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洪水哈哈大笑兩聲,雖說未能震落房頂屋瓦,倒也入人耳鼓。笑聲過後,一字一句說道:“你如此年歲,還如此利口,不積半點陰德,我看將來必無好死,連個囫圇屍首都落不下。”


    鬱撥臨挺了挺脖項道:“我不跟你鬥口。”微微轉頭,說道:“魯先生,我想向你討幾個人用用。”


    魯重衡道:“鬱撥總巡若讓我搜尋某樣異種藥物,還真難辦好。要幾個人使用,這還不難。”對廳外一招手,立時腳步響動,進來七八個人,恭敬行禮。


    魯重衡道:“鬱撥總巡有事吩咐你們,切記著好生去辦。”


    眾人轟然答應,倒也氣足勢壯。鬱撥臨雙眼中隱隱有得意之色,怒氣稍稍平複,露出一點點笑容,說道:“你們到後麵去一趟,帶五個人上來,我有用處。”眼看著各人走出,才重又迴座。


    過不多時,眾人解到五個人。這五人麵上身上俱各有傷,衣衫襤褸血汙,顯已飽受折磨。魯重衡又一揮手,命執事之人退下,向五人說道:“你們隻需肯認個錯,再答應此生絕不動刀動劍,我倒還能做主,留你們一條活命。若還是執迷不悟,一條道走到黑,那也隻好由了你們。”


    一名白須老者道:“這廳裏沒有誰是三歲孩童,全都明事知理,談不上醒不醒悟,明不明白。所謂不懂事,全他媽都是裝的。魯重衡,你年歲也不小了,本該知道開天辟地以來,沒有誰真就能一手遮天。你若能聽我一句勸,此時抽身退出崆峒派,不來跟屁喝風,將來保全一條性命,才是明白知事。”


    夜洪水脫口讚道:“老英雄罵得好,所謂不懂事,全他媽都是裝的,今日我必盡力救你出險。”


    老者道:“我也不是什麽英雄,不過稍微還有點人味罷了。占峰侄兒叫人逼死了,梅老哥叫人逼瘋了,咱們忍了這久,受了這麽多窩囊氣,到頭來全他媽都白忍白受了。咱們幾個實在憋不住了,想合起夥來殺了這個姓魯的,一把火點了他這個賊店,可惜謀事不周,走泄了風聲,落到了今天這個局麵。”


    梅占雪起身道:“我叫梅占雪,你老可是壽州城的嵇伯父麽?我隻在十歲那年見過你一麵,你又受此折磨,實在不敢認了。”


    老者大口喘息,身形半轉,腳步微微移動,看了看梅占雪,說道:“丫頭你眼力還算不差,正是我嵇長禾,老天還算有眼,叫我臨死前還能見到梅家的人。侄女,你們真不該到這處賊窟裏來。你若能逃出去,可要逢人就講,說清我姓嵇的是怎樣死的,說這幾位都是怎樣死的。也讓江湖上都知道,咱們敢出來走鏢,就不會怕死,梅老哥對得住咱們,我也得對得住梅老哥。”說著將其餘四人一一介紹給梅占雪聽了,每說一人,梅占雪全都恭敬行禮。


    說到最後一人時,嵇長禾已避開魯重衡鬱撥臨眼目,將右手舉到胸前,手指連動,或出三指或出四指,連做三個怪異手勢。


    梅占雪搖遙頭,說道:“嵇伯父,你實在不必白白去死,你就認個錯,答應從此不動刀劍,也沒誰會笑話你。”同樣將右手悄悄藏起,向身後夜洪水做了個手勢,示意隨時就要發難,鬧個魚死網破,覓時機逃走。


    嵇長禾笑道:“我這輩子會吃酒賭錢,會殺人保鏢,就是不會認錯,更不會叫人逼著認錯,想叫我認錯,下輩子再學吧。”向鬱撥臨道:“矮子,你想叫咱們喝毒酒,是麽?”


    鬱撥臨道:“你矮爺我原本是想叫你們喝了這幾杯酒,待到毒性發作,我再將你們救轉迴來,顯顯手段也就完了。你們該死該活,該殺還是該剮,全由魯先生依照沒藏先生的律條處置,我並不多事。你既這樣無禮,我改主意了。”


    起身掏出一個小小玉瓶,在幾隻酒杯上頭各晃了幾晃,也並不見有藥粉藥未落下,說道:“好了,你們喝了這幾杯酒,不得立時就死,卻會變得如瘋狗一般,吃糞吃尿,不知差恥。我再叫人將你們裝入木籠,用大車拉著巡行江湖,叫你列祖列宗,子女後代都跟著一同丟人現眼。這個高矮的矮字,在我麵前,可是說不得的。怎麽樣,你們怕了麽?”


    嵇長禾道:“怕?怕你我就不是你爺爺!”


    走到機前拿起那杯黑色毒酒,卻並不退後,站在鬱撥臨身前,將酒杯緩緩舉起。那杯酒雖說還是黑色,新添兩味毒藥後,已失了亮色,全然是一種黯淡的死黑,似乎已放了幾千幾萬年,這種東西,怎能入口?


    嵇長禾酒杯才舉到胸口,有兩人“噗通”“噗通”兩聲跪倒在地,一人放聲大哭,一人隻顧“呯呯呯”叩頭,一人爬向魯重衡,一人爬向鬱撥臨,剩下兩人似乎呆了,立在當地木然不知所措。嵇長禾將毒酒從肩頭潑向身後魯重衡麵部,同時高叫道:“幹他娘!”合身撲向鬱撥臨。


    鬱撥臨穩坐不動,起右腳直蹬嵇長禾小腹襠下,他身材雖矮小,一隻腿總長過嵇長禾的手臂,以長擊短,重重踹中。嵇長禾悶哼一聲軟倒在地,卻也順勢抱牢鬱撥臨右腿不放,另一人也抱牢另一條左腿,可惜的是,手中無尺寸兵器,否則混戰中隻須一刀刺入,定能取了這人的性命,為日後去一大害。


    鬱撥臨急於站起,兇性大發,兩手交錯擊下,對著眼前二人肩頭後頸不管不顧隻管亂捶亂打。


    此人拳掌上功夫竟不弱於古逾、蕭陌風一流人,數拳打過,腳下嵇長禾二人已不能為害。鬱撥臨正欲發力踢脫二人站起,梅占雪又已衝到,長劍在前在上虛刺,眼底針在下在後跟隨,已齊頭並進,直襲他頭麵。


    前日未入襄陽時,梅占雪並不知道城裏還有一個鬱撥臨在,卻已將眼底針裝滿,針上盡其所能用足了巨毒。想來對鬱撥臨,不論何種藥,何樣毒,看來都難為害,但他畢竟還是肉身凡胎,遠未修持到刀槍不入的境界,兩隻眼珠也還嬌弱,若能於混戰中借細小鋼針廢了他一雙眼珠,說不定就能再進一步,取了他的性命。剩下一個魯重衡,自己與夜洪水聯手,再有藥物相助,便不難收拾。這點心思盤算,梅占雪還是有的。


    鋼針隨發隨至,鬱撥臨低頭前衝,用頭頸直撞向梅占雪腹部。這種無賴法門,由他一個老翁使出,就算真為了逃命,也極為不堪。


    梅占雪急退兩步避開,鬱撥臨卻也避開大半眼底針,雙眼頭麵完好,隻頭頂、脖項、後背中了十餘根細針,些須毒性對他而言已不足為慮。


    鬱撥臨掏出短刀,朝腳下二人後心各刺一刀,將死屍甩脫,罵道:“丫頭心地太過惡毒,我必要活擒了你,細細折磨。”說著一揚手,散出一片橘黃細霧。下毒之人素來講究無色無味,這人卻出手就是一樣顏色,倒也少見。


    其時夜洪水已與魯重衡鬥了三十餘招,未能有取勝之機,隻好說是不勝不敗。爭鬥一起時,廳外即有人奔入,向魯重衡拋過一把劍,他絕不是空手接鬥夜洪水兵器。


    魯重衡乃丁仰真首徒,既能得崆峒派掌門賞識,其人資質縱非超絕,也有遠過常人之處,三十餘年勤苦修練,當真不可小視。他腳下雖有一人抱住算是牽絆,但這人也可說是他手裏的人質,真要到了危難時刻,隻需一劍刺去,夜洪水就不得不出手去救,對魯重衡而言,這便是絕好的時機。夜洪水前日捉住黃長波大加戲辱魯重衡未能阻止,在沒藏颯乙跟前顏麵盡失,他心底這份恨意,雖是外人,也當不難體味。


    黃霧飄過,廳中諸人除夜、梅、魯、鬱撥四人還能站立,餘人已紛紛栽倒。開南鏢局被擒之人,廳外奔入的崆峒派之人,全都中毒倒地,這座廳雖說闊大,有了許多人倒臥,也幾無下腳之處。


    魯重衡身子晃了幾晃,棄廳中亂戰於不顧,跌跌撞撞奔出廳外。鬱撥臨這個奇人若當真死於夜、梅二人之手,沒藏颯乙必要大怒,怪罪於他,但那畢竟都是將來的事,隻好將來再說。真到了那個地步,不妨收拾些金寶,離了崆峒派也就是了,總犯不著耗在廳裏陪上自己一條性命,危難之際,他這種老江湖轉眼間便有了取舍。


    鬱撥臨精神大漲,挺短刀衝向梅占雪,竟私毫不懼以短擊長,顯是料定梅占雪雖先服了解毒藥物,也已中毒頗深,功力所剩無幾,他隨手就能收拾掉,不足為慮。


    梅占雪離廳門還有三兩步時,鬱撥臨便已迫近,挺短刀刺向梅占雪。這人出手不顧忌男女老幼之別,不顧忌是否符合自己的位份年歲,這雖說是他天性如此,卻也是受身高所限。他身形甚矮,若循慣常招式出手,必然要礙手礙腳,大是不便,還是不管不顧為好。


    刀才刺出,眼前忽有一陣強光閃出,隨即生出一惡臭黑煙,顯是梅占雪危機之下打出了“黃泥丸”。


    黃泥丸些須毒性對鬱撥臨來說全然不在話下,但這強光與隨之而起的黑煙,他卻不能一舉手就抺了去,危機之中隻好將身子蜷成一小團,向後滾出,心中暗求上天百樣神明護佑,保佑夜、梅二人中毒已深,也是眼強光黑煙所撓,探不出自己身在何處,刺不出劍來,傷不了自己。


    等夠多時,黑煙方才散去,廳中已無夜、梅二人,隻有遍地屍骸。鬱撥臨站起身,心神複定,抖抖衣衫,又迴複崆峒派鬼佑堂總巡的派勢,大步出廳。


    說起黃泥丸,實在沒多少毒性,全靠光亮黑煙造勢,奪人眼目。但就是這種玩鬧般的物事,今日也能救下夜洪水梅占雪性命,所以說,世上的事,難猜度得很,萬難憑人力先去揣想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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