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新帝尚未正是繼位,新帝的生母與先帝的皇後都還不能算是太後,用以往的“皇後”、“貴妃”相稱便有亂了輩分之嫌疑,故而取她的名字“楚昭穎”中一個“昭”字,尊稱為“昭後。”


    而眾人都知道,先帝已經薨逝,新帝的生母肯定比先帝的皇後重要得多,於是有好事者便將“趙傾媛”中的“趙”字取出來,尊稱她為“趙後”。


    反觀天祁的帝位傳承已過三十七代,還從未有過哪位嬪妃因親子繼位、未封太後便得了此等尊稱的,隻有這麽一個。


    今日是先帝的頭七,是先帝的魂魄歸來之日。


    也是昭後楚昭穎從攬月台上墜下薨逝的日子。


    據跟著昭後上攬月台的小侍女說,她臨終隻說了一句話:“魂歸之日,隨君而去。”


    “昭後娘娘一早便起身,親自從內膳監選了些食材,在小廚房做著先帝平日最喜歡的吃食。”錦鸞素釵白衣,跪在昭陽殿的正殿中央,身前的金台上是楚昭穎蒙著白布的屍體。


    她輕輕攏了攏身上本就單薄的衣服,又抓起一大把紙錢放入麵前的鍍金火盆中,緩緩道:“瑤公主,你可知道昭後娘娘從前的事情?”


    洛漓瑤跪在她身側,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隻輕輕應了一聲:“什麽?”


    “昭後娘娘是申楚的嫡出長公主,奴婢三生有幸,從六歲起便被選為了昭後娘娘的伴讀,與她同吃同住、一起長大。”錦鸞看著很快便被燒成了灰的紙錢,臉上的淚痕早已經被火焰灼熱的溫度而舔幹,“瑤公主,你的性格與昭後娘娘一點也不像......昭後娘娘少年時期,敢愛敢恨敢說敢做,臨到大場麵之時卻又端莊持重溫和有禮,是申楚皇族的驕傲。”


    洛漓瑤沉默,撥弄著手上的碧玉手釧——這是在她十三歲平定拒虜關之亂時,楚昭穎送給她的。


    “之後便是先帝親自來申楚求親,昭後娘娘帶著奴婢躲在屏風後麵偷聽先帝與申楚國君的談話。”錦鸞似乎也並沒有要等她應答的意思,徑直說了下去,“那時候,先帝說,‘吾雖不才,但是若聘得申楚嫡公主為妻,必定千倍百倍地尊她、護她’......先帝還說,他即將成為天祁太子,他繼位之後,會給昭後娘娘無與倫比的尊榮。”


    “......”


    “昭後娘娘看到先帝對著申楚國君慷慨陳詞的模樣,當即便對奴婢說,‘阿鸞,你覺得他如何?’奴婢現在想來,想必那時候的昭後娘娘,就已經對先帝動了心了。”錦鸞又往鍍金火盆中添了一把紙錢,“之後便是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奴婢是唯一一個自願成為媵侍的人,奴婢放心不下昭後娘娘。”


    “昭後娘娘,她是個心思那樣純淨的人,哪裏懂得後宮之中的勾心鬥角,又哪裏懂得男人們的花言巧語不過一時興起......她那時候隻一心以為,先帝對她好,是因為愛她、鍾情於她。”錦鸞俯首重重磕下一個頭,“之後便是二殿下與三殿下的降生,昭後娘娘在東宮中的地位算是真正穩固了下來——那時候真的是昭後娘娘此生最幸福的時候,有夫君的疼愛、有乖巧的孩子……隻是在先帝繼位的那一年,全部都變了。”


    洛漓瑤一怔,隨即輕輕歎出一口氣——父皇繼位的那一年,是她出生的那一年,也是寧仲即進入天祁朝堂的那一年,更是趙傾媛與洛郗政來到天祁皇宮的那一年。


    “她的到來,打破了昭後娘娘所有的美好。”雖是說著有些怨懟意味的話,錦鸞卻神色淡淡地說著,仿佛她隻是在講一個故事,故事中的人如何,與她並無太大關係,“昭後娘娘經常在那邊的那個窗邊,從夜晚等到天光大亮,卻根本等不來她想要等的那個人。”


    “那種漫無目的的等待,一日一日地消磨了她的心。”錦鸞收拾了一下麵前的香火紙錢,“先帝承諾的尊她、護她,看起來似乎的確是做到了。隻是......聘她為妻卻如此待她,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輕侮。”


    洛漓瑤依舊默默無言,像是還在認真傾聽。


    “瑤公主,昭後娘娘常說,非常希望您能比她少年時候活得還要恣意。”錦鸞緩緩起身,腿腳因為久跪而已經有些僵硬了,她卻依舊端正地站立,表情就如同每次她侍立在楚昭穎身邊一般莊嚴肅穆。


    她緩緩向洛漓瑤行了個跪安禮,笑了起來。


    “錦鸞姑姑,你這是?”洛漓瑤也想要起身,卻因為腿麻而抖了一抖,隨即被錦鸞按住了身子。


    “瑤公主,您很聰明,想必不用任何人擔心。”錦鸞看著她的眼睛就如同她兒時記憶中的一般愛憐,“奴婢隻想告訴您,知女莫若母,昭後娘娘知道您的性子倔強,卻還是堅持為您安排了與蒙顏少將軍的婚約......想必不用奴婢多加置喙,您也知道其中緣由。”


    是啊。


    洛漓瑤心裏百感交集,很是複雜。


    她知道,但是她卻還是本能地想要反抗。


    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


    楚昭穎自己的遭遇,她肯定不願意再在自己的兒女身上重演——蒙顏,就是她心中最好的選擇。


    出身名門的同時又是個將門世家,性格也是那般......無趣。


    洛漓瑤輕輕搖了搖頭,道:“錦鸞姑姑,您既然什麽都知道,何必還要如此勸我呢?”


    “人生中就是有些事會這樣的......明明知道不太可能或者根本毫無希望,卻還是要姑且一試。”錦鸞無奈地笑著,輕輕歎了口氣,“瑤公主......你這個性子,日後可能是會吃大虧的。”


    “太傅從前說過......像我們這樣出生在皇宮的孩子,生來尊貴,卻也生來不幸——不吃點虧,如何能獨當一麵呢?”洛漓瑤摸了摸她按住自己的那隻手,也對著她笑,“姑姑不必再勸,我會帶著父皇和母後的願望,好好過下去的。”


    “不是奴婢想要勸,隻是看著瑤公主你,奴婢總是忍不住多囑咐幾句......咳咳......”錦鸞忽然俯下了身,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瑤公主......”


    “錦鸞姑姑!”洛漓瑤連忙強撐起自己的身子去扶她,伸出的手上卻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子炙熱的液體燙了一下。


    她呆呆地看著自己已經被鮮血染紅了的手掌,將將要出口的驚唿聲卻生生卡在了喉嚨裏。


    “咳咳......”錦鸞又吐出了一口血,血中甚至還帶了幾分黑色。


    她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唿吸,洛漓瑤卻還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瞬間微弱下去的氣息。


    如絲如縷,幾近快要斷絕,顯然已經是一個虛弱到極致的將死之人。


    “來人!快來人——”洛漓瑤還是如此近地感受到一條生命的迅速衰竭,終於發出了聲音,語氣中透露出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懼,那是人在生死麵前才會流露出的本能。


    “不許過來!”挽華挽月應聲衝了進來,卻在快接觸到錦鸞的時候被她喝了迴去。


    “你們兩個......好好保護公主,無論......咳,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公主,聽到沒有?”錦鸞雖已經被腹部的劇痛弄得快要說不出話,一直隱忍著的痛苦已經盡數爬上眼角眉梢,但是她卻依舊堅持端著嚴肅的麵容,對著挽華挽月道,“你們可是我親自選的人......”


    “你別說話了!”洛漓瑤扶住她即將滑下來的身子,“挽月,去找太醫!”


    “啊,是!太醫!”挽月瞬間迴過神來,連忙轉身跑了出去。


    挽華歎了口氣,卻也沒有阻止,隻是端正地在錦鸞與洛漓瑤麵前跪了下來,對著她們身後的楚昭穎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鄭重道:“昭後娘娘,錦鸞姑姑,你們放心吧......隻要奴婢還有著一口氣,公主殿下就定然會安然無虞。”


    錦鸞似乎是已經痛得說不出話,隻點了點頭,拿出手帕艱難地為洛漓瑤擦拭了一下她手上沾染的血——她緊皺著眉頭,還未擦拭幹淨卻又快要忍不住喉中泛出的腥甜。


    洛漓瑤抽出手,想要扶著她坐下,卻被她拒絕了。


    “殿下忘了......咳,如此、如此坐在地上的話,可是不雅。”錦鸞艱難對她一笑,“不必勞煩太醫了,這可是劇毒......奴婢,是斷然、咳咳咳......斷然活不下來了的。”


    “劇毒?”挽華強行忍下想要落淚的衝動,皺眉,“姑姑......”


    “錦鸞姑姑......”洛漓瑤神色複雜,似乎是遇到了什麽無法理解的事情,隻盡力支撐著她已經開始軟下了的身子,“你這又是何必......而且這可是宮中明今禁止的東西,你是從哪裏找到的?”


    “公主金枝玉葉......咳,昭後娘娘又從不肯對您說,您......自然是不接觸到後宮裏的苦。”錦鸞搖搖頭,踉蹌著離她遠了一些,顫抖著靠近盛放著楚昭穎身體的金台,撲通一下跌到了地上。


    “姑姑!”挽華連忙起身要去扶,卻被洛漓瑤伸手攔住了,“殿下…?”


    洛漓瑤看著她艱難著伸向楚昭穎的手:“姑姑,除了這個,你可還有什麽心願?”


    “咳......”錦鸞終於夠到了裹著楚昭穎的白布,頓時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氣,隔著外麵突然傳來的嘈雜之聲,洛漓瑤隻聽能得她已經很是微弱的聲音。


    “魂歸之日......咳,隨、隨君而去......我來了。”


    洛漓瑤突然想起,母後總抱怨錦鸞姑姑對她總以“奴婢”自稱,任她如何說都不肯改成“我”,隻說不可僭越。


    而她臨終之前對母後說的最後一句,終於是改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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