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琛一怔,端著湯碗的手被碗壁略有些灼熱的溫度燙到,他才迴過神來,將那湯碗擱迴食案上。


    “孝年,帶她二人先出去。”


    孝年應諾,忙起身帶了那兩個使女出去。


    晏琛卻伸出雙手,扶住阿璀的肩膀,讓她直視自己,“阿璀,你到底是與我賭氣,還是真的不想認我這個阿兄了?”


    晏琛不無失望,阿璀聽不見他語氣中的情緒,但卻看出了他眼中的疼痛。


    阿璀默然,不知該如何迴答。


    “罷了,到如今,我怎能容許自己再逼你分毫?”晏琛看著她許久,還是鬆開了她,將湯碗連同食案一同送到她跟前,“你吃點東西吧,莫要餓著了。”


    阿璀避開他的目光,看著送到眼前的湯羹也未再拒絕,自取了案上湯碗,拿著湯匙一勺勺慢慢喝。


    晏琛看著她握著湯匙的手勢,再次忍不住眼睛酸澀。


    阿璀自幼拿湯匙的手勢與旁人不同,如毛筆握筆手勢的雙鉤法。


    晏琛想起那年秋初,天氣漸涼的午後,他照例於書房中讀書習字。家中園子裏河塘中挖了新藕,母親讓人做了桂花糖藕羹,連同那隻當時才兩三歲的小團子一道送到自己書房來。


    小團子乖乖軟軟地趴在案上,自己握著湯匙挖糖藕羹吃,一邊瞧著自己寫字,“阿兄寫的字真好看,阿兄拿著筆也好看。”


    一邊說,一邊還拿著手裏的湯匙比劃,也欲學出他那般執筆的手勢來,隻是湯匙柄粗,她那短短胖胖的手指頭包不過來,湯匙一次次掉在湯羹裏,倒是濺了一身。


    晏琛無奈含笑,也不寫字了,將她抱到懷裏,擦幹淨她衣上臉上手上的湯水,才取過湯匙比給她看,“阿兄教你。”


    自那以後,阿璀每每用湯匙都是如此手勢,及至後來開蒙習字,提筆間也多愛雙鉤法。


    這般隱約細微之處的發現,讓他幾乎不能自抑。


    阿璀喝完最後一口湯,卻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以為他是在看自己小指,便擱下碗勺,裝作若無其事地收迴手。


    而她這一動作,晏琛卻敏銳地發現了她手指的異常,忙一把捉住了她的右手,“你這手指怎麽迴事?”


    晏琛看著那隻手雖纖細瘦長,骨節分明,本該是極其漂亮的,隻是如今看來卻有些粗糙皸裂,還有許多陳舊的細微傷痕,而最嚴重的卻是其中小指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微微內翻。晏琛細看下才知,那小指應該是曾經自第二節指骨處斷裂,但又因不曾得到好的養護,才長成如此模樣。


    阿璀動了動想要收迴手來,卻比不得他力氣大,隻得若無其事道,“許是與阿娘流亡的那年留下的,具體怎麽弄的也不記得了,橫豎已經好了,也不影響。”


    “當年……”晏琛鬆開她的手,看著她,問道,“當年你是如何逃出來的?在遇到懷闕先生之前,你是如何活下去的?你這些年,是怎麽過的?”


    阿璀收迴手,慢慢一笑,平靜道,“當年的事情,不大記得了。”


    “不大記得是什麽意思?”晏琛怔然,以為她是不想說。


    “過去的事情,我想起來的,記得的,也就是些拚湊不出前因後果的零散片段。”阿璀語氣平靜,“祖父說,我以前該是顱腦受過傷,所以才導致眼疾和耳疾,雖眼疾已愈,但這些年記憶卻出了問題。我從前的記憶不是一下子消失的,而是這些年漸漸失去的,但偶爾有些什麽契機或者熟悉場景或言辭刺激之下,也能想起些零星的片段。”


    “是我的錯……”晏琛愧然。


    阿璀瞧他神色,也不知該作何反應,她印象中天下人口中的大淵開國皇帝,不該是眼前頹然愧悔模樣。


    “崔先生與我說過些以前的事情,包括我當年如何受傷的,隻是我沒有記憶,也無從分辨判別。”阿璀語氣淡漠,明明是有幾分勸慰的話,在晏琛聽來卻勝如刀鋒,“陛下萬乘之君,當年亦是人心所向,願為陛下赴死者何止千萬……若不以血緣之親論,便於當時情境當時立場,如今的我也許還能替當時的自己說一聲不後悔。”


    “阿璀……”


    晏琛欲開口,卻又被阿璀打斷。


    “陛下,我知道我從前是姓晏的,我偶爾也能想起來一些很久很久之前與您一起的片段的,比如方才,我看著窗外的雪,看著雪壓著竹子。我想起雕梁畫棟中似有一處清雅的所在,想起似有個稚嫩的小娘子也是指著窗外的雪色蒼竹,問臨窗煮茶的少年郎可有聽到什麽聲音,那少年郎笑著抱起那小娘子,指著窗外告訴她,‘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你聽到的,該是折竹聲。’我甚至都記起來‘折竹聲’是怎樣的聲音了。”


    “不瞞您說,陛下,自昨日看見你,似乎有無數從前的記憶慢慢破土,但我卻無力拚湊,也不可能拚湊出完整的從前。我這個人,我的思想和記憶,如今並不是你記憶中你以為的模樣了。”


    “那年得遇祖父和阿娘是我此生幸運,我已經習慣做關家女了,我做不迴你晏氏阿璀了。”


    晏琛一窒,如鯁在喉。


    他看著那張臉,固執而堅定,但卻仍舊帶著幾分病中的慘白憔悴,便覺得更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了。


    晏琛歎了一口氣,“你我初見,來日方長,你且先養好身體再說吧。”


    話畢,他又自懷中摸出一個荷包,倒出荷包裏包裹嚴實的兩枚玉件,長命鎖玉質溫潤,探過身去小心地將那枚長命鎖掛在阿璀脖子上,“無論如何,血脈親緣,終不可斷。”


    他一字字平靜而堅定,“我總是你阿兄。”


    阿璀抿唇不語,她微微低頭,看著胸前的那枚長命鎖,努力從記憶裏搜索與之相關的片段。


    晏琛卻又將另一枚玉佩也塞到她手裏,“你與它們,於我而言都是失而複得,你替我好好收著,我不想再弄丟了。”


    他之一語雙關,阿璀看得明白,隻是仍舊不知該如何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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