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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麽愉快的迴憶。


    周爾雅終於說完了,他停頓下來,目光轉向錢校長,等待著他的反應。


    韓虞屏住了唿吸。


    良久,錢校長深唿吸兩次之後,終於顫巍巍地開口。


    “那時,我隻得四十多歲,年富力強,一心想要為中國的教育事業做一點大事。早日趕上歐美,以雪國恥。”


    自一八四零年鴉片戰爭一來,史近百年,盡皆恥辱。


    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懷著報國的夢想。錢校長原本就是維新黨,參與過公車上書,也曾有一腔熱血。留洋歸來,一心秉承教育救國的理念,幾乎將全部心血投注在博因大學的創立之中。


    他覺得,他與學生的想法是共通的,是可以溝通和理解的。


    但現實很快給了他一悶棍。


    錢校長認為自己是個愛國開明的校長,但他畢竟不再年輕,而是一個做事深思熟慮的中年人,在更年輕的學生眼中,他就成了腐朽、落後的代表。


    尤其是他嚴令學生不得參與社會活動之後,“反錢”的風潮愈演愈烈。


    “午夜夢迴,總是心中惶恐,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對是錯……”


    錢校長輕聲歎息,目光茫然,在迴憶當時的心路曆程。


    “校長老成,學生熱血,這本身也是應該的,我覺得雙方應該坐下來好好談談……”


    韓虞感慨的開口,覺得這矛盾的產生也不能完全怪錢校長,隻要有足夠的溝通,總能互相理解。


    “怎麽沒有談?”


    錢校長忽然激動起來。


    “我早也談,晚也談,恨不得把一顆心掏出來給學生們講清道理。但他們就是不聽,心思早就不在課堂!”


    這是錢校長最憤怒的地方。


    他一向認為:“學生來學校,就是來學習的。花費了國家與家庭那麽多的資源,培養出一個大學生,難道是讓你們去街上當炮灰的麽?”


    “尤其是齊中敏,鼓吹巴黎公社,鼓吹街壘革命,這分明是讓這些年輕的孩子去送死!”


    錢校長想要禁了齊中敏的廣播,可惜這時候他已經完全控製不住校內的局勢,連教師們都不願意得罪洶洶湧起的學生。


    “所以你真的……起了殺心?”


    韓虞實在不想相信,但是他聽出了錢校長對齊中敏的恨意。


    “不錯,我是想殺了他!”


    錢校長坦然承認。


    白發顫動,雙目通紅,他一向注重儀表,大約從未在人前這麽失態過。


    站在門外的慕容,輕輕閉上眼睛,無聲的歎了口氣。


    “有一天晚上,我與他在辦公室爭吵,他根本不理會我的苦心。甚至還說,革命便是要流血,他就是要讓學生的血來喚醒愚昧麻木的民眾。”


    錢校長一字一頓,近乎咬牙切齒,即使時隔這麽多年,他也仍然清楚記得當初齊中敏的話語。


    “我當時氣瘋了,就反問他,既然要流血,為什麽不你自己流?”


    若是想要喚醒民眾,更應該身先士卒,而不是躲在廣播室裏麵煽動,讓別人衝鋒在第一線!


    “誰知道他冷冷地給我引了一段話,是這段話,讓我真正開始動了殺機……”


    錢校長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雙全緊握,手背上青筋抖動。


    “他說什麽?”


    韓虞好奇地問。


    能夠讓錢校長這麽生氣,不知道齊中敏到底說了什麽。


    錢校長嗤笑:“他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有之,請自嗣同始’。”


    這段話大家都很熟悉。


    當初戊戌變法失敗,康梁逃往國外,作為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本也有逃往使館免死的機會。


    但他卻不願,便慷慨激昂,說了這麽一段話。


    真正的誌士,不避死亡。


    後來臨刑之前,他留下“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絕命詩,一時感動了無數有誌青年。


    於是韓虞就更迷糊了,“這話慷慨義烈,沒有什麽錯啊?錢校長為什麽會生氣呢?”


    周爾雅瞥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這句話,若是出自譚嗣同之口,那當然是壯士直言。但是旁人,若說‘流血自譚嗣同始’,這可未免就太卑劣了!”


    這不是直言要讓別人獻出生命嗎?


    韓虞太實誠,那裏懂這文字遊戲,被周爾雅點醒,頓時義憤填膺,砰地拍了桌子:“怎麽……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來!”


    錢校長看著他,苦笑道:“當時我與你的反應一樣,一開始沒理解,等他帶笑解釋的時候,簡直肺都要氣炸了,這……這等宵小之徒活著就是在作孽!”


    他當年也是維新誌士,一心最敬六君子,尤其是慷慨赴義的譚嗣同——這人都死了,豪言還被人拿來取笑,這叫他如何能夠忍耐得下去?


    “當時我就握住了桌上的開信刀,恨不得一刀捅死了這個孽障!他根本不是為了中國的未來,他隻是為了自己撈取政治資本!若是青年都是如此,中國還有什麽希望?”


    在那一瞬間,錢校長近乎心喪若死,殺機萌動。


    “不過,我還是忍住了。”


    “我知道要是在這裏殺了他,隻會成全他烈士之名,讓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裏,說不定還會因此再惹出更大的風波。”


    “我自己身敗名裂,死不足惜,但我不能讓我的學生上了這種虛偽小人的當!”


    錢校長冷靜下來,他第一想法是揭穿齊中敏的真麵目,可惜這並不容易。所以他最後才決定,想辦法殺了齊中敏,讓他永遠不能再舌燦蓮花。


    “所以你的手段,真是迂迴曲折。”


    韓虞歎息不止。


    前因後果終於明了,錢校長為了對付齊中敏,他特意想出了殺人樓梯這個辦法,這麽大費周折的手段,也隻有這心思玲瓏的文化人,才會想得出來。


    “殺人樓梯。”


    韓虞歎為觀止,這麽冷血與縝密,又帶著大膽和荒謬的犯罪計劃,實在是讓人很難想象。


    “你怎麽有把握齊中敏一定會出意外?也有可能他特別小心,很長時間都沒事啊?”


    要是齊中敏不死,那錢校長該怎麽辦。


    “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錢校長歎息:“一來齊中敏每天晚上都會去廣播台,二來他有個缺點,愛偷偷喝酒,之前就因醉意在樓梯上崴過腳。我才最後選了這個方式,如果他還能僥幸不死,那就是天意,我也隻能認了。”


    他坦白了他的心路曆程。


    隻是後來齊中敏被槍殺,整個謀劃拐了個急彎,也不在錢校長的意料之中。


    韓虞與周爾雅都默然無語。


    如果正如錢校長所說,那他對齊中敏動殺機也不能說是錯,韓虞都覺得此人死有餘辜——這或許便是時代的錯。


    “那後來王心月的自殺,有沒有內情?”


    周爾雅突然開口詢問。


    錢校長又露出了悲痛慚愧之色:“這件事也怪我,齊中敏被槍殺之後,王心月受到男方家長的很大壓力,自己也鬱鬱寡歡。我為了安慰她,就把齊中敏的言行和我的憤怒告訴了她,希望她不要為這種人難過傷心。”


    當時是怎樣的心情,錢校長已經迴憶不起來了,大概也是一種懺悔和釋放。


    然而王心月性情剛烈,得知齊中敏的真麵目之後,羞慚與憤怒,令她選擇了自殺。


    ——當然在外人看來,她是出於對齊中敏的愧疚,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錢校長縱然自責,但這畢竟不是他造成的結果,時隔多年,他也就漸漸淡忘。


    直到,這一次案件的發生!


    “二十年前,你有殺人的動機,但隻能說是未遂,當時的時代,我也無法評價對錯。”


    周爾雅淡淡開口:“不過,你的機關在二十年前沒有殺死人,最後卻殺死了二十年後的白菲,這個罪,你是逃不掉的。”


    錢校長神情痛苦,喃喃道:“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


    在齊中敏死去之後,他當機立斷封了廣播台,把那兒變成了雜物間,平時根本沒有人再過去。


    他本想著過一段時間,就重整樓梯,徹底把隱患消除。


    沒想到後來時局變化,博因大學改為女子大學,錢校長也辭去了職務北上,一直沒來得及解決掉樓梯的問題。


    他心懷僥幸,一指望那兒一直是雜物間,不會有人使用;二則希望繼任者們能發現這樓梯的問題,為了安全重新建設。


    可惜二十年過去,並沒有人在意,反而最終引起了一場可怖的死亡。


    一個年輕的生命就此消逝,錢校長得到消息的時候,心髒如受重擊,這幾天來都是夜不能寐。


    “種什麽因,得什麽果。”


    周爾雅站起身來,輕輕歎息。


    “當年的殺機,終於釀成了苦果。不過沒有人能夠因此而懲罰你,我今天來也不過隻是確認真相而已。”


    即使真的鬧到法庭上,也不可能根據現有的事實來定錢校長的罪。


    周爾雅來此,正如他所說,隻是為了確認真相。


    話已說明,轉身就走。


    韓虞匆匆忙忙跟上,錢校長一臉痛苦,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慕容在門外深深看了眼錢校長,對他深深一鞠躬,心情複雜的離開。


    “我們什麽都不做嗎?”


    韓虞快步追上周爾雅,一邊走一邊問。


    “我們能做什麽?”


    周爾雅反問。


    韓虞語塞,就算是將整個事情經過完完整整地披露出去,別人也未必會覺得錢校長是殺人兇手。隻會給受害者家屬和朋友更多的痛苦,畢竟,錢校長不可能受到法律的懲罰。


    “另外……”周爾雅歎了口氣,“我不是說了嘛,更深遠的殺機是在這裏,但並不意味著沒有人有你那種惡作劇的想法。”


    他頓住了腳步:“其實,惡作劇真的不用那麽複雜。小小的惡意加上久遠的殺機,就奪走了一條鮮活的生命。”


    “甚至,有人可能還沒有意識到。”


    他也為之惋惜。


    一直在後麵很沉默的慕容聽到這句話,敏感的抬頭問道:“你是不是找到惡作劇的人了?是誰?”


    聽到慕容這樣問,周爾雅內心很讚賞,對她微微一笑。


    “是誰?我問過那麽多都沒結果……你什麽時候找到的?”韓虞盤問這麽多人,一直沒有找到什麽破綻,聽周爾雅的口氣,像是確定了有人惡作劇。


    周爾雅點頭:“我很早就猜到了,這對她來說,也不好過。”


    他頓了頓,又說:“我會單獨去找她談談,並且告訴她全部的真相。犯了錯,終究要自己承擔後果。”


    到底是誰?


    韓虞心中揣測,始終不得要領。


    慕容隨後就陪著周爾雅再次去女子大學裏。


    周爾雅直接往畫室方向走去,快到門口的時候,慕容停下了腳步,很識時務的不跟上去。


    周爾雅說了要單獨和對方談談,她看見畫室,也知道了惡作劇的人是誰,隻需要在這靜靜的等著就行了。


    周爾雅越來越覺得慕容是個又聰明又乖巧的人,若是還有機會,他真希望可以娶到這樣聰穎好學的女孩。


    “等我一會,中午我請你吃飯。”周爾雅對她說道。


    “不必了,我喜歡食堂的飯菜。”慕容淡淡拒絕,“多謝你,我已經知道了真相。”


    “昨晚的事,我也要多謝你,所以,給我一個報答的機會。”周爾雅想到母親的畫,心裏又開始激蕩。


    “那就從酬金裏扣除吧,來得更直接。”慕容看上去並不想和他再吃飯,說道。


    “我以為,我們至少是朋友了。”見她這麽抵觸自己,周爾雅歎了口氣。


    “朋友這個詞,並不是人人都能勝任的。”慕容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蓋住了眼裏一絲喟歎,“你有韓先生這樣的朋友足夠了。”


    周爾雅覺得她的語氣有些酸意,像是羨慕他和韓虞的感情,他覺得好笑,隻說道:“你先等著我。”


    周爾雅說完,獨自走向畫室。


    畫室裏麵,還是隻有蘇也敏一個人。


    她在畫布上神情專注而激動,奮力塗抹著顏料。


    “呀,你又來了?”


    她看到周爾雅很驚喜,又帶著幾分悵然。


    周爾雅點點頭:“我隻是想和你確認一下白菲的死因。”


    聽到再次提到白菲,蘇也敏的表情複雜起來,帶著一絲後悔和難過:“你的肖像快要完成了,畫完之後,我會去像邱主任承認,是我那天晚上在樓梯上潑了水。”


    周爾雅隻靜靜的看著她,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會有這麽嚴重的後果,事實上後來我就把這事兒忘了,直到你連續來畫室兩次,反複提到白菲學姐,我才終於想起來。”


    說到這裏,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裏也有淚光閃過。


    “……是我害死了她。”


    “確實,直接造成這後果的是你,不過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周爾雅將樓梯的問題和盤托出,也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蘇也敏。


    “原來是這樣。”


    蘇也敏的自責並沒有因此而減輕。


    “就算是,她失足跌落,也和我潑水不會一點關係都沒有。其實……我隻是嫌她們太吵了,最近越來越吵,那天吃完晚飯,我路過道具室,突然想……要是有人跌傷了腿,就不會再吵吵鬧鬧的排演了吧?所以我順手把帶著的水杯裏的水潑在上麵……”


    蘇也敏擦了一滴眼淚,搖頭說道:“我當時隻是想想,並沒有想到真的會傷到人……”


    所以當初周爾雅提到白菲死亡的事,她完全沒有意識到是那杯水的責任。


    因為鬧鬼的傳言沸沸揚揚,她根本沒多想。


    但事實就是如此,相比陳校長,蘇也敏或許要承擔更多的責任與恨意。


    周爾雅歎了口氣,這種單純的惡意,有時候更可怕。


    白菲像往常一樣奔上了樓梯,但她沒想到樓梯濕滑,她站立不穩,一下子要摔倒。


    扶手滑溜圓潤,根本沒有可以握的地方,而樓梯狹窄傾斜,一旦失足,就再難站穩。


    當時她的身體搖搖晃晃,就像是被被人推了一樣。


    或者說,更像是被鬼推了。


    加上當時光線昏暗,可能那張牙舞爪想要維持平衡的樣子在安林眼裏更為可怕,加上最後那濺在安林腳邊的鮮血和折了脖子扭曲痛苦的五官,都讓安林受到了極大的刺激……


    她跌落的時候,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周爾雅沉默,他仍然是將選擇權留給了蘇也敏。


    蘇也敏哪有心情再畫畫,她昨晚想了一夜,輾轉反側,不知道白菲的死和那杯水有沒有關係。


    現在看周爾雅來找自己,她就知道自己脫不了關係。


    “算了,也不用強求畫完,畫到這兒,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畫布上,周爾雅的半身輪廓躍然紙上,光影下,他的側臉格外迷人。


    蘇也敏將這幅畫小心拿下,遞給周爾雅:“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你能幫我保管這幅畫,等這件事結束,我想再畫完這幅畫。”


    周爾雅點了點頭,他對畫畫的女生格外寬容,所以答應了。


    蘇也敏戀戀不舍的看著自己的畫作,那裏麵的男子就像神邸,刻在了自己心中。


    她臨走前,忍不住問道:“你是怎麽知道是我?”


    “你在說到白菲和劇團時候,有羨慕。”周爾雅淡淡的說道,“羨慕裏麵還有嫉妒,這是一種單純的惡,卻能置人於死地的惡。”


    蘇也敏笑了,臉上還掛著淚珠:“是啊,這群讓大學不再平靜的女生,真令人嫉妒。”


    說完,她轉身離去,前往校務處,向邱主任說明情況,不用多久,巡捕房的人很快也會來。


    周爾雅看她離開,並沒有急著走,而是繞著畫室轉了一圈,打開了牆上的一個隔櫃。


    櫃子裏麵有個沉重的半身石膏像,大約很久已經沒人用了,積滿灰塵。


    周爾雅伸出手,用力氣向外一扳,石膏像從櫃子擱架上墜落地麵,摔成粉碎。


    在石膏中間,有一個陳舊的盒子,他拿著盒子,沉默的看著畫布裏自己的畫像,輕輕歎了口氣。


    ——女子大學的案件,差不多也就到此結束了。


    第二天,滬上傳來教育名家錢校長在家投繯自盡的消息,引起一番無聊的猜測與筆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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