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方家後宅堂屋裏,敞開的前後門窗中過堂風涼爽怡人。方家妻妾正齊聚在這裏納涼。


    冰鎮的新上市的水果切開了,在燈光下紅豔豔的,看著甚是誘人。方子安披散著沐浴後散亂的發髻坐在涼椅上,享受著身旁春妮搖著蒲扇帶來的涼風。


    “夫君,你真打算去泉州啊?”史凝月嘟著嘴坐在一側,手上的團扇上下翻飛,扇的額前發絲飛起。快速扇動的團扇表達了她內心的不滿。


    “當然,我可不是開玩笑。今日聽了那蔣政說的情形,我現在很期待去會一會那個泉州鄭家的鄭誌龍。”方子安笑道。


    史凝月皺著眉頭道:“你這是何苦給自己找麻煩?這麽大熱的天,呆在臨安不好麽?偏要去什麽泉州。朝廷待你如此,你何苦上杆子去自找麻煩。那鄭家納稅也好,養兵也好,跟你有什麽幹係?秦姐姐,你說是不是?”


    秦惜卿伸手拍拍史凝月的手臂以示安慰。她撩了撩發髻,笑道:“大熱天的莫生氣,子安這麽做必是有他的道理的,你又何必不高興。”


    史凝月嗔道:“秦姐姐,春妮姐,你們都依著他,弄得我像是當惡人,格局不大似的。我還不是為他著想麽?他適才也說了今日朝會上的事,那個新任的樞密使都說他和我爹爹是金國細作了,還不消停些麽?他和我爹爹為朝廷立了這麽大的功,秦檜那老賊都是子安扳倒的,現如今倒好,被人這麽冤枉。叫我說,咱們安安生生的過日子不好麽?不用自找麻煩。那個什麽鄭家,皇上都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夫君要去會他,那不是自找麻煩?”


    秦惜卿微笑不語。春妮更是不說話,隻顧著看方子安額頭有沒有汗。她對這些話題毫不關心,她也壓根不想聽這些。


    “明日我迴娘家去,跟爹爹說,叫爹爹來勸你。你不聽我的,總要聽我爹爹的話吧?”史凝月道。


    方子安微笑擺手道:“凝月,你爹爹可不會像你一樣,他也不會阻攔我的。凝月,你不是格局小,你是不希望我惹禍上身,這我都知道。你不就是怕我招惹不起那泉州鄭家麽?”


    史凝月道:“你知道就好。你也說了,這裏邊水深的很。光是一個臨安市舶司,便有可能牽扯到某些背後的利益之人了。秦姐姐說的對,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搞不好便會是一場禍事。我知道你不是怕事的人,但是我現在就希望一家子平平安安的,不要出什麽事情。夫君,答應我,別去了好麽?”


    方子安歎息道:“凝月,你是讀了不少書的人,你說人讀了書最大的好處是什麽?”


    史凝月道:“讀書的好處麽?明理啊。提升認知的境界啊。不讀書不知事,活著渾渾噩噩,有什麽意思?”


    方子安點頭道:“說的好。讀書明理,讀書啟智,提升認知的境界,總結的很好。有時候我寧願自己沒讀過書,那麽我可能隻希望能過安穩日子,能讓家裏人吃飽穿暖,大人孩子都平安喜樂,那便是我的全部幸福了。可惜,我從書裏還學到了其他的東西。我學到了嫉惡如仇,分辨善惡。所以我無法容忍罪惡在眼前卻視而不見。我學會了感同身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所以我也無法隻關心自己和身邊的人命運而無視天下百姓的命運。我讀了那些仁人誌士忠臣良將的詩文,看了他們悲壯而輝煌的一生的事跡,無法不希望自己去成為那樣的人。這便是所謂的境界了。或許這些東西有些虛妄,看不見摸不著,似乎不存在。但是我們都明白,這些東西是真實存在的。就像愛意一樣,摸不著看不見,但是我從你們的目光裏,話語之間,乃至春妮的扇子扇來的涼風裏都能感受的到。我們不能沒有信念和理想的活著,是不是?”


    史凝月翻著白眼看著方子安道:“就知道你要說這些大道理。”


    方子安道:“可不是大道理麽?理想便是大道理。那我現在說小道理。朝廷要北伐了,這需要大量的錢銀支撐。倘若糧草物資跟不上,仗便輸了一半了。朝廷需要銀子,我是掌管市舶司的官員,拿著朝廷的俸祿,我該不該為朝廷整頓市舶司亂象,拿迴那些被碩鼠侵吞貪汙的銀子?改變那些讓朝廷損失巨大的不合理的政策?再說的具體一點,我為朝廷多從他們手裏搶迴一兩銀子,而這一兩銀子便可能轉化為作戰的兵士甲胄上的一片鐵甲,而這片鐵甲有可能擋住金人的一支勁箭,挽救一名士兵的性命。從而讓他的爹娘不至於失去這個兒子,讓他的娘子不會失去這個夫君,讓他的兒女不會沒了爹爹。你說,這是大道理,還是小道理?”


    史凝月歎了口氣道:“我說不過你,你說的這些我自然明白。”


    秦惜卿伸手過去握著史凝月的手道:“凝月,這些也未必關乎他人,也關乎我們自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夫君希望能做些事情,為了大宋,其實也是為了我們自己。”


    方子安點頭道:“是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們是大宋人,自然要為這個國家著想。我承認,大宋並不完美,甚至很多事讓人憤怒和無奈,可那畢竟是我們的大宋,是我們的國度。為了不讓大宋淪陷於異族之手,為了能保全他,我們必須報摒棄一些個人的情緒,包容他的缺點和不完美。如果沒有大宋在,我們便都沒有家了。作為我個人而言,我自然想盡一份心力讓它變得更好。不光是我這麽想,很多人都是這麽想的。凝月,你爹爹也是這麽想的,還有嶽元帥他們那些人,就算被冤枉致死,他們還是選擇維護這個國家,因為他們都明白這個道理。為了大宋,為了許許多多人,也為了他們自己的子孫後代,有些事必須要做。不能因為他的不完美便放棄他,人人意氣用事的話,大宋便沒救了。人人都做一點的話,他會越來越好的。”


    史凝月還是第一次聽方子安說出這些話來。方子安說的很平淡,但聽在耳中卻有一種力量。一種讓人震撼的力量。史凝月知道,自己的夫君已經成為了一種人,這種人可稱之為大宋的脊梁。這種人不多,但是他撐起了大宋的將來,成為許許多多渾渾噩噩的百姓們所仰仗的中流砥柱。一代又一代,這種人總是有。總是能撐起一片天,讓其他人安心的得到庇佑。當夫君這種人不複存在的時候,大宋便到了他的末日了。


    “對不住,是我的不是。夫君,你盡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再不會拖你後退了。我要勸說我娘,也不要抱怨爹爹的一些作為了,你們都是好男兒,是我們的驕傲。將來,會為人所尊崇,成為像嶽元帥他們那樣的為人頌揚的人物的。”史凝月輕聲道。


    方子安笑道:“我可不是為了這些,我隻做我覺得我該做的。凝月,你也沒錯,也不必自責。話說,這一次去泉州,誰跟我去啊?我恐怕要在那裏待個一段時間,總得有人給我洗衣做飯吧。”


    “我不去,泉州有什麽好?再說我也不會洗衣做飯。夫君去了,我正好這段時間畫些畫兒,讀些書。這段時間鬧哄哄的,都生疏了。秦姐姐去吧,秦姐姐見多識廣,還能幫你出出主意。春妮姐帶著文定怕是不方便。菱兒也可以去,跟著保護夫君。”史凝月笑道。


    史凝月是正房,隨行之事自然是她優先,但她說這話顯然是給機會。秦惜卿和沈菱兒尚未正式過門,方子安礙於史凝月的麵子也不好意思經常留宿在她們的房裏。這次讓秦惜卿跟著去,也是史凝月希望給她們獨處的機會。當然,另一方麵也確實是新婚這一個月來,史凝月被方子安折騰的要死。夫君對那事永遠充滿激情,雖然自己也不是拘謹之人,但是受不了他無休止的索取,實在有些吃不消。正好可以緩一緩身子,調養調養。娘說,小別勝新婚,得讓夫君保持新鮮感,不然等他無趣了便不會再有激情了。所以讓秦惜卿她們跟著去倒不是矯情,而是真的這麽想。


    秦惜卿忙道:“我去了有什麽用?也是拖後腿的。幫不上什麽忙。”


    方子安笑道:“怎麽?我現在混的這麽差麽?都沒人願意跟我出門了?要不春妮你跟為夫去吧,出去見見世麵。你也很久沒出門了。”


    春妮擺手道:“我才不去,文定膩我的很,你去了也不是遊山玩水的,是去公幹,我才不去。對了,我得去瞧瞧兒子了,一晚上就睡了,也沒吃奶,一會的餓醒了。你們聊,我迴房了。”


    春妮說著將扇子塞在方子安手裏,自顧迴房了。


    方子安攥著扇子發愣道:“得,我還不如不說。罷了,你們都不肯,我也不勉強。我和菱兒去。菱兒,你該不會拒絕吧。”


    沈菱兒坐在秦惜卿身邊吃桃子,和往常一樣她並不參與談論的話題。見方子安問自己,菱兒下意識的想點頭,但卻又道:“姐姐去我便去。”


    秦惜卿笑道:“看來我隻能去了。泉州麽?我很久以前去過一趟,那裏也有認識的人,也許可以幫點小忙。哎,這大熱天的,我還真是不太想動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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