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初至,北方的空氣裏都帶著幹冷,太後博爾濟吉特雅爾檀身著紫棠色鬥篷,漫步在寧壽宮,她抬首望向蒼穹,似乎想到了多年前故人模樣。她緩緩朝寧壽宮旁邊戲台走去,當年那人曾在此間唱戲。多少年來,太後每一折每一句都不曾忘。


    她圍著戲台走走停停,盡管這戲台已經陳舊不堪,但卻承載著太多的迴憶。恍惚間,她仿佛看見戲台上在唱《梧桐雨》,一眨眼是明皇楊妃馬嵬坡生死離別之景,一眨眼又是昭陽殿明皇孤苦身影,他自秉淒愴之意唱道:“荷花雨翠蓋翩翩,豆花雨綠葉瀟條。都不似你驚魂破夢,助恨添愁,徹夜連宵。”再一眨眼,竟連殿前梧桐樹的半分身影都尋不見了。


    太後長歎口氣,終是在初雪籠罩紫禁城之前,吩咐身側歸沐道:“去讓營造司的人來,把這戲台拆了罷。”


    雪漸漸大了起來。這是入冬後的第一場雪,數不清有幾多雪花,院內院外皆是密密,太後站在簷下,不過片刻雙鬢便染上雪沫,她拂去鬢角雪沫,忽然一笑,笑得如孩童一般。


    迴想起二十九年前,似前塵一夢,馬車前救下的那衣衫襤褸少年,與她相視一笑,從此再不曾忘。然時移世易,斯人已逝,過往如煙,舊人舊物亦不必再留。


    “太後娘娘。”清瑜頷首行禮道。


    太後上前虛扶她一把,似乎並不驚訝她的到來,平聲道:“你來了。”


    清瑜懷中裹著纏枝暖爐,前幾日玄燁來信因前朝事端要暫留澄心園一段時日,清瑜不知為何事,卻從佟國維寄來家常信箋中窺測出一二。


    前日裏法保在景運門外被玄燁責罰,索額圖不加規勸不說,反倒變本加厲。這氣得玄燁將索額圖徹底革職在家。然而索額圖似乎並不在意,甚至張羅起了女兒婚事。


    戶部尚書伊桑阿迎娶索額圖之女烏雲珠為妻,伊桑阿不過小索額圖兩歲,按年齡都可做烏雲珠的父輩,如今竟要續娶她為妻,豈不是‘一樹梨花壓海棠’。


    這樁婚事依往常而言,該是大張旗鼓,卻因索額圖之故低調許多。卻仍被遠在澄心園的玄燁所知,原來婚宴當日董鄂公出言得罪張鳳陽,張鳳陽一把火將董鄂公府燒的精光,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康親王向玄燁請旨處死了張鳳陽。而索額圖與伊桑阿結黨之嫌更是避無可避。


    然清瑜疑惑的卻是張鳳陽,不過區區家奴,便可隻手遮天,在四九城能與索額圖明珠齊名,可見其本事。而清瑜亦從信中得知張鳳陽被康親王下令處死前,太後曾下懿旨留他一命,清瑜更是斷定太後與他關係非同一般,隻他二人身份懸殊,因何結緣清瑜便不得而知了。


    清瑜問道:“妾身方才進來,聽過往宮人道娘娘要將這戲台拆了?”


    太後索性也不迴避,隻淡淡道:“故人已逝,戲台何必再留。”


    卻見她下刻摒退身後眾人,將清瑜往寧壽宮亭內引,自言道:“予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個女孩被選進宮,在進宮路途上遇一乞兒,見他可憐便救了他。不過舉手之勞,女孩都忘記有這麽一迴事了,卻偶然在宮裏遇見了乞兒,原來他入宮做了太監,女孩很高興能夠遇到一個朋友,可是好景不長,後來女孩聽說他偷盜宮中財物,被逐出宮去,這一去便再無音信。直到多年後,那個女孩在戲台上遇見了他。不久,他因為犯了事被處死,女孩也再沒有朋友了。”


    清瑜心知那女孩便是雅爾檀,歎氣道:“可憐那女孩兒了。”


    太後睨她一眼,沉默良久方道:“予自十三歲入宮,至今已有三十年。宮裏每一日予過得無不如履薄冰,也無一人可信,而那日所救乞兒也算予唯一舊友,卻不料,他也離我而去。”


    太後口中的舊友便是張鳳陽,清瑜搖頭輕歎,看著麵前垂垂老去的雅爾檀,心中感概萬千,她也曾是科爾沁明媚的格格,卻一生禁錮在深宮之中,不得所愛,不得所子,甚至連玄燁都不曾著眼看她,該是如何的心性才能熬得過這三十年。如今唯一的舊友都離她遠去,她又該如何漫度餘生。


    清瑜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她,隻道:“太後娘娘……”


    太後淡然一笑:“都過去了,不必再提了。”轉了話題又道,“想必你今日也是為溫貴妃之事而來吧?”


    清瑜驚訝道:“娘娘怎知?”


    太後道:“惠妃昨日來過寧壽宮了。”轉身朝清瑜道,“溫貴妃素來嬌矜,但此舉是有些過了。”


    雅爾檀不曾開口的是,從溫貴妃鈕祜祿虞華身上她看到了幾分先帝廢後的影子。


    “予明日便下旨,自三藩平定,宮中節省之風便再不複存,如今前朝政務繁忙,軍餉緊缺,宮中應如往昔節省,不宜驕奢淫逸,過分奢靡。從即日起各宮開銷一律減半。”


    清瑜點頭道:“太後娘娘所言極是。”


    “這後宮之事予雖交付惠榮二妃,你也得多幫襯著些,她二人雖資曆最久,但處事予總是不放心,你處事予放心,待你腹中孩子滿月以後予還是將這權交還於你。日後有為難之事,也隻管來寧壽宮。”


    清瑜頗有些動容:“妾身何其有幸能得太後娘娘青眼。”


    太後拉緊清瑜的手道:“好孩子,予喜歡你得緊,安心在承乾宮裏養著,予還等著你帶著孩子來看看予這老婆子呢。”


    清瑜稱是,迴宮之時,望向漫天飛雪,似乎迴憶起初見玄燁時,上元節那一曲春江花月夜,她撥弦琵琶,清風如許,他目不轉睛,滿心歡喜。好似金風玉露相逢,從此兩心相知,知為意深。


    她也從小小貴人,一躍為貴妃,僅一字之差,人生竟判若兩人。如今的她皆是完滿了,名利、榮華、君恩、子嗣,樣樣皆是不負,論這六宮又有誰能與她相比。可越是這樣,她越怕這些會離她而去。


    清瑜有些失落的望著宮牆,玄燁已經離宮兩月有餘,她從未覺得時間過得如此漫長。


    突然小腹一陣抽搐,清瑜步履為艱,幾欲暈厥過去,一旁繹心察覺異樣,忙扶住清瑜朝宮人大唿道:“快傳太醫,娘娘要臨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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