾開口討要,除星星月亮不能摘下之外,一切皆無不可。聽到兒子要娶酆靈為妻,刁輥輕鬆地笑了。酆燁可能不知刁輥其人,但刁輥熟知酆燁的情況,誰教他是膚施縣的名人呢?以刁家的財富與勢力,讓酆靈做名正言順的少夫人,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美事,還不樂壞了酆家老少三人?既然兒子喜歡,讓媒人帶上彩禮,與酆夫子定個吉日,大紅花轎抬迴便是,老夫早就想抱孫子了。令刁輥大感意外的是,他將遠近媒人訪了個遍,還許以重重的酬金,竟無一人願為他兒子牽這根紅線。媒人們眾口一詞,酆家明確相告,若非滿腹經綸的青年才俊,謝勿登門說項——您那兒子胸無點墨,實在是恕難作伐。


    刁輥這才明白,除了星星月亮,酆家小姐也是千金難買,一時倒是無計可施。刁瀾見酆家美人好似水中月鏡中花,可望不可得,不免相思成疾,臥床不起。刁輥擔心兒子小命不保,決定鋌而走險:去酆家搶人。


    正當刁輥糾集打手準備出發之時,門外走進一個陌生人說道,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別說王法不容,強擰的瓜也是不甜。既然酆家小姐非才子不嫁,莫若便請她爹爹前來“就館”,教授令郞豈不更妙?刁輥聽罷不以為然,你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犬子最煩就是讀書,不然的話十年前就該讀書了。何況十載寒窗無人問,能否成名未可知,就算犬子聰穎過人,十載寒窗下來一舉成名,酆家小姐豈非早作他人婦了?那人笑了笑,將刁輥拉至裏屋,密談了大約一個時辰後,刁輥恭恭敬敬地將那位被稱之為“真先生”(刁家下人對陳文祺說的原話)的陌生人送出府外。說也奇怪,“真先生”前腳剛走,刁瀾就從久臥的床上爬了起來,而且整個人象變了性似的,以往打死也不讀書的他,居然帶著府中的幾個下人,精神抖擻地布置學館,說是準備年後迎接塾師。隨後刁瀾度日如年地挨到臘月二十,打聽到鄒家莊塾館當日“放年學”,便催促爹爹刁輥手拿“關書”攔住酆燁,軟磨利誘,讓他接了“關書”。


    閑話少說。且說元宵過後,酆燁如約來到刁家“就館”,一個月的“試教”下來,闊少刁瀾雖不算聰慧卻也並非愚不可及,更為難得的是他很刻苦用功,從不遲到早退,一本《弟子規》已能默寫出十幾句。酆燁心中暗喜,認定刁瀾尚堪深造,於是毫不猶豫地答應刁輥舉行“拜師儀式”。儀式之後,免不了設宴慶賀一番。待到酒酣耳熱之際,刁輥提出訂一“合約”,以示鄭重,並解釋說這隻是一種形式,以與平常延聘塾師有所不同,避免旁人責怪自己壞了脩金的規矩。酆燁想想也對,同時也擔心刁輥對許諾的脩金變卦,便點頭同意。當他拿過刁輥早已準備好的“合約”一看,馬上臉色一變,扔下“合約”就要“辭館”。原來“合約”上寫著,如留館一年不能讓刁瀾達到“識文斷字”的標準,便許女兒酆靈與刁瀾為妻。


    就在酆燁正要離開之際,從屏風後麵轉出一個人來,“哈哈哈”大笑幾聲,高聲對刁輥說道,刁老爺呀刁老爺,現在你該相信我說的話不錯吧?名師才能出高徒,昔日鬼穀子王詡通天徹地,才培養出孫臏、龐涓兩位高足,東坡居士絕世高才,方能教出秦黃晁張“蘇門四學士”。你欲令郞出人頭地,就該聘請飽學大儒來教誨。這位酆夫子,原本就是一個屢試不第的落魄之人,才疏學淺,功名難成,才無奈做個塾師,也不過為了混幾個束脩養家糊口而已,哪能真的教得了人家子弟?


    酆燁自視甚高卻屢試不中,常常自鳴不平。這人當麵戳中自己的痛處,頓時氣憤異常,但讀書人文質彬彬,當場隻是說了一句你欺人太甚。那人鼻孔“哼”了一聲,說道我隻是實話實說而已,閣下若果有才,如何不敢訂這“合約”?酆燁說道,以小女為條件,任誰也是不能答應。那人說道,那要看是否有勝算,如果有十足的把握,就算賭命也不在話下。說完指著地上一根草棍說道,我請閣下拾起這根草棍,若拾得起,以百貫錢為酬,若拾不起,以閣下之女作賠,閣下願訂此約否?酆燁答道,這有何不可?那人又“哈哈”一笑道,俯身拾芥,容易之極,故閣下並不以賠什麽為意。今閣下不敢訂這“合約”,無非腹內空空,教人“識文斷字”勉強之極,又何必以賭大賭小為借口?換作我是你,沒有真才實學,就該舍了“舌耕”這個行當,就算乞討養家,也比誤人子弟都好。


    俗話說,請將不如激將,激將不如罵將。被那人一罵,酆燁臊得滿麵通紅,加上幾杯酒在腹中一攪,頓時熱血上湧,一把抓過“合約”,令人端來筆墨,“刷刷刷”寫上了自己的姓名。


    事後,酆燁嗟悔無及,隻好殫精竭慮教導刁瀾。幸好刁瀾一如既往的刻苦勤奮,學業不斷進步。酆燁見此,一顆懸著的心才慢慢放了下來。


    秋去冬來,眼見到了年底,刁瀾在酆燁的教導下,已將《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三本開蒙課本學了個八九不離十。正當酆燁暗自鬆口氣的時候,一天,刁瀾並未像往常一樣按時來塾館聽講。直到午時許聽送飯的下人說,刁少爺身體有恙,主家正延醫診治。聽說弟子生病,酆燁連忙入府探視,東家刁輥在堂前將他攔住,說是小兒偶染風寒,吃幾副藥便可痊愈,左右這兩天不能開館,先生不如迴家看看夫人女兒,等小兒病愈後再迴塾館上課就行。酆燁一聽也好,便辭別刁輥欲走,刁輥一把將他扯住,說道一年時間也隻剩下幾天了,我便將餘下的束脩全付給先生,免得兩手空空的迴家多不好。先生的為人眾所周知,說句玩笑話,我也不怕先生賴賬。酆燁見東家如此體貼周到,自是稱謝不迭,高高興興地帶著銀兩迴到家中。原以為過了三五天東家便會著人來請,哪知直到臘月二十,還是音信全無。酆燁讀聖賢書之人,自不會束脩到手便不管不顧。於是帶了一些銀兩去見刁家父子,欲將近半月未開館的脩金退還。誰知到了刁家,刁輥一反常態,冷冷地對酆燁說道,我以為你真是有才有德的誠信君子,卻原來是一騙人錢財、誤人子弟的無恥小人。酆燁聽罷愕然,東家此話從何說起,我怎麽騙人錢財、誤人子弟了?刁輥“嘿嘿”一笑,你別裝傻賣癡,我問你,我重金聘你教習小兒,所為何來?酆燁道,當然是教他知書達理、識文斷字啊。刁輥不再理他,扭頭喊出刁瀾,問道,這一年,老師他教你什麽了?刁瀾低著頭,怯怯生生地答道,沒教什麽。酆燁一聽急了,什麽?我沒教你?《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你不是全都識得、背得、寫得的嗎?酆燁跑迴塾館,取來課本,將《三字經》舉到刁瀾眼前,問道,這是什麽?


    這是書。


    什麽書?


    刁瀾擺擺頭,懵然不知的樣子。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你還記得吧?


    刁瀾蹙眉撓頭的想了半天,複又擺擺頭。


    酆燁又將《千字文》翻開,指著書上說,“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這迴想起來了吧?


    刁瀾突然高聲尖叫起來,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以手捂耳,轉身飛跑出門。


    酆燁欲要追趕,被刁輥迎麵攔住,說道夠了,你沒本事教得小兒識字,難道還要將他逼瘋不成?


    酆燁心裏一片空白,口中喃喃念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刁輥陰森森地一笑,怎會如此?這該是我問你的哩。事到如今,就按“合約”辦吧。看在我倆馬上就是親家的份上,你一家三口好好的過完春節,元宵一過,我就讓小兒抬花轎上門迎親,嫁妝什麽的就免了。


    酆燁這時方才明白,自己是被刁輥父子給算計了。元宵過後,刁家先後幾次抬著大紅花轎上門迎親,女兒酆靈抵死不從,惹得刁輥兇性大發,帶著幾個打手上門搶人,恰被經過此地的陳文祺碰見。


    ……


    “這個酆老夫子怎地如此糊塗?這麽明顯的圈套他也能鑽?刁輥父子也不怎麽樣,如此簡單的局都敢布,難道不怕別人堪破?”理清了案件的來龍去脈,翁雋鼎感概地說道。


    陳文祺微微一笑道:“‘局’雖簡單,但布局之人隻怕不簡單。”


    “陳年兄是說設套之人並非刁輥父子,而是……‘真先生’?就算是他,我看也高明不到哪裏去。不過這樣破綻百出的圈套,倒是讓他碰巧了。”


    陳文祺搖搖頭,說道:“並非碰巧,而是勝珠在握。”


    “願聞其詳。”


    “三箭齊發,酆老夫子想不入彀也難。”


    “三箭齊發?”


    “以利相誘,以名相累,以酒相亂。”


    翁雋鼎略略一想,頓時醒悟:此人先以三倍於尋常束脩的重金,吊起酆燁的胃口,令他欲拒還休;再以酆燁才疏學淺相譏,文人自惜羽毛,酆燁當不例外;“名”、“利”當前,就算還有一絲顧慮,恐怕已隨著腹中的酒氣升騰到雲裏霧中。


    “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真先生’究竟是誰?陳年兄可是打探清楚了?”


    陳文祺沒有正麵迴答:“翁大老爺欲要破局,那布局之人焉能置身事外任你擺布?隻是此局雖然簡單,破局卻很不易呢。”


    “是呀,盜竊有贓物為證,殺人有兇器為證,可這是否‘識文斷字’將以何為證?”在翁雋鼎心目中,陳文祺斷案無所不能。這幾日望眼欲穿,就指望陳文祺來幫助自己審結手中兩樁棘手的案子,如今連他都說不易,翁雋鼎不禁深感憂慮。


    就在兩人澄思寂慮的時候,忽聽縣衙前麵隱隱傳來紛擾聲。二人打開窗戶一看,原來天已微明。


    翁雋鼎叫來當值衙役,詢問縣衙前麵為何人聲鼎沸?衙役答道,是一婦人無理取鬧。


    “大約有什麽冤情吧,誰還敢在官衙前麵無理取鬧?”翁雋鼎有些不悅。


    那衙役一看大人發怒,連忙解釋:“的確是無理取鬧,因為她是一個瘋子。”


    “瘋子?”翁雋鼎皺皺眉,對那衙役說道:“你倒說說看,是什麽樣一個瘋子,為何要在縣衙前取鬧?”


    “迴大人,此女不知是何地人氏,隻知兩年前她與一個名叫孫二的販夫從外地來本縣落腳,去年秋天,孫二醉酒摔死,可能是悲傷過度,隨即這女子就瘋了,成天瘋瘋癲癲的到處亂跑。”


    “她平常總來縣衙前吵鬧嗎?”陳文祺插言道。


    “來過幾次。不過她跑的地方可不少,本縣許多地方都有看她去過,她可算在本縣大大有名了。”衙役末了“幽默”了一句。


    “她可有名姓?”


    “有,姓魏名聆儀。不過自打她瘋了以後,大家都叫她瘋聆儀,很少有人提到她的姓氏了。”


    “魏聆儀……瘋聆儀……瘋聆……儀……”陳文祺顛來倒去地念著瘋婦人的名字,陷入沉思。


    翁雋鼎不知陳文祺在想什麽,便示意衙役退下,自己則悄悄去外麵,親自給陳文祺端來洗漱用品和熱水,向仍在低頭思索的陳文祺說道:“陳年兄,該盥洗了。”


    陳文祺抬起頭:“翁年兄,此女的丈夫酒醉身亡,緊接著她又失智,你以為正常嗎?”


    翁雋鼎以為陳文祺一直在思考“識文斷字”一案,誰知他是在想這件事,啞然失笑道:“陳年兄莫非是韓信轉世?疑案不怕多啊。眼下這‘識文斷字’案未斷,在下心裏還在忐忑著呢。”


    “如你所言,此案既無贓物為證,又無兇器為證,別無他法,隻有逼著刁瀾睜眼識字、開口說文了。”


    翁雋鼎大驚,他想起陳文祺曾經說過為了逼一個惡人招供,要用獨門點穴手法,令受刑者忍受萬蛆啃膚、萬蟥吮血、萬蟻噬骨、萬蠍撕筋般的痛苦,以為陳文祺又要故伎重施(這是當初陳文祺編造的一種武功用來嚇唬郝懷的),連連搖手道:“陳年兄可別亂來,你我如今已是朝廷命官,切切不可濫用刑罰逼供。”


    陳文祺笑道:“誰說我要用刑了?”


    “不用刑?你有什麽辦法讓他睜眼識字、開口說文?”


    “我是沒有辦法,但這個失智之女可令他‘識文斷字’。”


    “瘋女?她怎麽能……”


    陳文祺笑著截住翁雋鼎的話,說道:“翁年兄有話待會再說,眼下有三件事情要先辦妥。”


    “陳年兄請吩咐。”


    “其一,那連夜印好的榜文請翁年兄指派得力的公人早些貼出去。”


    “哎呀,我還差點把這事給忘了,我這就安排去。”翁雋鼎一拍腦袋,抬腿就往外走。


    “且慢,還有第二、第三呢。”陳文祺一把拉住翁雋鼎:“第二,請翁年兄指派一個已成家的衙役,將縣衙前那個失智婦人帶迴家安頓幾日。”


    “怎麽,陳年兄真的要……”


    “那榜文張貼出去,無論是沈……呃,無論是楊姑娘還是那個被其兄趕走的弟弟,趕到膚施都需一段時日。這段時間閑著也是閑著,就當作獵奇吧。不然成天呆在縣衙,還要分了翁年兄的心。”


    翁雋鼎道:“既是如此,便差人將她帶進來,讓煙妹來照顧就行。”


    陳文祺為難地說道:“嫂夫人千金之體,怎可要她親力親為?”


    “不妨事,煙妹雖是名門閨秀,卻頗有憐貧惜弱之心,再說,還有雁兒呢。”


    陳文祺點點頭:“有嫂夫人照拂,豈非更好?至於第三件事嘛,翁年兄是否應該犒勞一下咱倆的五髒廟了。祭完五髒廟,咱倆再合計一下,然後升堂問案。”


    翁雋鼎一聽,果然覺得饑腸轆轆,連忙風風火火地出了門,照陳文祺的話安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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