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日比一日冷,冷風夾著雪花吹在身上,雖是裹著外袍衛子夫依然不禁打了個冷顫。


    “子夫,不好了,娘子發熱了…”束豫帶著一臉焦急小跑了過來。


    衛子夫正在廊下生火燒水,聞言忙放下蒲扇隨束豫急急入了內室,隻見田美人雙頰通紅,人已是昏昏沉沉。衛子夫上前輕輕拭了一下額頭,果然手心滾燙,不由焦急問道:“姑姑,娘子何時發的熱?”


    束豫急道:“今日卯時還是好好的,才一個時辰便就這樣了。”


    衛子夫又彎腰摸了摸田美人的掌心、手臂,仍是熱的燙手,“姑姑,娘子病的不輕,還是請太醫來吧。”


    束豫抹著眼淚道:“禦醫院向來不理擷芳殿之事,如何又能請的動呢?”


    入宮這些時日,衛子夫也深知在這宮中沒有了昔日的恩寵,沒有人會把先皇的一個嬪妃放在眼裏,更何況這個嬪妃還深居冷宮。正是愁眉不展間,前殿一陣敲門聲傳了過來,衛子夫與束豫四目對望,滿心狐疑,此時還有誰會到這冷清的擷芳殿來呢?


    “姑姑,你先照料著娘子,我去看看是何人敲門。”衛子夫起身言道。


    “好。”束豫點點頭,擦了擦臉上的眼淚。


    “吱嘎”一聲,衛子夫打開殿門,卻見到公孫敖立在門外,“公孫兄長,你怎麽來了?”衛子夫不由驚訝道。


    公孫敖憨厚一笑,道:“今日剛好在附近值守,看時辰還早便順路來看看你。”


    衛子夫感激道:“公孫兄長有心了,隻是今日不湊巧,娘子正發著熱,子夫無暇顧及兄長了。”


    “那請太醫過來診治了嗎?”公孫敖關切問道。


    衛子夫苦笑道:“擷芳殿偏遠冷清,又如何請得動太醫呢?”


    公孫敖望著衛子夫一臉無奈,開口道:“我認識宮裏的一位太醫,你等著,我這就去請他!”言罷公孫敖便疾步往太醫署方向行去,衛子夫望著公孫敖遠去的身影,心中充滿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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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時公孫敖便帶了一位太醫行色匆匆地趕來,見了麵介紹道:“子夫,這位是孫太醫。”


    衛子夫忙低身一禮道:“衛子夫見過孫太醫,大人請跟我來!”孫太醫不多言語,微微頷首之下便隨著衛子夫一起入了內殿。


    “姑姑,孫太醫來了。”束豫正在一旁照料田美人,聞言忙起身向孫太醫行禮,孫太醫微一頷首,放下醫箱上前替田美人搭脈治診。


    田美人躺在床上,渾身沒有一點力氣,迷迷糊糊中見人影走來走去,自己想說話可又說不出來,又是昏昏沉沉地睡去。


    室內靜寂無聲,一番望聞問切,孫太醫起身行至案邊寫下一張藥方,遞給衛子夫道:“貴人體虛受寒而致燒熱,並無大礙,按此方去禦醫院取藥,調理半月便可見效。”衛子夫小心接過藥箋,連聲道謝。


    孫太醫提起藥箱正欲轉身離去,眼光卻落於火盆之上,不覺皺眉道:“貴人體內寒氣不散,殿內當多燃些炭火驅寒取暖才是。”


    束豫正欲答話,衛子夫忙接口道:“多謝孫太醫提點,奴婢這就去添些炭火。”言罷趕緊從一旁不多的炭火裏取出數個放入火盆中,公孫敖看在眼裏,對衛子夫道:“子夫,你先照料著田美人,我送送孫太醫,改日再來。”


    衛子夫福了一福,道:“有勞公孫兄長!”公孫敖微微一笑,與孫太醫一同步出擷芳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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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過孫太醫的方子田美人的病情逐日好轉,待悠悠醒來已是黃昏時分,夕陽透過雕花窗格灑了一地碎金,整個內室暖和而舒適。


    “吱呀”一聲,門被輕輕推開,束豫端著一碗藥湯走了進來。


    “姑姑…”田美人支著身子坐了起來。


    “哎呀,娘子,你醒了!”見田美人起身,束豫快步走了過去。


    “我睡了幾日?”田美人挽起頭發問道,忽然間一股藥味飄來,田美人不由詫異道:“姑姑,何處來的湯藥?”


    束豫舀了一勺藥湯喂給田美人,答道:“今日是第三日了,多虧了子夫,她在宮中遇到故友,托了他才請來太醫開了方子,這火盆中的炭火也是他拿來的。”


    “衛子夫?”田美人微微一詫,飲了一口湯藥道,“這藥倒是不難入口。”


    束豫笑道:“子夫求了孫太醫拿來些蜂蜜,每次煎好藥都兌些在裏麵,如此藥湯不僅不苦,還對你的咳疾有利。”


    如此一說,田美人這才發覺自己醒來後當真沒有咳嗽,心下感激道:“姑姑,子夫她人呢?”


    束豫又舀了一勺喂上去,應道:“尚在永巷,看時辰也該迴來了。”


    正說著,殿外隱隱傳來推門的聲音,束豫笑道:“該是子夫迴來了!”田美人伸手端過藥碗道:“姑姑我自己來吧,你替我多謝子夫。”束豫點頭笑道:“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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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歲月深長的宮中遇上公孫敖,衛子夫心裏多少有了一些安慰,數著指尖漏去的日子,衛子夫想象著劉徹笑意盈盈的模樣,心底驀然多了一份溫暖。


    轉眼便是大雪紛飛,庭院中白雪皚皚,人踩上去都是咯吱作響。公孫敖閑暇時找了漿紙,把漏風的窗格都糊了起來,衛子夫巧手剪出了各式窗花,喜鵲登梅,燕穿桃柳,鹿鶴桐椿,惟妙惟肖地在窗紙上立了起來,大紅的窗花在白雪地裏分外醒目,連頹敗的擷芳殿在這喜慶中亦透出幾分生機。


    窗外漫天飛雪,衛子夫倚著窗牖想著心事,束豫扶著田美人走了過來,衛子夫忙欠身行禮,田美人含笑道:“子夫,我與你說過多次,此處並無他人,不必這般拘禮。”


    衛子夫一笑走過來攙扶,道:“子夫身為奴婢,不能失了禮數,娘子氣色看起來好了許多,臉色都紅潤了呢!”田美人笑道:“還不是多虧了你與姑姑,這般細致地照料我,我自覺都重了許多。”此言引得束豫與衛子夫都笑了起來。


    “這梅花剪得真好,和真的一樣。”田美人看著窗紙上的喜鵲登梅,似乎想起了往事,“那是在先皇三年了,那日也這般大雪,姑姑,你還記得嗎?”田美人隻是隨口一問,束豫卻像被什麽東西蟄了一下,麵容不覺浮上一絲傷感。


    “那日我與先皇並肩執手踏雪尋梅,雪地中深深淺淺兩排腳印,那麽親熱地靠在一起,和著紅梅淩雪綻放。那一樹樹的梅花開的真好啊,紅的勝火,燦若雲霞,一朵朵地爭相競放。先皇折了一朵插在我的發簪上,他說,我比這怒放的花朵還美,那時,我隻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了。”見田美人沉浸在對往事的迴憶中,衛子夫靜靜地傾聽。


    “隻可惜命運弄人,過了二年栗姬的兒子劉榮被立為太子,自從那時起,先皇便再沒有踏足我的寢宮,我一度曾以為都是栗姬的緣故,可是我沒想到,待栗姬被打入冷宮,他都始終沒有出現…”言及此處,田美人長長歎了口氣,將目光從窗紙上移了下來,望著窗外的漫天大雪,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先皇都駕崩數年了,我卻還拿著這些陳年舊事絮絮叨叨。”


    束豫沉默不語,衛子夫幽幽歎了口氣,言道:“如何是娘子傻呢,想必先皇也是真心愛過娘子,隻是命運無常非人力所能強求,怪隻怪在這皇宮中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命運無常?身不由己?”一絲譏誚浮上田美人的唇邊,“為何不能說他刻薄寡情?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了,他都沒能再想起昔日與他在漫天飛雪中的賞梅之人。抑或,他根本就忘記了我是誰?”


    田美人無心的話挑起了衛子夫藏在心底的痛,是不是他也一樣,已經忘記了她,還是根本就忘記了她是誰?


    束豫開口道:“娘子,殿中寒冷,還是去裏屋歇著吧,身子剛好了些,莫再受了涼。”田美人輕輕歎了口氣,微微點頭,攏了攏罩衣,由束豫扶著迴去內室。衛子夫望著窗紙上大紅的喜鵲登梅,還在迴味著田美人適才說的每一句話,心頭百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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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二十三了,大雪停了沒幾日便又漫天飄灑。灶王爺將在這一日升天,去向天上的玉皇大帝匯報人間的善惡,百姓這一天會在灶王爺神像前奉上甜瓜蜜果,讓灶王爺可以吃的嘴甜些,在玉皇大帝麵前多說些人間的好事,這樣下界便可得享太平,故此民間有“二十三,瓜果粘”的傳統。


    在宮中每到這一日,皇帝必攜了宮中眾人向設在灶壁神龕中的灶王爺敬香,在灶王像前的桌案上供放清水、料豆、秣草,為灶王爺準備升天的坐騎備料,並供上用飴糖和麵做成的糖果,讓灶王爺吃了嘴甜些,便能在天庭言人間好事了。


    到了晚間宮中燈火璀璨,聲樂啟奏,冷冷清清的擷芳殿在歌舞升平的寒夜裏愈發顯得孤寂。殿中燃著一盆炭火,悠揚的管弦聲暗夜中徐徐飄來,三人圍火盆而坐,衛子夫與束豫低頭做著刺繡,田美人則抱著暖手爐暗自出神。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忽然間,衛子夫一聲輕唿,打破了殿內的寧靜,束豫循聲抬頭望去,關切道:“子夫,你怎麽了?”


    “姑姑沒事,是我不小心,針刺到了手!”衛子夫歉然一笑,汲了下傷口,複又低下頭去,室內亦重新歸於平靜。


    清揚的歌聲繼續飄來。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衛子夫再不能平複自己的心境,剛才就是這一曲奏起,自己才會心神遊離,恍惚間被繡針刺傷了手指。在今日這樣熱鬧卻又冷清的夜晚,宮裏卻奏起這曲‘在水一方’,是告訴自己莫再貪戀前塵舊夢,還是諷笑自己作繭自縛?迴憶起在平陽侯府與劉徹相逢的那一刻,衛子夫恍如一夢,不由黯然神傷。


    “篤篤篤!”殿外一陣敲門聲響起,打斷了衛子夫的心事,“誰呀?這麽晚在外麵敲門…”束豫自言道,衛子夫心中一動,起身道:“姑姑,我去看看。”


    “好,外麵雪大,你披件罩衣再去。”束豫仔細囑咐著。


    衛子夫點了點頭,披上罩衣快步跑去殿外,門一打開,果然是公孫敖一身雪花立於門下。衛子夫忙道:“公孫兄長,你怎麽過來了?”正想讓他入內取暖,忽又想起田美人尚在殿中,不覺為難道:“娘子尚在裏麵,不便讓公孫兄長入內,還望兄長見諒。”


    公孫敖笑道:“無妨,今日是我值夜,須臾便走了。”言罷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塞到衛子夫手中,“這是給你的。”


    衛子夫訝然道:“這是何物?”公孫敖笑而不答,隻言道:“我先走了,你看看是否喜歡。”言罷便轉身踏入茫茫白雪之中。


    衛子夫手握布包,猶自兀然。“子夫…”束豫的聲音從裏麵傳來,衛子夫趕緊關上殿門,高聲應道:“姑姑,來了!”


    小跑至內殿,衛子夫拍了拍雪花,將罩衣脫下。束豫見衛子夫手中多了一個布包,不由笑問道:“適才可是公孫護衛?”


    衛子夫應道:“正是!”


    束豫與田美人相視一笑,“看來公孫護衛是特意送東西來給我們子夫了!”


    衛子夫臉一紅,握緊布包不知如何迴答。


    束豫見狀不由笑道:“子夫,怎麽不打開看看是何物?”


    “嗯。”衛子夫點點頭,小心打開手中的布包,隻見裏麵是一個青玉簪,簪子頭部作如意紋飾,圓潤古樸,雖不是很名貴,但看著卻別有一番素雅的韻味。


    “真好看!”束豫讚道,“難得公孫護衛有這份細心。”


    “子夫,快戴起來看看!”田美人笑道,“這支頭簪怕是費了他不少心思呢。”衛子夫聞言羞赧道:“娘子休再取笑子夫了。”


    “我是過來人,如何能看不出他對你的一份心呢?瞧瞧,多好看,究竟還是年輕好啊!”田美人看著衛子夫如雲鬢發斜插一支青玉簪,宛如一顆流星劃過夜幕,忍不住感歎道。


    束豫亦在一旁幫腔,“可不是麽,子夫,宮中哪裏還有公孫護衛這般熱心的人?娘子病了是他幫著請了太醫,炭火少了也是他想著法弄過來。子夫啊,別說姑姑沒有給你提個醒,如今這般好的男子怕是少了,你可要珍惜啊!”


    衛子夫麵色緋紅,低頭不語。自入擷芳殿公孫敖幫忙的一點一滴她都記在心上,原想不過是念在故友一場,卻未曾料及他有這般心思,心底的感激也因這青玉簪子多了一份別樣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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