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王儀真是,什麽事情非要約在這個鬼地方,陰森森的,直叫人寒磣。”劉陵在長樂宮中一圈一圈地踱步,雖然尚有兩三個宮婢不時撣塵清潔,但劉陵望著供奉在正殿的王太後靈位心中依舊寒颼颼的,沒來由的瘮的慌。


    “你們不用跟著,讓朕一個人靜靜。”說話聲自殿外傳來,劉陵不覺一愣,正思忖間隻見劉徹一人邁著方步走來,劉陵忙收斂神色,俯身見禮道:“臣女見過陛下。”


    劉徹顯然一愣,見是劉陵微微一頷首,意外道:“你也在這裏?”


    劉陵垂首道:“迴陛下,臣女思念太後,平日裏常來拜祭,不知陛下駕到,還請陛下恕罪!”


    劉徹微微頷首,道:“平身吧,難得你有這份心,朕褒揚還來不及,何來恕罪?朕也是思念太後,經過長樂宮便進來看看。”


    劉陵猶豫片刻,道:“臣女不打擾陛下清思,臣女告退。”


    劉徹罷了罷手,道:“不妨事,你留下來陪朕說說話。朕素日隻知忙於軍國大事,陪母後的時間尚且不及你多,如今朕後悔也來不及了,朕想聽你說說母後平日裏都做些什麽?”


    劉陵聞言心中一動,徐徐言道:“記得元光二年盛暑,陛下遣人送來寒瓜,太後邀臣女一道品嚐,且誇讚陛下孝道,凡事皆以她為先,臣女至今都記得太後當年的滿臉笑容。”


    劉徹微微點頭,眼眶不覺紅了大半,“朕無暇陪伴母後,即便送個寒瓜母後都如此高興,朕當真汗顏。”


    劉陵好聲安慰道:“陛下切勿自責,陛下乃一國之君,天下大事皆係於一身,太後明白也更懂得陛下的不易。”


    “是啊,母後體貼朕入微,循例朕當每日來長樂宮晨昏定省,然母後總說朕國事繁重,不用日日前來,隻要朕一切安好,她就放心了。”


    劉徹言及往事不免動容,劉陵望著他不覺心中柔軟似三月春風,眼中盡然含著溫煦的關切之情,“太後得陛下如此孝順亦能含笑九泉了,陛下當保重龍體,切勿傷心傷身。”


    劉徹微微頷首,默然不語,劉陵亦不知該說些什麽,便也隻能默然,兩人寂靜裏相對,聽著窗外樹梢的蟬時而鳴叫,時而靜悄。良久劉徹蓄了一抹溫和的笑容,道:“再過幾日便是太後生忌了,你也過來吧。”


    劉陵眼中一熱,忙俯身道:“多謝陛下!”


    “朕出來久了,也該迴去了,你自便吧。”


    劉陵忙俯低了身子,恭敬言道:“臣女恭送陛下!”


    待劉徹離去,劉陵含了滿臉的得意之色出了長樂宮,正思忖著要不要去和歡殿找王儀,未料心思剛動,假山邊就竄出一個人影來,向劉陵俯身道:“奴婢見過翁主。”


    劉陵定睛一看,來人是王儀身邊的宮婢行香,便嗔怪道:“王夫人約我在長樂宮相見,為何遲遲不見人影?”


    行香忙恭聲應道:“夫人適才來過長樂宮,未料遠遠便見陛下儀仗守在殿外,為避嫌隙夫人便返迴和歡殿,留奴婢在此恭候翁主。”


    劉陵微微點頭,揚眉問道:“夫人可留下口信?”


    “嗯。”行香點頭道,“夫人讓奴婢轉告翁主,再過幾日便是太後生忌,請翁主早作準備。”


    劉陵笑得頗為自得:“此事本翁主早就知道了,你轉告夫人,還是多謝她提醒。”


    “諾!”行香福了一福道,“奴婢先告退了。”


    夕陽下陽光卷起碎金似的微塵,劉陵微微眯起了眼睛,望著那金暖的光線,不自覺的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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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便是王太後的生忌,長樂宮中一早便被布置的妥妥當當。正殿中央供奉著王太後的靈位,長明燭輕吐火焰,香爐內香火正盛,案上擺了幾式點心和瓜果,案幾下則堆滿了金紙金箔。天寧寺的高僧沿靈位兩側席地打坐,口吐梵音,殿內一片肅穆祥和。


    辰時左右,劉徹的禦輦便出了未央宮,穿過東闕便是長樂宮,宮人一早便在殿外候著,遠遠見天子儀仗前來,眾人皆屈膝行禮,山唿陛下。


    劉徹外麵著了黑色絳紗袍,內著白紗中衣白曲領,麵色端然宛若沉水。衛子夫著了深色曲裾袍,裏著白紗中衣白曲領,隨劉徹身側,眉目恬靜,端然不語。太常令早已躬身一側,等帝後入長樂宮,驀然隻聞一個女子聲音中夾著薄薄的哀戚,“臣女劉陵見過陛下,見過皇後!”


    衛子夫不由一愣,定睛一看,眼前女子分明是淮南王劉安之女劉陵,隻見她著了一身素白曲裾,烏發中斜插一支木笄,正低眉俯首向自己行禮。


    衛子夫心下詫異,長樂宮祭拜僅止於宮中女眷與平陽公主,其餘皇親家眷、外戚與百官皆被安排在百壽堂行禮,劉陵身為藩王之女如何能僭越身份,入長樂宮行禮呢?心中猶自疑惑,卻聞劉徹道:“平身吧!”隻見劉陵淺淺起身,向著衛子夫身後的平陽公主與王儀行禮道:“淮南翁主劉陵見過平陽公主!見過王夫人!”


    平陽公主與王儀即便神色詫異,旋即也掩了下去,各自微微頷首以作迴禮。


    殿內木罄聲傳來,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太常令恭聲對劉徹道:“陛下,時辰已到,請隨微臣入殿!”言罷,躬身在側引路。


    劉徹微微點頭,衛子夫見他神色一如往常,便也斂起心思隨劉徹一道入殿,其餘眾人緊隨其後魚貫而入。未等踏入正殿,便有天寧寺主持攜了小沙彌在殿外等候,見劉徹前來,主持忙躬了身行禮,命小沙彌將手中一缽清水呈上,恭敬言道:“陛下,此水已為開光水,請陛下與皇後淨手,隨貧僧入殿上香。”


    衛子夫低首施禮,隨著劉徹一道淨了手,方才踏入長樂宮正殿。殿內一早便有宮人備好點燃的香燭,主持遞與帝後上香,自己則退後幾步,雙手合十,口吐梵音。


    帝後手持燃香三叩首,便聽太祝令朗朗祭文傳來——“嗟唿,孝景皇後之靈前!天之生人兮,厥賦維同。太後之德兮,鍾郝流芳。”


    聽及祭文,念及往日,劉徹不覺悲從中來,麵色哀戚。衛子夫心中雖然悲痛,但見劉徹如此,不免伸出手來扶住劉徹,以作慰藉。


    “豈期大數,遽夢黃梁。幽冥永隔,實為可傷。爰具牲醴,奠祭於堂。仰祈靈貺,是格是嚐。伏維尚饗!”長長一篇祭文,太祝令讀的抑揚頓挫,聲情並茂,祭文讀過,天寧寺眾僧便齊齊作法,一時間殿內梵聲繞耳不絕。餘下便是眾人循著位份為王太後上香,待劉陵上香已是末位,隻見她手持香燭伏地三叩首,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麵,哀不自持。


    一眾宮婢早在案幾邊備下鐵盆,焚起金紙金箔,劉陵猶自一副梨花帶雨,行至劉徹跟前,深深一俯身,哀戚言道:“陛下,臣女得太後多年疼愛無以為報,如今太後仙遊,臣女為太後手抄《華嚴經》百篇以表哀思,望太後早登極樂,請陛下恩準臣女將此焚與太後。”


    劉徹聞言不禁動容,感歎道:“難得你對太後如此心意,準!”


    劉陵謝過恩,屈膝跪於鐵盆前,將手中百篇手抄佛經緩緩投入盆中,麵色悲戚,哀不能持。隻見劉徹對隨身近侍耳語幾句,隨即便有宮婢走上前去為劉陵遞上素帕,劉陵見狀不禁微微一愣,隨即便感激涕零伏地謝恩後,方才接了帕子拭淚。


    衛子夫立於一側目睹這一切,似有所悟,心中不覺悵然若失,一抬眸正遇上平陽公主望向自己,雙眸相對,似有疑惑,似有關心,衛子夫朝著平陽微微一笑,掩下所有心思。


    ----


    太後生忌過後不久,天氣一日涼過一日,樹梢頭的黃葉瑟瑟掉落隨風而逐,更透出深秋的幾分寒涼。椒房殿的窗牖上不時有風裹挾著沙塵掠過,殿外樹葉隨著風聲沙沙作響,宮人們早褪下了輕薄的夏裳換上秋裝,一如往日在殿內安靜而勤勞的忙碌著。


    “那日在長樂宮,陛下對劉陵如此照拂,皇後怎麽看?”平陽公主輕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問道。


    衛子夫含笑道:“公主何以有此一問?”


    平陽公主放下茶盞,道:“那日我在長樂宮外初見劉陵便覺訝異,按說藩王之女隻能在百壽堂行禮,而她卻得以在長樂宮祭拜,此其一。入殿行禮,她又得陛下格外關照,恩寵異於他人,此其二。難道皇後不覺得奇怪嗎?”


    衛子夫微微頷首,道:“許是劉陵往日頗得太後歡喜,如今種種乃是陛下恩德吧。”


    平陽公主搖了搖頭,徐徐道:“並不盡然,依那日情形看來劉陵與陛下關係匪淺,恐怕不久後宮又將新添妃嬪了。”


    見衛子夫默然不語,平陽公主試探問道:“難道皇後此前並不知情?”


    衛子夫尷尬的笑了笑:“我也是那日方才知曉。”


    平陽公主輕輕哦了一聲,若有所思,“難怪那日我見你神色有異,如此說來,這劉陵倒是有幾分手段。”


    衛子夫心中悵然若失,隻是這份失落又如何說的出口呢,當下隻能輕輕頷首。


    平陽公主見狀喟歎道:“皇後賢德,此話我本不該說,皇後常隨君側竟不知她與陛下早有往來,日後對此人你更要多加提防才是。”


    衛子夫點點頭,含了溫婉的笑容,道:“謝謝公主提點,妾身記下了。”


    窗外風聲瑟瑟吹動枝影委地,衛子夫心中亦是雜亂如斯。她的夫君貴為當朝天子,她早料到他身邊女子勢必多如過江之鯽,而她身為他的皇後,應大度兼容,更應為王朝國祚著想,綿延皇嗣。但是為何每次當他有了新人,自己總有說不出的惆悵與惘然呢?衛子夫心底不由輕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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