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瞿靈玓酒醒,楚清流問起她所謂要跟開南鏢局為難的話,問究竟是真是假,她竟全不記得,笑道:“我發兩句牢騷你還不許麽?我說要跟他們為難就必定會跟他們為難?我說過的謊話還少麽?”楚清流這才放心。


    三日延期一晃即過,轉眼就到了妙乙觀冒清雨觀主接任的日子。一大早,執事之人就派道眾四處報訊迎客,到精思院來的,正是邱理因和那個聾子。


    妙乙觀上下,雖未懸燈結彩,倒也整飭一新。全體道眾都換上整潔道服,往來奔走,一掃多日來的頹喪氣息。邱理因新袍新履,連衣帶發巾全都用了新的,再配上他一副古峭形貌,在外人眼裏,還真有幾分高道氣息。


    楚清流謝過他專程來報信,邱理因道:“報信是公事,並不用謝我。這是大禮數大關節,咱們出家人,失了禮數也要讓人笑話。不光你們二位,山下各家各派,往得遠些,從昨日起就開始有人送信,你們住得近,才會拖到現在。”說畢去了。


    妙乙觀院落闊大,卻也容納不下這許多人客,便在山門前廣搭敞篷。所用桌椅台凳,以至於碗盞,都需從山下人家商借,經過精心搭配,倒也很是齊整。


    二人吃了早齋,瞿靈玓命四名使女小心看守家中諸樣物事,若想去看熱鬧,每次隻能去一人,要留下三人看守。瞿靈玓略作梳妝,二人緩緩往山門前行來。


    席棚長近百步,寬也有四十餘步,除去桌椅走道占地,就是有千人入座,也不嫌擁擠。


    瞿靈玓道:“師哥,咱們坐哪裏?”


    楚清流道:“我想去偏僻的地方坐,就怕你未必會肯。”


    瞿靈玓道:“我當然不肯。就憑望海莊跟亂人盟這兩家的名頭,咱們也不該躲起來,總得找個能聽能看的地方坐。”


    楚清流諸事隨意,在哪裏坐原本就無所謂。跟瞿靈玓說些閑話,也無非要引她高興罷了。


    瞿靈玓先叫過來一名道眾,問清哪裏是無視、去情、曲鼎襄等人的座位,再拉著楚清流到不遠處坐下,離那張主桌隻隔了一張桌子。


    剛剛坐下,水杯還未拿起,就在瞿靈玓對麵坐了一個肥胖婦人,一個枯瘦漢子,兩人都已過中年,看情形,當是一對夫妻。


    胖婦人不單腰身四肢肥滿圓滾,就是眉眼唇鼻,也無不豐展圓潤,連頭發都要比常人粗壯些,似乎都能滴出油脂來。她一落座,身下那張圈椅都象是吱了一聲,讓人替它難過。坐下後,她倒也還安穩,雙目微閉,似乎萬事全不留心,隻是不時摸弄一下腰間小刀的刀柄。


    男人不單瘦,而且幹,若是風大些,必能將他吹跑,一點火星飛來,就能將他點著。偏偏衣衫肥大,很象是錯拿了那肥婆的衣服來穿。他若是藏到肥婆裙下,必定無人能發覺。


    兩人自打入座,瘦幹男子就不曾安定過,不時附在油肥婆耳邊說些什麽。油肥婆或是點頭、或是搖頭、或是幹脆就是裝死不理,瘦幹男卻總都能心領神會,不是出去取來一杯茶,就是從包裹中拿出一點吃食。可等他將雙手將食物送上,油肥婆似乎又有了怒氣。


    瞿靈玓看得好笑,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寫道:“往後你可別娶這樣的婆娘。”


    楚清流看了,趕緊用手塗去,另寫四個字“不要惹事”。


    瞿靈玓經他這一說,覺得眼前這對肥瘦夫妻還真有點子門道,不太好相與。油肥婆雙眼隱約還睜開了一條縫,看了自己一眼。


    她不信此婆真有如此神通,能看破自己所寫字跡,便又以指蘸水,寫了碗口大“油肥婆”三個字,指給楚清流看。


    楚清流正要伸手去擦,就聽身後梅占雪道:“二哥不要擦,讓我也看看。”


    楚清流趕緊伸手,說道:“三妹,我先擦了,再跟你說。”


    梅占雪駢起兩指點向楚清流肩頭,說道:“你要敢擦,我就敢再也不理你。”楚清流雖說不怕她點穴,不怕她真的不理自己,卻也不好再硬要去擦,說道:“不擦,不擦,你盡管看,卻不要胡說。”油肥婆忽地睜開眼,直直盯著他們三人看。


    三個字中,那個頂頂犯忌的“肥”字已被楚青流掃去,隻留“油婆”兩字。梅占雪看了這兩個字,再看看中間那灘小小水跡,似乎全已明白,又似乎全不明白,不因不由間,就向對麵婆子掃了一眼。


    油肥婆頸項不動不搖,說道:“王貼心,有人笑話我呐,你還不過去給我出氣麽?”王貼心一臉苦相,說道:“弱蘭,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多疑。從來隻有咱們笑話人,沒人敢笑話咱們。”


    楚清流眼見就要生事,忙道:“三妹,大哥有信來了。”一把將梅占雪拉出棚外,就往僻靜地方走。


    弄走了梅占雪,少了一人生事添亂,瞿靈玓一人當能應付這個婆子。


    瞿靈玓見了梅占雪,心緒大壞,揮手掃去“油婆”兩個字,想起了心事。


    不久梅占峰進來,不見梅占雪,過來跟瞿靈玓打個招唿,到別處坐了。他那一桌,看其服飾裝扮,都是兩廣荊襄一帶的鏢頭鏢客,看來開南鏢局雖說換了招牌,仍不失同業的首領位份。經他一打岔,油肥婆也就不再發作,重新閉目打坐。


    梅占峰剛走,一老一少兩人來到瞿靈玓身邊坐下。老人坐了楚清流先前的座,才一坐下,就向身邊年輕人道:“你不去給我倒了水來,也就這樣坐了,還有半點規矩麽?”如同嗬斥廝役走卒。


    斥走那人,老人道:“丫頭,我是,”隨即蘸水寫了“劉奇蟾”三個字。”


    劉奇蟾此番前來,不光衣飾全都換過,須發也由皓白染成青黑,一根銀白一個白點都尋不見,麵色也弄成暗黑色,似乎已在風雨中奔波多年。就連嗓音,聽來也含蘊滄桑,無視就算跟他當麵接談,也難識得這位年輕時的師兄。


    瞿靈玓蘸水寫到:“能跟人說麽?”


    劉奇蟾道:“能跟那小子說,不能跟旁人說。”


    那名年輕人倒了水來,恭謹放到劉奇蟾身前,又搭訕著坐下。劉奇蟾向瞿靈玓道:“這人叫張勝呂,是峨嵋山洗心佛海的人,新近跟我交上了朋友,咱們是忘年之交,也就是我說的那個小小替身。張朋友,你說是麽?”


    張勝呂連連點頭,說道:“不錯不錯,忘年之交,忘年之交。”看他那一臉苦相,哪裏象什麽朋友忘年交?說是廝傭還差不多。


    說話間,楚清流梅占雪重迴棚中。梅占雪看看梅占峰那一桌人,向楚青流道:“二哥,我不想過那邊去坐。”楚清流道:“不想去就不去,你過來跟我師妹坐。不過,可不能再去惹事,今天是妙乙觀的大日子,鬧出事來,人家要說你不懂事了。”梅占雪點頭答應。


    楚青流還未走到桌邊,張勝呂那個同門夏養龍進了棚子。稍一巡視,見到了張勝呂,趕緊過來,說道:“師弟,這幾天你去哪了?也不留個話,你可急死我了。你到哪去了?”


    張勝呂強笑道:“師兄,我在酒樓上遇到了這位前輩奇人,老人家名叫文大可,實在有神出鬼謀的能耐。承他老人家看得起我,邀我到他的住處談論武功,不知不覺就談了這幾天。要不是妙乙觀有此大事,我跟文老前輩還在談論呢。”


    夏養龍聽了,頓時肅然起敬,恭敬給劉奇蟾行了禮,說道:“晚輩夏養龍,跟張勝呂是同門師兄,拜見文老前輩。”能得遇前輩奇人,這可是可遇不可求之福,若能得他指點幾手,那可是終身受益不盡。


    劉奇蟾大喇喇擺擺手,說道:“罷了罷了。你雖說是我勝呂小友的師兄,資質卻還差得太遠,我是不會指點你武功的。坐罷。”架子如此大,夏養龍卻毫無生氣,反而愈加恭敬。


    梅占雪還算聽話,乖乖到瞿靈玓身邊坐下。楚清流跟張勝呂、夏養龍各點了點頭,也算打過了招唿。隻是如此一來,瞿靈玓也就不好再寫字將劉奇蟾的身份說給他聽。


    此時來賓漸多,棚中已坐滿了八成。大夥都是江湖中人,不識得文雅二字為何物,獨以大說大笑為美,這棚中也就嘈雜得很了。


    嘈雜聲中,曲鼎襄來到,四處去與各幫主、堂主、掌門相見寒暄。楚清流覺得,師父多虧下山去了,否則留在此地,也這樣鬧上一陣,實在無謂。


    曲鼎襄跟眾人相見了,隨意挑了一處座位坐下。不久去情師太也到了,去情並不推辭虛讓,就在當中主桌坐了,她跟無視交情深厚久遠,當得起半個主人,在主桌落坐不為過分。


    楚清流他們那一桌,或許是因那對夫妻過於奇特,竟不再有人落座,隻他們七個人。


    劉奇蟾久坐無聊,說道:“可惜,可惜,連口酒全都沒有。瞿姑娘,你院裏可有酒麽?不要太好,是酒就行。”


    瞿靈玓道:“不瞞前輩說,我那裏不光有酒,下酒的吃食也還有幾樣。”


    劉奇蟾道:“姑娘難不成也是個女酒鬼麽?”


    瞿靈玓道:“我前日請人在後山吃烤羊,預備了幾壇酒,恰好還剩下一壇。我那可是很貴的酒。”


    劉奇蟾喉間就是一動,說道:“好姑娘,我買你的酒。”說著掏出一個小金元寶放到桌上。


    瞿靈玓收起小金元寶,說道:“前輩可不許再掏金元寶了,再掏的話,酒可就喝不成了。”


    掃視一眼,見恰好有個侍女在棚外看熱鬧,便揮手將她叫過來,吩咐了幾句。劉奇蟾看了看侍女,顯然又要賞元寶,想起瞿靈玓剛說過不許再掏金元寶,這才收手。心中不禁佩服此女心思縝密,自己有所不及。


    侍女去不多時,捧迴一個大肚茶壺放到劉奇蟾麵前,另有一個帶蓋中碗。


    劉奇蟾揭開壺蓋,登時有一股酒香飄出,那蓋碗中,裝的卻是醬香牛羊肉,另有一雙銀筷。


    這三樣東西,對劉奇蟾這種人來說本該毫不稀奇,可在此時拿上來,已令他大喜過望。他喝了一口酒,食過一口肉,頓時覺得高出棚中諸人多多,已與登仙相仿佛。


    正在得意,那個油肥婆突然道:“王貼心,我也要喝酒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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