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陽嚇了一跳,忙聲答道:“米語啊!”


    “什麽語!”


    “米語!”


    “他們不講英文?”


    “不講。”


    “他們講米語?”


    “對呀,講米語。英文叫american。”


    “american?我聽說過英式英語,美式英語,但從來就沒聽說過什麽米語!”


    “可他們說的就是米語啊。你也聽過他們講話。”


    書傑仔細迴想,這米語確實跟英語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一時間,他哽噎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肯定不怎麽看韓劇,”魏陽提示道:“這米語的發音和文字都跟韓語差不多。”


    “這怎麽可能!米國人說韓語?”書傑的世界又開始天旋地轉。


    “我哪知道。我也是來了才發現的。”魏陽反過來扶住書傑,以免他摔倒在地上:“我當時的反應和你一模一樣,花了好長時間才把自己的心態調整過來。知道嗎?習慣了就好了。”


    “習慣!”


    “對呀。你想一想,米語也是方塊字。咱們有中文的基礎,學習起來不比那些歐洲來的學生要快得多。我那兒有asl的速成資料。”


    “asl?”


    “americanasseconnguage(米語作為第二語言教程)。這材料是個北京哥們兒從韓國弄過來的。用了包過。”


    “包過什麽?”


    “米語水平考試呀。學校要先評估你的語言水平。必須通過了asl考試才能正式上課,不然就得先補習米語。”


    “就算過了asl考試,別人說話聽不懂怎麽辦?”


    “慢慢學嘛。掌握了下麵幾句,日常生活就基本上沒問題了。呐,第一句就是這個…”魏陽讓書傑翻開秘書給的小冊子,指著扉頁說道:“布什總統永遠健康!”


    “這不就是剛才那一句口號嗎?”


    “對,這一句最重要。”魏陽接著向書傑解釋米國人在說話前,必須先祝福領袖或者引用一句語錄。米國的現任總統是小布什。自從老布什總統過世,他就一直掌握著米國的最高權力。他的副手是已經輔佐了兩代布什的迪克·林尼。而書傑手裏那本藍紅相間的小冊子正是這位小布什總統的語錄,以後必須隨身攜帶。除了‘永遠健康’,‘出海航行要舵手,米國不能沒總統!’和‘民主黨都是反動派’也很管用。


    這似曾相識的言語讓書傑驚詫不已:“這不是個——”


    “噓!”魏陽按住了書傑的嘴唇:“我們是客,不幹涉米國內政。”


    “韓明當年可是把米國吹得天花亂墜。”


    “別提那個老騙子了,越提越來氣…”魏陽拖起行李繼續前行。


    “米國既然這麽苦,你為什麽不迴去?”


    “迴去?怎麽沒想過,”魏陽的腳步又慢了下來:“隻是…怎麽迴去?”


    “怎麽迴去?”書傑表示不解。


    “對呀,我出國的時候,全村上下敲鑼打鼓地到我家祝賀。我不但是村裏唯一出國的,也是唯一上過全國重點大學的。宴席擺了三天,滿屋都是前來恭賀的鄉親。到現在我還記得我爸爸臉上的驕傲。”


    “我自己的父親何嚐不是這樣,”書傑也想起了離家前的情形,父親眼底的不舍被鄰裏羨慕的目光淹沒。


    “當時,他向人誇下海口,說我是要留在米國‘享福’的。”魏陽接著說道:“這一出國,我肩上更多的是父母的麵子。”


    “嗯…”盡管心情低沉,書傑沒法不點頭表示同意。


    “其實啊,在哪兒生活都是一樣。”魏陽意識到書傑的情緒,試著說些安慰的話:“久了,也就習慣了。”


    “久了,也就習慣了,”這句話不停地在書傑腦中迴響。二人一路無語,很快便迴到了魏陽的宿舍。魏陽把行李堆在門邊,客氣道:“書傑,你今晚就在沙發將就一下,好嗎?”


    “沒問題,謝謝你了。”言罷,書傑左右看了看。這套公寓麵積不大,風格簡約。客廳中央靠牆的地方有一張三人沙發。沙發對麵擺著一部大電視,左手邊是一間開放式的廚房。廚房後麵應該是臥室和廁所。客廳窗前寬大的寫字台上放著一台電腦,台麵上還有部電子琴。寫字台旁邊的樂器架上豎著兩把吉他,一把木吉他,一把電吉他。


    “你還彈琴?”書傑忍不住問道。


    “為什麽不彈呀?”魏陽聳了聳肩,答道:“米國雖然這不好那不好,但有一點特別好,就是電器便宜。這套玩意兒如果是全新的,在國內得要十幾萬。你也彈琴?”


    “我隻是跟藥鈞玩過幾天。”在魏陽麵前,書傑不敢班門弄斧。


    “你喜歡彈什麽?”


    “校園民謠。”


    “太巧了,我也喜歡。想不想彈彈?”


    “算了吧,太麻煩了…”書傑沒什麽情緒彈吉他。


    “沒事兒,我就好這個。”魏陽堅持道。沒等書傑迴答,魏陽便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把口琴,然後從樂器架上取下木吉他送到書傑麵前,口中問道:“想彈哪首?”


    “就彈一首吧。”書傑拗他不過,隻得伸手接過吉他,然後將手指搭在弦上,心中尋思:“彈什麽呢?還是《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吧。”於是,他右手拇指向下一劃,客廳裏便響起了那段熟悉的前奏。在他身邊,魏陽將口琴放到嘴邊,一邊打拍子一邊用口琴和聲,顯得音樂功底十足。


    彈著,彈著,書傑的左手和旋按錯了好幾次。好不容易彈完第一段,他趕緊停了下來,對魏陽說道:“我最喜歡這首。不過好久沒彈,都快忘光了。”


    “多彈兩次就記起來了。”魏陽答道,然後跟書傑講如果用重金屬來詮釋校園民謠,會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真的嗎?”書傑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


    “耳聽為實。”魏陽迴到寫字台前,按了一下電腦的電源鍵:“這有一個我自己錄製的重金屬版本。要不要聽聽?”


    “你自己錄製的!”書傑大吃一驚。


    “對呀,不然我買這套專業設備幹嘛?”魏陽笑道。電腦啟動了,魏陽滑動鼠標,輕點了幾下,顯示器上出現一排排黃綠相間的聲波條。他將一根自上而下的白色亮線拖到聲波條的最前麵,然後點了一下工具欄裏的一個三角形圖標。


    嘎嘎!嘎嘎嘎嘎!


    澎湃的節奏吉他聲伴著鼓點洶湧而出。


    “節奏這麽快?怎麽迴事?”正當書傑疑惑的時候,音響裏傳出一陣快節奏的說唱:


    “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無聲無息的你!


    “你曾經問我的那些問題!


    “如今再沒人問起!”


    魏陽的聲音鏗鏘有力,又略帶一點沙啞,聽得書傑目瞪口呆。他沒想到校園民謠居然能這樣唱。這狂放的音樂停止了好久,書傑才迴過神來,張口便問魏陽:“這全部是你自己弄得?”


    “是呀,鼓點是我用電腦合成的。其它的樂器跟和聲都是一個個聲道分開錄製,最後混音到一起的。”


    “這太專業了!簡直和電台上的沒什麽區別。”雖然心情不佳,書傑還是由衷地歎道。他完全沒料到一個學曆史的居然能把校園民謠玩出這樣的效果。


    “我還沒完成最後的混音。”魏陽微微一笑:“用電腦潤色以後,效果會更好。要不要錄兩句試試?”


    “以後再說吧,今天就算了。”


    “好,等你安頓下來,可以常來我這彈琴錄歌。”魏陽看到書傑實在沒情緒,也不再堅持。“如果你想的話,你可以先上會兒網,我去做飯。他鄉逢知己,我一高興把晚飯給忘了,不好意思。”


    魏陽在鍋裏隨便掂兩下,弄出了兩盤火腿腸蛋炒飯。雖然原料簡單,但味道卻比飛機上的那些套餐棒多了。魏陽的飯廳被他改成了音樂工作室,於是兩人便在廚房的吧台上邊吃邊聊。一通言語過後,二人更是覺得投機。魏陽慨道:“這出國啊,就像陳道明說的那樣,裏麵的人想出來,外麵的人想進去。”


    “方鴻漸說的吧?”書傑笑著糾正道。


    “都一樣。”魏陽搖了搖頭:“其實更準確的說法是:裏麵的人想出出不來,外麵的人想進難進去。”


    “是啊。”書傑對此深表同意,心道:不愧是學曆史的,概括得這麽精辟。


    “對了,中國時間已經快要到早上了。你要不要打電話迴家,報個平安?”魏陽把碗筷放進灶台下麵的洗碗機,轉頭問書傑。


    “謝謝。”其實書傑剛才就想到了這一點,但一直沒機會開口問:“能借用一下你的電話嗎?迴頭我把電話費給你。”


    “難逢知己,幾塊錢的電話費就不要計較了。”


    “那謝謝了,等我安頓下來請你吃飯!”


    “一言為定。不過這電話不能直播,必須用電話卡。”魏陽指著電話機旁邊的一張信箋紙說道:“撥號的手續我寫在這上麵了。你要先撥213-086-0081,聽到語音提示以後再撥中國的號碼。噢,別忘了在你家人的區號前麵加撥一個01186。我先去洗個澡。”說完,魏陽便禮貌地離開了。


    客廳裏一片安靜。書傑坐在沙發上拿起電話,開始撥成都家裏的號碼。他不知道父母昨晚有沒有睡好,但知道他們此刻肯定守在電話機旁邊等待自己的迴音。


    213-086-0081,嘟…0118628——號碼撥到一半,書傑突然按斷了電話,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拿過書包,從裏麵翻出藥鈞的號碼,向他報了個平安:“剛到,一切都好。迴頭一定把你的問候給他們倆帶到,你放心。”


    掛上給藥鈞的電話,書傑又沉默了。他看著艾德和大鵬給的號碼,手指在按鍵摩擦了許久。書傑還記得三人相約感恩節見麵時的興奮。但此刻的他心中卻是五味雜陳,不知下麵該怎麽辦。


    “卡上沒錢了嗎?”魏陽迴到客廳,看見書傑在沙發上發呆,便主動問道:“不夠的話,我可以馬上充值。”


    “不,不是的,我隻是…走了會兒神。”書傑撒了個善意的小謊。


    “這是給你用到毯子和枕頭。我先去休息了。”魏陽放下手中的被褥,再次離開了客廳。望著魏陽的背影,書傑沉呤了許久,隨後撥通了家裏的號碼。


    “喂…”聽筒裏傳來父親熟悉的嗓音,親切又遙遠。


    書傑久久沒有迴答。


    “喂?”電話那頭又疑惑的問了一聲。


    “爸,是我,到學校了。”


    “書傑呀,安全到了就好。你媽擔心死了,一直沒接到你的電話。“


    “沒什麽好擔心的。”書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但語氣還裝作堅強:“我中午就到了,先去係裏報了個到,然後找地方住,等你們起了床才給你們打電話。”


    “沒事就好。米國人說話聽得懂嗎?”


    “聽得懂,聽得懂!”書傑急忙答道,然後幾句話把聖母大學的環境誇得跟天堂似的:“放心吧,爸,一切順利。”


    “放心,我肯定放心,男兒誌在四方嘛。就是你媽…你要跟媽媽說兩句嗎?”


    “不用了,我現在暫時住在同學的客廳裏,不方便多說,迴頭再打給你們。”書傑趕緊掛斷電話。他怕自己一聽到媽媽的聲音,眼淚就再也扛不住了。書傑關上燈,拉開毯子,在沙發上躺了下來。經過了二十多個小時的長途旅行,承受了無情現實的心理轟炸,他已是筋疲力盡了。但書傑躺在沙發上,怎麽也沒辦法讓自己安靜下來。


    “我究竟到了個什麽鬼地方?米國絕對不可能是這樣的。”這到底是噩夢一場還是平行宇宙,書傑不知道。但他對今天的所見所聞,著實沒有一點點心理準備。


    “但願這是噩夢一場。睡吧,快睡吧。等我再次醒來,這一切都會結束。”書傑告訴自己。但他腦子裏如野馬亂奔,根本無法入眠。


    “也許我被騙了。也許,米國本來就是這樣。”書傑不恨米國,但接受不了自己上當受騙。聽著牆上滴答滴答的鍾聲,他越加煩躁。書傑忍不住翻了個身,抓起枕頭悶在頭上,耳邊卻響起了韓明的聲音:


    “學英語好比在樹林裏學鳥叫。當有四隻鳥落在你肩上時,說明你過了四級;當有六隻鳥落在你肩上時,說明你過了六級;如果有許多鳥落在你肩上…”韓明故意頓了一頓,然後說道:“就說明你成了個鳥人。”


    未名湖邊的大講堂裏響起一陣哄笑。


    書傑還記得那個夏天,悶熱異常。606宿舍的三位兄弟哼著齊秦的‘火車快開’,坐著沒空調的綠皮車來到北大,參加新西方的gre強化班。新西方是中國最牛的英語考試補習學校,而她的創辦者兼校長韓明是改革開放以後第一批赴米的留學生。第一堂課,韓明的話就讓學子們心潮澎拜。


    “米國人不會背題,也不會變通。不管托福還是gre,都是在一個大題庫裏換來換去。在座各位都是千年科舉熏陶下來的學子。論考試,米國人根本不是咱的對手。”韓明話音剛落,講堂裏便響起了交頭接耳的聲音。


    “那些單詞太生僻了。”


    “我聽說有些單詞連老米也一輩子隻見過一次。”


    “什麽時候見過?”


    “考gre的時候見過。”


    韓明站在講台上,微微一笑。他抖了抖左腕上閃閃發光的手表,大聲說道:“有些人一生沒有輝煌,並不是因為他們不能輝煌,而是因為他們的頭腦中沒有閃過輝煌的念頭,或者不知道應該如何輝煌。”


    講堂裏迅速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著韓明,想知道他下麵要說些什麽。


    “你們隻要用我的方法,單詞就一定能記住。隻要用我的卷子,gre就一定能考過!”韓明的聲音如雷貫耳,他的成功也毋庸置疑。“我韓明原來想成為中國研究英語的前100名,但後來發現根本不可能。所以我就背單詞,用1年的時間背了一本英文詞典,成為中國的單詞專家。現在,我出的紅寶書從初中到gre有十幾本,銷量上百萬。想當年,我剛到米國…”


    韓明的留學故事講的活靈活現,同時又妙趣橫生,讓學子們對米國更加憧憬。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裏,三人住在藥鈞高中同學的宿舍裏,每天一起床就背紅寶書。每天24個小時,除了吃飯和睡覺,就是做題備考,不敢有一絲懈怠。書傑隻是沒想到全身心的努力卻換來了這樣的結局。花了這麽長的時間考托考g,到頭來卻還要再重新學米語。


    書傑恨啊,他恨自己的天真,也恨韓明的欺騙。但此刻他最恨的就是大鵬和艾德。他們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來米國這麽久了,居然沒告訴自己米國的真相!他越想越恨,越恨越氣,不知不覺中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書傑從睡夢中醒來。他抬眼一看,窗外還是一片黑暗,於是,書傑摸摸索索地戴上眼鏡,打開燈,望向牆上的掛鍾。才三點半。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四周。客廳裏,一切還是和昨晚一樣,沒有絲毫的變化。


    書傑疲憊極了。他呆呆地看著天花板,是心力憔悴。突然,書傑狠狠地掐住左手的虎口,讓自己痛得齜牙咧嘴。到這時,他才真正意識到了自己的宿命:


    “不管是噩夢一場,


    “還是平行宇宙,


    “我都是無處可遁,


    “無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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