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流學起包洪荒的模樣,放散了頭發,解開紐絆,認準一處峰頭,便邁步行去,也不用內力,不施展輕功身法,隻用本力老老實實行路。散走了半日,饑火上竄,腹中響鳴如鼓。他內力遠未到辟穀的境地,何況就算是辟穀,也不是說想要停水米立時就能停了水米。


    先得弄點吃的。


    日色偏西,楚青流飛石打下一隻野兔,到水溪邊洗剝了,找來枯枝生了火。不多時,便有火味肉香,雜入山野氣息,隨風遠遠飄出。


    楚青流撕下一隻兔腿,舉到唇邊又頹然放下,隻覺得有肉獨食,不能與師妹分享,心中實在難安,就連瞿靈玓手烤的那隻全羊,也對它不起。有那麽短短一瞬間,隻覺得,去他的鐵船幫,去他的龍弄海,全都可以不在乎,全都比不得師妹的一視一笑,一言一語。


    這一瞬如電光火石,如流星快閃,隻是一閃而過,楚青流心中卻是一震,如同挨了重重一掌。隻覺得能有如此謬想,妄圖置大恩大仇於不顧,實在是大大犯忌,將來必遭天譴天報。趕緊凝神調息,擯除雜念。


    更何況就算鐵船幫的事能夠置而不論,那義父的事呢?義父之死,歸根到底,還是要算到亂人盟頭上,算到瞿廣翰父女頭上。義父的仇恨,總不能也一語帶過,一筆勾銷,這是想也不能去想的事。


    楚青流愈想愈是煩悶,伸手抄起那隻烤兔來,用足內力遠遠擲出。隻覺得若能就此不飲不食,絕粒而死,也未始不是個解脫。


    兔兒才一出手,下風處遠遠有一人高聲叫道:“罪過!”展開身法向兔子追去。兔子出手在先,這人發動在後,相距十多步,兔子又不是向那人迎麵飛去,這人縱然身法出群,又如何能追得上?


    兔子在空中滾了兩滾,劃出一道長弧,眼看就要落於泥地。這人心急之下著地撲倒,隨即一柄長劍脫手貼地飛出,追上那隻飛兔,直穿而過,又帶著兔兒飛向一株細樹,劍鋒透過樹幹釘牢。這隻免兒依舊香嫩可食,隻不過多了一道貫通劍傷。


    這人單手一撐地,身軀彈起,緩步來到小樹前,撥劍取肉,來到楚青流身側,說道:“朋友,我這身手還成麽?”


    楚青流道:“成,太成了。這隻免子,就送給你好了。”


    那人道:“送就不必了,我向來不白拿人家的東西,向來不喜一個人吃東西,你得陪陪我。”說著從衣底翻出兩小壇酒來,說道:“這兩壇灑,是三十年陳的紹興女兒紅,是花銀子都買不來的。飲酒,貴精不貴多,成碗成缸的喝,那可隻能說是俗飲,是粗漢村夫行徑。這兩壇酒,還配得過這隻飛兔,咱們一人一壇酒,一人半隻兔,就在此地野飲,也是一場韻事。”


    這人三十出頭年歲,細瘦身形,身穿粗布短衣褲,雙眉一高一低,一長一短。細看之下,更可見五官無一端正,舉動更是輕手輕腳,實在叫人難以相信剛才飛劍救兔就是此人的手筆,也實在難以相信他會說出這種故作文雅的話來。


    楚青流接過一壇酒,拍開封泥,笑道:“這隻兔兒,原本配不起你這兩壇酒,不過經了你這一飛劍,也就配得過了。”


    那人喝了一口酒,說道:“我姓夜,夜壺的夜,夜貓子的夜。”


    楚青流道:“夜行的夜,這個姓倒不多見。我姓楚,叫楚青流。”


    那人道:“楚青流?沒聽說過。我叫夜洪水,夜郎自大聽說麽?我就是夜郎國的後人。”


    楚青流道:“我要是你,索性就叫夜自大。”


    夜洪水道:“名兒是爹媽取的,叫了三十多年,眼下再改,反而著了痕跡,不改了,改不了了。我若能生個兒子,就叫他夜自大。”


    楚青流道:“夜朋友,你素來不喜一個人吃飯,必是個愛熱鬧的人,怎麽不去茶樓酒鋪,卻到這荒野中來?”


    夜洪水道:“要不是遇到了煩心事,誰會躲到這野地裏來?不說我,說說你,你遇到了什麽麻煩?”


    楚青流道:“先說你的,再說我的。”


    夜洪水道:“也好,你年紀還太輕,麵皮兒薄,不敢丟臉,得喝口酒壯壯膽氣。我不怕丟臉,我先說。”


    連喝了幾大口陳酒,催促楚青流也喝了幾口,說道:“我有個師妹。”


    這種陳了三十多年的酒,早已化成酒膏,須得加入新酒化開才好飲用,原本不能直接入口。楚青流酒量本就不宏,飲酒本就不多,喝了幾口這種多年陳灑,早已暈暈乎乎,脫口說道:“你想娶你師妹?”


    夜洪水道:“不是,是我師妹想嫁給我。”


    楚青流道:“一樣,一樣,全都一樣。”


    夜洪水道:“不一樣,師妹想嫁我,我卻不想娶師妹。”


    楚青流道:“這有什麽難辦的?不想娶你師妹,你就殺了她義父、她父母、她的兄弟姐妹,不就成了?這點子小事,就把你難為成了這個樣子?你也真是無能。”


    夜洪水道:“這種法子我會想不到麽?可惜的是,我師妹是個孤兒,沒有義父,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我,我是無人可殺。更何況,師妹她說了,我就算是殺了她父母,她還是要嫁我。”


    楚青流怒道:“混蛋!這樣的女人豬狗都還不如,你就該一刀殺了她,一了百了。”


    夜洪水搖頭道:“可我下不去手哪!我這師妹可比豬狗好看的多。”


    楚青流道:“那你也是豬狗不如,我不跟豬狗不如的人喝酒吃肉,你滾吧。”說著手掌一抖,手中酒壇隨手飛出,一聲脆響過後,摔了個粉粉碎。


    夜洪水怒道:“你敢摔我的酒?”


    楚青流搖搖擺擺站起身,說道:“我摔了你的酒,你要是不服氣,那就撥劍來殺我。”


    夜洪水冷笑道:“你明明心裏煩燥,無法排解,想自己抺脖子,又怕人笑話,就想激我動手殺你。我沒那麽傻,我不殺你,我不上你的當。你的麻煩,還得你自己去了結,哈哈,我不上你的當,我喝酒。”


    楚青流廢然坐下,說道:“你說的是。”向後一倒,昏昏睡去。


    夜洪水嘿嘿一笑,說道:“就這點子酒量,也敢出來喝酒,真是笑話死了人。我為何跑到這來?不跑到這裏來,我又怎能躲開師妹?”


    楚青流也不知睡了這久,就聽有人在耳邊說道:“楚朋友,天也不早了,不能總是裝睡,你喝了我的好酒,也該起來替我幹事了。”


    楚青流翻身坐起,說道:“你想求我,也該在昨晚飲酒之前先說出來,如此才不失大氣。你這時候才說,可就太晚了。”


    夜洪水道:“談起酒肉,可就俗了,咱們隻談交情。”


    楚青流道:“可惜的是,你我之間隻有酒肉,並無交情,也就沒什麽好談的了。”


    夜洪水道:“我還是直說了吧,你要能幫我擋開師妹,我也就幫你了卻一件麻煩事,這可是公平交易。”


    楚青流道:“我擋不開你師妹,你也了卻不了我的麻煩,咱們還是再會罷。”


    夜洪水道:“成與不成,總得試過了才知道。你就不想試試麽?你在這山裏胡撞亂走,終究是於事無補。試上一試,總沒什麽壞處。”


    楚青流道:“你自己下不去手,就想讓我出手殺了你師妹?”


    夜洪水道:“哪有這樣簡單?要殺人,那還不容易麽?我還會找你幫忙麽?她是我師妹,雖說麻煩,卻是殺不得的。你這個人,相貌也還端正,沒想到心地卻比我還要壞,連自己的師妹都要殺,簡直是喪心病狂,毫無人味。”


    楚青流道:“我有個法子,你可以試試看。想避開師妹,你不該到亂山裏來,該到妓館裏去。找上十個八個紅姑娘,胡鬧一番,你那個師妹一動怒,還怕她不生氣麽?她一生氣,你就算迴頭去求她,她也未必會理你。這法子有多好?不過是幾兩銀子的事。”


    夜洪水連連擺手,說道:“不妥,不妥,大大不妥。這個法子,我十年前就已用過了。我每去一次妓館,我師妹就把那妓館盤下來,讓我隨意玩樂,就是不生氣,不動怒。”


    楚青流奇道:“嫖妓若還不起作用,你就娶幾個紅妓迴家,不怕你師妹還不動氣。”自覺這主意很是高明。


    夜洪水長歎一聲,說道:“這個主意我會想不到麽?可惜的是,我娶迴來一個,師妹她就殺一個,殺到後來,還是我服軟認輸,隻好逃亡在外。”


    楚青流道:“你這師妹是個醜八怪麽?”


    夜洪水道:“我師妹怎會是醜八怪,師妹她可是少見的大美人。”


    楚青流不解道:“你師妹如此善解人意,實在是少見的佳偶,你怎就不願娶她呢?”


    夜洪水道:“兄弟,你想想看,師妹還未嫁給我,就這樣霸道,若嫁給了我,我還有半點活路麽?”


    楚青流道:“也是,你這師妹的確太過難纏。老兄,你前世必是做了不該做的事,這輩子才會遇上這個師妹對頭。”


    夜洪水道:“你說的是,我前生必是做了無數的錯事,才會撞上這個師妹。”


    楚青流道:“我若能找一個人來,讓你師妹心甘情願嫁給那個人,不再來糾纏你,你會不會難過?”


    夜洪水大喜,向楚青流連鞠了幾個躬,說道:“那怎麽會?要真是那樣,我求之不得,這下半輩子,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夜洪水竭力為你效犬馬之勞。”


    楚青流道:“這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到哪裏去找那個你師妹願嫁又願意娶你師妹的人,實在不很容易。我這也是窮極無聊,才會如此胡鬧。你師妹也跟到沂山來了麽?”


    夜洪水道:“自然也來了,她來了,我這才會慌不擇路,跑到這荒地裏來。”


    楚青流道:“你知道怎樣才能找到她麽?”


    夜洪水道:“這個容易,咱們去找一個熱鬧鎮甸,挑一個最大的妓院,叫上幾個最紅的紅姑娘,再報上我的名字,不愁我師妹不找上門來。”


    楚青流道:“你是說要嫖妓?”


    夜洪水道:“除了嫖妓,難道你還有別的好法子麽?”


    楚青流道:“我哪有什麽好法子?好,咱們這就去嫖妓。不過咱們有言在先,我隻陪你胡鬧五天,五天後,不論這事成與不成,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們從此互不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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