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泉宮吃了晚食,因晏琛與皇後還有話要說,阿璀便自己先離開了。


    晚間天氣爽朗,萬裏無雲,抬頭間竟然能看到漫天星子。


    阿璀坐在春曉池旁的胡床上,看天上殘月星子,看池中錦鯉往來暢遊撞破星月。


    晚間的風還是清爽的,拂過時風中帶著草木花香,有那麽一刻,竟然好像迴到了蜀中的山上,與祖父望月觀星的那些時候。


    春日已去,東宮蒼龍已隱去了身形,南方七宿那隻朱雀玄鳥便開始展翅飛翔。


    晏琛迴來的時候,聽聞阿璀在春曉池旁觀星賞景,又見天色已晚她還不曾迴去休息,便去瞧她。


    他一過來時便見到胡床上躺著的阿璀,旁邊小幾上還散落著幾張紙,上麵似乎零零散散地繪了圖。


    晏琛走近一瞧,就著旁邊的燭光,清楚地看清了上麵畫的星圖。


    粗粗一瞧隱約是井、鬼、柳、星、張、翼、軫七宿,正是南方朱雀之象。


    一直便知道阿璀所學極雜,卻不想竟然連星象之術也多涉獵。


    阿璀眸光一轉,視線從漫天星子上收迴,正瞧見對麵站著的晏琛。


    笑問:“阿兄怎麽迴來了?”


    阿璀原本以為他方才與皇後說話,大約今晚就留宿在甘泉宮了。


    晏琛瞧著阿璀眼中明滅的星光,看著她帶笑的眉眼,心中方才在甘泉宮與皇後因康寧侯而產生齟齬的那點躁鬱也漸漸消散了。


    “皇後身體不舒服,我也不好擾她,便迴來了。”晏琛自然無法直說緣由,便隨意扯了個借口。


    阿璀坐起來,拍拍胡床一遍,笑道:“阿兄坐近一些,我瞧不清你說話呢。”


    晏琛順從地上前,在她對麵坐下:“這麽晚了,怎麽還不迴去休息?”


    “難得的好天氣,一絲雲霧也無,正是觀星的好機會。”阿璀敏銳地注意到晏琛的情緒,但他麵上卻如常,顯然也是刻意掩飾,不願阿璀看到心生擔憂。


    阿璀卻還是猜到,他大約是今晚與皇後阿嫂生了些口角。


    阿璀未曾見過恩愛的夫妻眷侶是怎樣的,她這些年最清楚的記憶中便隻有形單影隻的阿娘和梅妻鶴子的祖父。


    然而這數月以來偶然激發出來的記憶中,似乎也有從前阿耶阿娘的影子,那些零碎的片段,看起來也是和睦的,但卻拚湊不出完整的琴瑟和鳴的兩個人的一生。


    而這些時日,在這座金陵宮中,她看著阿兄與皇後阿嫂之間的相處,似乎很親近,又似乎很疏遠。


    他二人之間,若說君臣卻更親近,若說夫妻卻更疏遠。


    阿兄十分尊重皇後阿嫂,他給予了阿嫂作為皇後的最大的權柄。


    但不知為何,阿璀冷眼看來,總覺得阿嫂明明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但她處事卻好似一直瞻前顧後遊移不定。


    而阿兄待阿嫂從來客氣尊重,但看來卻好像少了些溫情脈脈。


    阿璀不知道,是否年輕的夫妻皆是如此,但她總是希望阿兄與阿嫂恩愛白首的。


    “阿兄與皇後阿嫂吵架了嗎?”


    阿璀看了晏琛一眼,還是問出了口。


    晏琛沒想到她如此敏銳,更沒想到她會直接問自己。


    晏琛稍顯沉默,今日與皇後的齟齬,其實也算不得齟齬。


    隻是皇後有所求,而自己無法應她所求,說起來皆因徐節而起。


    阿璀年幼,雖敏慧,又得懷闕先生教導也知吏事,但她卻未曾真正牽涉入政治。


    有些事情,晏琛便是未曾想過避開她,也不知該從何處與她說起。


    而晏琛不知道的是,其實他真的還是低估了阿璀。


    阿璀見他遲遲未說話,又想起近來朝中的事情,心裏便也曉得了幾分。


    她看著晏琛,問起:“可是因康寧侯?難道近來朝中波及甚廣的那件田畝侵占案,康寧侯也牽涉其中了?”


    晏琛不曾想阿璀猜得這樣準,微微點頭:“你猜得沒錯。”


    “不過徐節好手段,將自己摘得幹淨,一切罪名都落在了王行謹頭上。也不知徐節許了什麽承諾,王行謹竟然死咬著牙關,給他擔下了所有。”晏琛道。


    “所以便無法再查下去了嗎?”阿璀也有些生氣。


    “他不留把柄,負責此事的大理寺與刑部也沒有辦法。況且如今之局勢,縱然我想繼續查下去,康寧侯也還不能動。”晏琛本不想多說的,但今日對著阿璀,好像也無所顧忌了。


    “為何?”阿璀問,“是因為皇後阿嫂嗎?”


    “是,但也不是。”晏琛笑問阿璀,“在阿璀看來,如今朝中的局勢如何?”


    “兩方爭權,各自為營。”阿璀幾乎沒有思考,便脫口而出。


    晏琛聽她此言,笑意更深:“阿璀目光明亮。”


    “確實如此,這兩方爭權的平衡我要維持住,但又不能讓兩方勢力一起壯大。所以我要在朝中敲一棒槌,但又不能敲歪了,使得兩方勢力失去平衡。所以這次的侵地案,便是最好的那個棒槌。”


    阿璀目光灼灼地看著晏琛。


    晏琛繼續道:“而徐家在新貴裏頭雖看起來是十分打眼的那一個,但說到底徐節那人要軍功沒軍功,要能力沒能力,能讓徐家在朝中新貴們當中占得一席,說到底不過是因為皇後罷了。”


    “所以在阿兄看來,徐家很好控製,留之一時以為後手,卻不會養虎為患?況且暫時留著徐家,也是給新貴們聖眷猶在的錯覺……”阿璀明白了晏琛所說的這些。


    這是帝王之術,即便晏琛講述得再如何直白光明,但阿璀還是再一次心下生出憂懼來。


    晏琛沒有否認,然心下卻輾轉,他總不願阿璀接觸那些明明可避開的陰暗。


    但是這樣通透敏銳的人,如何又能真的避開呢?


    “其實除此之外,還有皇後……她是我的發妻,我也不能不為她打算的。”晏琛又道,“若是此時動了徐家,皇後不安,中宮不穩,也不是好事。”


    晏琛雖惱於皇後總為徐家謀的私心,卻從未想過借皇後去除徐家,但皇後的戰戰兢兢卻讓晏琛覺得頹然。


    時間久了,好似說什麽也都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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