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暗牢中常年不見天光,為要監押犯人,便終日點燃燈燭。楚青流入獄五六日後,已然不知外麵是日是夜,隻能憑著看守換班、更換燈油來約莫估算時刻。自覺過了一日,便用手銬在石壁上畫一道刻記。


    這日楚青流畫完第三十四道刻記,閉目靜坐片刻,鐵門外一人說道:“你們全都去吧。”命看守走開,來人向門內說道:“姓楚的,你也該睜睜眼,我來了。”楚青流睜開眼,見莫出英背負雙手立於鐵門之外,麵上微微帶笑。


    莫出英道:“姓楚的,外麵來人救你了。他們支開了我沒藏師弟,攻到穀中來了。他們這調虎計實在管用,我師兄豈能看不出這種俗爛計謀?不過,他還是不得不過去看看。”


    楚青流不明所以,說道:“識破了還不得不照做,這計策也就不能說是俗計。”


    莫出英道:“計謀再好,終究還是會落個一場空。你們運氣也實在太壞,碰巧我又在穀中,上迴你遇到我,便落到了這石室中來。這迴又遇到我,你可就出不去這山洞了。他們就算能殺破這四道鐵門,也得費去不少工夫,到那時,你屍骨早都冷了。”


    楚青流道:“你既然是來殺人的,那就不要多說,動手好了。”說著話,手臂未動,彈指打出兩粒衣扣。他被扣壓後,隨身長劍、石子之類全都被人抄了去,身上能用來當暗器打的,也隻有四粒硬玉鈕扣,他早已摘下兩粒來藏於趁手之處以備急用。


    兩粒鈕扣一打向莫出英右手,一打壁上油燈。這一手,楚青流於枯坐中已模想過許多次,縱然閉上雙眼,也能照打不誤,更何況明目去打?油燈應手而滅。


    莫出英道:“打滅油燈,這本是慣常做法,那也沒有什麽。”


    他等待便刻,並不見楚青流答話,又說道:“我沒藏師弟這人,毛病就在於太過自以為是,聽不進別人的勸說。你這個人呢,看似忠直可信,知恩知義,我卻知道,你這個人麵熱心冷,還冷到了骨頭縫中,骨子髓裏。別人做不出來的事,你全都能做出來。姓楚的,我說的不錯吧?”


    “我師弟如此才情,還能如此待你,可以說得上是折節下交。大帳中動手那天,我師弟就算弄折你一條手臂,也不算過份,你這手臂卻還是好好的。雖說把你關起來了,卻並未廢你武功,未讓你受絲毫為難。換了別人,別說我師弟已親口說出了招攬的話,就算他能多看誰一眼,那人早就撲倒在我師弟腳下了。你倒好,一口就迴絕了,由此不難想見你心腸有多硬。”


    “你這個人,就是那種喂不熟的鷹,不論喂你多久,對你多好,你最終還是要飛掉。飛走後,養足了精神,你還會飛迴來啄瞎恩人的眼睛。我做為師兄,不能勸阻師弟,實在是無能。我又不忍見他日後為你所傷,隻好先殺了你。換作是你,隻怕你也會這麽做,是麽?你說是麽?”


    “我殺了你,我師弟未必就能體察我的苦心,也許還會動怒。雖說不至於取我性命,黃長波卻不會這樣好說話。故爾稍後取了你性命,我就遁身遠去,再也不與他相見了。姓楚的,你不出聲,我就奈何不了你麽?你打滅油燈,我就不會再點上三個兩個火把來麽?”


    說著話,退後兩步,複又向前接近鐵門,雙手連動,從鐵門空隙中打出十五把竹葉小刀,十五把之後,緊跟著又是十五把。這間小室為了節省人力,地麵隻能平躺四個成人,還不能全是胖子,能有多大騰挪地方?


    三十把飛刀接連打出,石室內除開鐵刀撞擊石壁地麵的脆響,再無別樣動靜。不用費心多作思索,也能知道楚青流人還未死。莫出英身上還有四十餘柄飛刀,沮喪之下,卻再也無力去掏飛刀,更不用說發刀了,知道就算把飛刀全都打光,情形仍是一般。要除此人,還得另設別法。


    莫出英向小室內說道:“楚青流,我離開一會,去去就來。”說著轉身遠去,果然不多久就已迴來。不同之處在於,他身邊多了四個人,人手一個大火把,將整間石室照得纖毫畢現。楚青流仍是盤膝而坐,隻是身邊地上多了一大片竹葉大小的小刀。


    莫出英道:“楚青流,我再發飛刀,你還躲得過麽?”楚青流道:“我不知道,隻怕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莫出英道:“你身有腳鐐手銬,又關在這個小屋裏,我點起火把向你發飛刀,實在不太仗義。你們的人已到了門外,你那個師妹正跟黃長波姑娘鬥口,眼看就要打起來,我時間不多,也隻好不仗義了。”


    楚青流道:“你不是不太仗義,而是太不仗義。你話已說完,動手吧。”


    莫出英雙手各扣一把小刀,右手八枚,左手七枚,合成十五枚之數,這在他已是極詣。他扣妥小刀,走近鐵門,雙手一揚,竹葉小刀齊齊飛出。


    為節省鐵門用料,又為了便於監看犯人,這道鐵門並非用鐵板整鑄,而是用鐵枝編成,鐵枝之間,留有巴掌寬的空隙。若非貼近空隙,在遠處漫天發出小刀,勢必要打中鐵枝彈迴,傷了自己和那四名兵丁。想要遠離鐵門群發飛刀又不傷了自己人,不要說莫出英,就算本領比他再高出一大截,也難有此能耐。


    小刀打出,楚青流身子迅即調直,左肩著地側臥,兩手合擾,從右肩上頭打出八枚小刀。小刀大過石子,他手上有銬,又從未練過此技,能打出八枚,已是難得又難得了。


    小刀打出,勢道強勁,準頭卻極差,有三把打中鐵枝後彈迴,五枚分從莫出英兩側空過。莫出英心中頹喪一掃而空,不由得哈哈大笑,正自得意,忽覺兩足足踝一緊,已被人用兩手抓牢。


    楚青流原本單肩著地,飛刀一出手,隨即肩頭發力身子前挺,雙手從鐵枝空隙中伸出。十指甫一觸及肉、用實了勁,便腰腹發力,上身上仰,將莫出英雙腿從鐵枝空隙中拖入石室,直到在臀襠處卡牢,再也無法透過一丁一點、一絲一毫。


    楚青流不顧自己背上中了兩枚小刀,已轉身麵向鐵門,雙膝跪地,將手中兩隻腿牢牢按死在地上。他這一翻身,雙手互扭,莫出英兩腿也跟著扭了半圈,還將一隻腳踝扯脫了臼。胳膊扭不過大腿,扭扭小腿還並不算難。


    莫出英腳下猛然失穩,身子直直後栽,後腦重重撞到硬石地上,險些昏暈過去。腰間崆峒派軟劍也被壓牢在身下,不及伸手去撥,情形著實狼狽。他剛要挺身坐起,楚青流已喝道:“別動,就這樣躺著----你們也全都不要動。”


    楚青流喝止住眾人,向莫出英道:“拿鑰匙來。”


    莫出英道:“鑰匙有,不過不能給你,我有話要問你。”


    楚青流道:“你已講不起條件,說不上話,隻能照我說的辦。”


    莫出英道:“鑰匙在我手裏,我就講得起條件。眼下外頭隻怕已打了起來,我鑰匙早給你,你們就會少死幾個人,晚給你,就會多死幾個人。死的人,未必就全都是咱們的人,也未必就不會是你師妹。”


    楚青流道:“我準你問三句話,快說。”


    莫出英道:“我頭一迴發刀,你躲在哪裏?”


    楚青流道:“鐵門右邊牆角。”


    莫出英道:“果然,果然。那你行動的時候,我怎沒聽到動靜?”


    楚青流道:“我入獄三十四天,已練了三十三天,才學會如何不讓腳鐐手銬出聲。”


    莫出英道:“你剛才為何那樣躺著?”


    楚青流道:“我就再教你一個乖。我躲在牆角,你連打四把竹葉飛刀,我聽風辯器,對你手法已大概有數,小刀會落向哪裏,也有了把握。我剛才那樣躺伏,最最不易中刀。”


    莫出英歎道:“罷了,罷了。”接著說道:“你扳我雙腿,是早有預謀,還是臨時觸機?”


    楚青流道:“這是第四句話了。”


    莫出英道:“你中刀了沒有?中了幾把?”


    楚青流對他傷腳加力一扭,說道:“快拿鑰匙來。”


    莫出英眼見拖無可拖,無奈向兩旁守說道:“拿鑰匙來。”楚青流在他傷腳上又一加力,說道:“要快。”莫出英悶哼一聲,說道:“對,要快,快。”


    一名看守將手上火把交給同伴,從腰間解下一枚鑰匙,舉在手中說道:“鑰匙就在這裏。”楚青流喝道:“開門!”看守倒也乖覺,不待莫出英發令,上前打開門鎖。他將門向外開了一道細縫,以示這門確實已開,便退後幾步,雙眼盯牢地上一躺一跪的兩個人,滿麵都是興味,似乎要看楚青流怎樣去開這門。


    楚青流直起身,將莫出英雙腿交纏扭到自己齊腰高,令莫出英隻留後腦一點沾地,推著莫出英,推獨輪車一般向外擁去,鐵門夾在莫出英襠間隨之一同向外。走了幾步,楚青流已來到石室門外。


    楚青流捧定莫出英雙腿,向四名看守道:“把腰帶全都解下來。”看守依命解下腰帶交到楚青流手中,楚青流將四條腰帶並作一股,捆牢莫出英雙足,這才鬆開手,繞過鐵門,來到莫出英身邊,連點他十餘處大穴,說道:“你要殺我,我這時卻不想殺你。”抽出他腰間軟劍,向四名看守道:“我也不殺你們。”從一人手中拿過一隻火把,碎步向石巷中走去。


    他被關進來時,已知道鑰匙全都在門內看守手中,每日放風入廁時,更是留心體察,已知道這四道鐵門後頭,看守總共不過隻有四十餘人不到五十人,這些兵丁看守嘍囉,分隔在四道鐵門之後,每一撥隻十餘人,楚青流就算掛鐐帶銬,料理起來也絲毫不會覺得犯難。


    他被關三十餘日,不識日夜,獄外無數情勢縈繞於心。此時一得自由,手中有了劍,胸中鬱怒頓時薄發。來到最裏邊一道鐵門前,向看守說道:“鑰匙呢?拿過來。”


    眾看守稍一遲疑,還未說話,楚青流已然不耐,軟劍刺出,一名看守當即斃命。殺到第三人,眾看守已看出關竅來,便棄了鐵門不守,四散奔逃。楚青流腳下有鐐,移動不便,洞內地勢廣闊,又暗無天光,隻要藏妥當了,又怎能盡數追殺?隻要他搜不到鑰匙,還是衝不出鐵門。


    楚青流在地下三具屍體上搜了一過,都是徒勞無得。楚青流看都不看鐵門一眼,並不氣餒,照舊蹦跳著到處追殺這些看守。看守人數終歸有限,殺一個就少一個,總有殺光殺淨的時候。他或是蹦跳挪步,或是著地翻滾,或是用地上碎石刀劍當暗器。功夫不負有心人,殺到第八名看守,楚青流還是搜到了鑰匙。


    他此番有了戒備,將鐵門隻開了一條縫閃身而入,隨即將鐵門重又鎖牢,將鑰匙收迴衣袋,如此一來,他便與十餘名看守同關在兩道鐵門中間。在這片狹小地麵,十餘名看守軍兵無可逃避,又無力與楚青流相抗,唯有伸頸被戮。楚青流殺光看守,正要俯身搜撿第三道鐵門的鑰匙。門後二三兩道門之間的二道門看守已將二道門鑰匙順三道鐵門扔了過來來。


    楚青流搜出三道門鑰匙,撿起二道門鑰匙,打開第三道鐵門,門後看守蜂擁逃出,楚青流來到二道門前。這時已能見到外麵的天光,楚青流扔掉火把,正要依法再去開二道鐵門,一二兩道門之間的看守登時大嘩。一名看守撥刀抺向自己脖頸,有三名看守仰天悲哭,更有數名看守落淚。


    一人隔著鐵門向楚青流說道:“楚大俠,你要殺咱們,如同殺死一隻雞,一隻狗。你就是殺光了咱們,咱們也不能把鑰匙給你們,黃長波黃長波姑娘就在外邊,她全都看在眼裏,咱們要是給你鑰匙,她必會殺了咱們。楚大俠,對不住了。”說著,將一道門的鑰匙順鐵枝間空隙向外扔出,落在巷道之中。


    楚青流打開二道鐵門,挪退數步,貼著巷壁站立,說道:“你們如此狡詐,我本該取了你們性命。可你們也著實可憐,我就饒你們不死,去吧。”眾看守四散逃命,楚青流站在鐵門之後,看著鐵門外側地上那枚孤零零的鑰匙,真的是半點法子全都沒了。


    鐵門安在洞口內一丈處,透過鐵門,楚青流隻能看到一方孔洞。楚青流能聽見洞外的廝殺聲、喝叫聲,能看到人影快移快動,卻是無能為力。


    他就這樣呆呆站著,聽到黃長波喝道:“住手,不要打了!”又聽到黃長波說道:“你們若不怕我關門打狗,那就砍開鐵門進山洞裏去救人。”隨即聽見瞿靈玓說道:“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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