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狼道:“治國齊家平天下,自有英雄大聖人。咱們兩個不成,這不還有別人麽?我去叫慧晦那個禿驢出來。”轉身進了山門,晃身而去,不多時,手提氣死風燈,陪著一個人出來。


    這人瘦小精幹,偏生還要穿一件肥大的僧裝,邊走邊去結僧衣的紐襻,還不忘用五指梳理一頭短發,很有幾分倒履相迎的風貌。他磕磕絆絆走近,接過愚狼手裏的燈籠,舉到自己胸口,極仔細地審看楚青流一番,說道:“不錯,還真是楚少俠。楚少俠,我叫張毀,眼下出家做了假和尚,改名叫了慧晦,我使判官筆。”說著伸右手入懷,摸出一支判官筆,左手執燈,右手比劃了個魁星點鬥的招式,說道:“你還曾笑話過這判官筆,說它寫不了字,也殺不了人。”


    楚青流笑道:“原來是點點入骨張先生,你怎會做了和尚?”慧晦將判官筆收入懷中,也笑道:“這些話咱們過後再談,先招唿妙乙觀的客人。紀道長、蘇姑娘,咱們進去坐好不好?我這和尚是假的,這廟也是假的。這廟裏原來的和尚好吃懶做,好事不幹,壞事做絕,我就殺了賊禿,占了這座賊廟。”


    紀清含道:“楚青流,原來這個慧晦還真是你的朋友,我問你,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你跟他們設下圈套,騙咱們過來,想要做什麽?”全然不顧方才楚青流還勸她不要追。


    楚青流還未答話,慧晦冷冷地說道:“我是好人還是壞人,道長還是問我的好。我十三歲之前是好人,十三到二十四歲是個半好半壞之人,二十四歲到三十歲可說是十惡不赦,三十歲到現在,貧僧心中已經無善無惡,也不知道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了。”


    紀清含不理他,說道:“楚青流,你實話實說,這人是否做過該殺之事?”


    楚青流道:“做過。張先生酒醉之後,曾殺了結發妻子,並且張夫人並未犯下必死之罪。不過請問道長,你可曾為孤苦無依之人仗義出過手,獨力對抗過某幫某派?隻怕道長深居名山大觀,一心修仙證道,也見不到多少窮人吧。”


    蘇夷月道:“這兩位項先生,他們也做過這樣的善事麽?”


    慧晦道:“楚少俠此前從未見過愚狼智狽,實在難以迴蘇姑娘的話。還是我來跟你說吧,兩位項兄可以因一言不合大開殺戒,也可以因一語投契而大開殺戒,殺對過人,也殺錯過人,你明白了麽?”蘇夷月道:“不明白。”


    紀清含道::“胡說八道,一派胡言,全都是惡徒的自飾狡賴之詞。我們要是離開,你們會動手阻攔麽?”慧晦笑道:“紀道長這等高道,心思明敏之極,想來絕不會做這等不智之事。”紀清含道:“我要是離開,那就是不智?”慧晦道:“當然。”


    紀清含道:“那我就不智一迴,月兒,咱們走。”


    慧晦道:“道長若是能留下來共商大事,你在望海莊上濫殺無辜的事,咱們也就一筆勾銷,那六個人也就隻好算是白死了,你看如何?”紀清含道:“一筆勾銷,你好大的口氣,你說了就怕不算吧,吳抱奇他肯答應麽?”


    楚青流聽了“濫殺無辜”、“六個人白死了”,心中就是一跳,隻覺得這場麻煩越攪越大,忙問道:“張先生,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蘇夷月道:“咱們去望海莊找吳抱奇,卻撲了個空。有幾個人囉囉嗦嗦的,很是無禮,得罪了師伯,死在了師伯跟我的劍下。”


    慧晦道:“請問道長,這六個人卻又犯下了何等必死之罪?”紀清含瞪了楚青流一眼,說道:“望海莊上,人人都該死。”


    智狽揮拳,砰砰拍打自家胸口,說道:“兇惡的緊,好一個兇潑的婆娘,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果然,果然!”


    楚青流道:“蘇姑娘,紀道長,你們,傷了哪六個人?”蘇夷月遲疑道:“還沒說幾句就動手了,也不知道殺都是誰,裏頭有個女子,她罵師伯那些話,實在難以入耳。”


    慧晦道:“‘驢上花’班三姑、‘醉老狗’戚寶兒、風裏長蛇’魏修靈全都死在這婆子手上。”


    紀清含向楚青流道:“他說得不錯,你想怎樣?”


    楚青流道:“不是還有三個人麽?那又是誰?”慧晦道:“楚少俠請放心,那三個都是昆侖派的人,跟咱們沒關聯。”


    楚青流隻覺得口幹舌燥,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班三姑、戚寶兒二人雖說品行古怪,愛任性胡為,手底倒還真沒殺過無辜之人,隻不過嘴尖舌利,膽大無邊,很得罪過一些難纏的人物,據說義血堂曲鼎襄的許多昔年無行之事都是這二人揭出來的。別的人若是被人誤解,定然要百計千方洗脫辯解,這二人卻還因此自得,也就絕不辯解。他們也知道得罪的人多了,江湖難行,便到望海莊上隱居,算來也快有十年了。


    風裏長蛇魏修靈倒還真做過幾件貨真價實的惡事,他之所以能得到望海莊的庇護,全是因為昔年曾義助過望海莊主吳抱奇。


    那還是吳抱奇收楚青流為徒之前,某年到廣南一帶采集藥材。入山半月,所獲頗豐,眼見天色不好,似乎海上要來大風,便連夜出山,行至天色微明時,突遇異種毒蛇。腿部被咬後,立時就腫脹黑紫,吳抱奇割破傷口擠出毒血,服下隨身攜帶的“藍水鯊膽丸”解毒。這藥丸是摘取深海鯊魚的膽汁混合十四味上好藥材炮製而成,解毒素有奇效,此次卻不那麽靈驗,服藥後吳抱奇仍覺的腿腳綿軟,幾於無力行走,吳抱奇知道毒質仍有殘留,且已然內侵,便在原地打坐,調息運功,以求將毒質全部逼出體外。


    時間不大,便有暴雨來襲,吳抱奇端坐雨中一心療傷,風雨雷電全都不顧,自覺再有半個時辰,就能功行圓滿。就在這個時候,風裏長蛇魏修靈也冒雨從山上下來,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當地的吳抱奇,他也是上山采藥的。


    魏修靈不憚於殺戮,對所謂的武林中人並無多少好感,對醫藥上的同道,卻很是欣賞。便解下自己身上的油布,擋在吳抱奇頭上,讓他一意用功,自己卻寧被大雨透澆。


    以吳抱奇的功力,這塊油布可以說是有它不多,無它不少,但這番舉動還是叫他深記不忘。他說,當時若是遇到無恥小人,垂涎他藥簍中的藥材,定然會下手傷害自己,以圖侵占藥材。以他的功力,那人想得手是絕無可能,反而要送了性命,但自己療傷之中運功傷人,隻怕也要因此留下極重的內傷,沒有三兩年難以複原。


    兩人便因此結識,各道生平,吳抱奇勸他往後少殺養性,魏修靈也就欣然答應。他感念吳抱奇並不因自己作惡太多而下手殺他,主動提出要到望海莊住下,追隨吳抱奇,研習武功醫藥,遠離江湖是非,也算是重新做人的意思。


    此事不久便為中原武林偵知,他們欺吳抱奇在中原孤身一人,並無同門師友扶助,便糾結起來以此為借口上門鬧事,吳抱奇明言魏修靈早就該死,但自己就是不允許他死,這裏頭沒有任何道理可講。他吳抱奇就是不講理,望海莊就是不講理,不服的盡管動手來戰。這場亂子足足鬧了有三年多,才漸漸歸於平息,江湖上也就有了那句“一進望海莊,氣死閻羅王”的話。


    吳抱奇並不辯解,也就順水推舟地開始“招降納叛”,望海莊便成了“惡人莊”。但其中真正的惡人實在少之又少,細思起來,全都有可憐憫可原恕之處,比如魏碩仁癡愛習武反被惡師坑害耽擱,因而殺師,比如慧晦酒後殺妻卻能善念未絕,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魏修靈入了望海莊,就再也未曾離開過。他起初還修煉武功,後來知道再修煉也很難得達吳抱奇那種境界,便棄武不修,傾盡心力用於望海莊的經理。望海莊田土廣闊,佃戶進出頻繁,大多是外州外府的流亡百姓,魏修靈總是竭力安插,不時給予救濟,雖說不能讓人人都富足安樂,倒也不至於再挨餓。此份功德,也算可以償補他從前的過惡了。


    吳抱奇對他,從來都是以朋友之禮相待,他卻甘居管家地位,明言不敢當。望海莊的佃戶,還有那些在望海莊呆過的人,哪個不知道望海莊除了吳莊主,還有一個魏二莊主?


    楚青流入莊時,魏修靈已然在莊上有多年,說是在他照看下長大的也不為過,一直都覺得他是一個可親可敬的人,後來聽師父說起他的種種惡事,還真不肯相信。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最終還是死在了紀清含劍下,並且細究緣由,還僅僅是因為一段尚未證實的江湖流言。


    他沉默半響,說道:“紀道長,這事你做得太過。”紀清含道“那是因為吳抱奇做事太過,他們三個人,都是因吳抱奇而死。”


    慧晦道:“楚少俠,吳大俠不在莊上,班三姑跟醉老狗便時常去找魏先生閑耍,順便幫他照看一下莊上事。這天又去,正巧碰上這個婆娘上門吵鬧,指名道姓要見吳大俠,魏先生好言相待,詢問其中是否會有誤會,這婆娘硬是咬死口不說,隻是一味撒潑,已殺了昆侖派的三位好手,這就惹惱了驢上花班三姑,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唉,三位慘遭毒手。”


    蘇夷月道:“張先生,說話可要有理有據,你又不在當場,知道些什麽?你可知道那個班三姑她都說了些什麽?”


    慧晦冷笑道:“我是不在當場,可終還有別人在場,二位畢竟不能將整個望海莊殺得幹幹淨淨,雞犬不留。你們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人跟下來了,也有人四處通信。隻不過你的這位師伯劍法著實了得,論起單打獨鬥,咱們都不是她的對手,不得不廣邀朋友,分道攔截,這才拖到了今天。”


    紀清含道:“單打獨鬥不是對手這種假話,就不必說了,你們也隻是沒有把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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