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璀沉默,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晏琛。


    這一刻的晏琛,好似又不似她所知道的阿兄了。


    人從來都是複雜的,更遑論坐擁天下的帝王呢?


    自見麵之後,對自己言笑溫和的那個晏琛,或許也隻是他之萬千表象之一罷了。


    今日晏琛說了這許多,阿璀也知道了許多。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窺探得“政治”二字,那扇門雖隻推開一條縫隙,然而那狹窄的縫隙裏頭,卻已是無法看清的渾濁的黑暗。


    此時的阿璀,尚且不知道一顆沉睡的種子掉落,更不知道這顆種子將於未來某日,尋著一個契機便就此萌芽了。


    晏琛見她不再說話,還當她是累了。


    正欲叫她迴去休息,誰知阿璀卻又指指天空中的某處,示意他去瞧。


    晏琛舉頭望去,看到的正是北鬥星。


    “北鬥七星是天帝的車駕,象征著帝王的權威與統治。”阿璀指著北鬥星,順著北鬥星的天璿天樞二星的方向移動,然後落在北邊最亮的那顆星星上,“那邊是北極五星,二星主日,帝王也,亦太一之坐,謂最赤明者也。”


    阿璀看著那北極星,繼續道,“那第二顆最亮的便是帝星,如今也是阿兄。”


    晏琛不知她為何突然說起星象,但照舊很有耐心地聽她說下去。


    阿璀卻突然轉過頭來,瞧向晏琛,笑問:“阿兄看到北極星附近與北鬥七星對應的六顆暗淡的星星了嗎?”


    晏琛知道她說的是北極五星附近的南鬥六星,隻是那幾顆星子過於暗淡些,若不仔細分辨,也難尋找到。


    “阿璀是想讓我看天府星?”晏琛明白過來她的意思,看向她,笑問。


    阿璀點點頭,轉頭瞧向那六顆星星的第一星:“天府星,南鬥之主星,屬土,取卦為坤,司任脈,主守成。乃為皇後星。”


    她說完這句,便轉頭瞧向晏琛,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


    而晏琛卻已然完全明白她要說什麽了,今日心中之鬱鬱,竟然就此一掃而空。


    自己總是幸運的,這世上之人這麽多,或有所圖謀或相互隔閡,好在又有這麽個人心心念念為自己而憂。


    他笑:“阿璀是為我與皇後擔憂?”


    “在關家的那些年,我知道自己是祖父與阿娘收養的,我不記得自己的來處,但我卻從來沒有一刻覺得自己不是關家人,所以我幾乎未曾想過去尋自己的身世。”阿璀沒有立刻便迴答他,而是說起自己輾轉於心的這幾句話,“後來阿兄與崔家阿兄來尋我了,卻未曾想到阿兄是那般身份……如今,我先前的那諸多猶疑輾轉好像也不必再說了。但是如今的阿兄,處在最高而險的位置,走的也是一條最艱難的路。”


    “所以,我總是希望阿兄能得幸福的。”阿璀笑意裏也是鄭重,“皇後阿嫂是阿兄親自選的妻子,她在阿兄稱帝之前嫁與阿兄,她明明該先是阿兄的妻子,然後才是阿兄的皇後的。阿兄的妻子不好做,做阿兄的皇後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阿嫂的家世比不得朝中的那些老世家,徐家在立國上的功勞地位更比不得朝中半數新貴,如今宮中的後妃們論家世背景也多在阿嫂之上,所以阿嫂憂慮忐忑。阿嫂看重阿兄,但她也不是生來便會做皇後的,阿兄為何不能給她多些耐心和寬容呢?”


    晏琛聽她這些話,好像句句都在為皇後說話,但其實字字都為自己,她不希望自己居高位卻連夫妻之情分也無,終成孤家寡人。


    他看著阿璀,她的眼角眉梢裏好像漸漸更多了幼年時的影子,更似那個當年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小阿璀。


    “阿璀說的,阿兄聽明白了……”


    阿璀自然知道,皇後是徐家人,僅僅是因為這麽一個原因,她便是永遠脫不開徐家的影響,也永遠不可能與阿兄如尋常百姓一般隻做尋常夫妻。


    “我為阿兄擔憂,也為阿嫂擔憂,更為阿兄與崔家兄長的大淵江山擔憂。”阿璀的目光又移向北極五星。


    而除卻北極二的帝星之外,餘者太子、庶子、後宮幾星皆暗淡不明。


    “太子星暗淡,陛下該盡早要一個孩子的。”


    這句話在阿璀的唇齒間輾轉了片刻,終究還是不曾吐出來,阿璀不知道為何他阿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至今還不曾有一子半女,但一想便知他與阿嫂多年夫妻,也不可能是不想要孩子的。


    晏琛覺得自己很能理解阿璀的意思了:“天象之說,不必信之十分。人力可成其九,餘者一分但可歸於天象。”


    “我倒比阿兄多信幾分。”阿璀卻笑道,“據說前年,阿兄登基的那一年,曾出現連珠的星象。天下動亂終結,終出聖主,您看,連星象也有所示。”


    晏琛無奈,隻當她是玩笑,拉她起來:“太晚了,莫在這裏坐著了,迴去休息。”


    ——————————


    又過了幾天,阿璀見到了崔寄,自崔寄處得知了先前侵田案的結局。


    昨日大理寺並刑部主官數人就侵田一案正式結案複命,牽涉其中的朝中官員有二十二人。


    結案文書送呈陛下禦覽之後,負責此案的主官請旨如何判決,陛下隻說按律判處。


    誰知主官卻言翻遍如今刑律,竟無與此案完全相符的律令。


    如今大淵律之缺疏,可見一斑。


    最後陛下親自勾決以王行謹為首的此案中罪行最重的七人,餘者皆發配充軍。


    這幾日金陵城中人心惶惶,協助大理寺刑部行抄沒之事的金吾衛氣勢洶洶地衝進了一家又一家。


    然而百姓們不過是看些熱鬧,真正惶惶不安的卻是朝中那些腰金衣紫們。


    這被勾決發配的二十二人,半數出身老世家,半數卻是新貴。


    這是大淵新朝立國兩三年來,第一次牽連如此之廣的大案。


    朝中的明爭暗鬥,世家與新貴之間的矛盾,也因著此事都各自有所收斂。


    眾人似乎到如今才想起來,陛下雖有仁名,但也是殺伐過來的,不然僅憑一個“仁”字便能收了這天下嗎?


    這是真正有效的殺雞儆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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