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萬石忙恭請著皇後去正殿裏主座上坐了,等到宮女奉上茶來,不過一柱香的功夫,隻聽內殿與外殿交接處門廊上的珠簾一陣叮咚作響,一個身著隠花白綢,衣擺處繪製了水墨翠竹絲質長袍的少年從內殿走了出來,他顯然是剛剛沐浴過,頭發還未及擦幹,從發梢處滴落著些許水滴。長長的劍眉斜飛入鬢角,鼻梁直而高挺,薄薄的嘴唇隻共一抿,英氣勃發。隻是一雙丹鳳眼,像極了皇後,卻給這英氣的麵容上更是平添了一份俊美。


    少年從門廊處一路走來,惹得滿殿的宮女俱是心馳神醉,那些正值妙齡的,一個個紅了臉低了頭,不敢抬頭直視。


    皇後眼風在殿裏微微一掃,這太子府裏的宮女果然與太子府外的不同。雖是宮裏統一置辦的衣服頭飾,但這殿裏的宮女卻都在細節處動了心思,不是偷偷在衣角處繡了花,便是將寬大的宮服在腰後略縫了幾針,以展現自己的纖纖細腰。


    這所有的所有,無非都是想博得太子注目一瞥而已。在眾宮女矚目間,太子如風一般行至皇後麵前,他朝著皇後淺淺施了一禮,麵上淡淡一笑,殿裏眾人隻覺得宛若嚴冬初去,春風乍襲那般舒服,滿殿執勤的宮女具是唿吸為之一緊。


    皇後麵對眼前太子,心裏卻想起自己早逝的那三個兒子,自己所出的四個皇子全部繼承了自己與周文王容貌上的優點,四個皇子雖是容貌不盡相同,卻皆是玉樹臨風之姿。


    在這宮裏,無論是哪一屆的太子,行至何處,都會引起滿宮宮女愛慕的追隨。


    一抹蝕骨之痛襲上心頭。她強迫自己不要再想,衝著太子露出一個慈母般的微笑。


    “母後今日至此,不知有何要事?”太子行過禮,轉身坐在皇後身旁的椅子上。


    皇後聞言有些微微的不悅,“若是無事,本宮一個做母親的,來看看自己的兒子,難道有何不可嗎?”


    太子莞爾一笑,複又站起身致歉道:“是兒臣失言了,還請母後恕罪。”皇後心裏一陣酸楚,究竟是自小就離開了自己身邊,雖說太子性子還算溫和,也很少與自己起爭執,但他越是客氣,自己越是覺得兩人之間關係疏離。


    還記得當初剛剛迎迴太子時,他一直尊稱自己為皇後娘娘,卻管那個養了他多年的女人水蓮叫做母親。後來因為皇後極力為他將這婆娑國的公主府保留下來,他才慢慢的改了稱唿,稱唿是改了,但母子之間的隔閡依舊還在。


    這個兒子一出生便寄養他處,時隔多年才得知自己的身份,想是很難適應。想到這,皇後臉色逐漸溫和下來,“楓兒你坐吧,這話說的生分了,母子之間,哪談得上什麽恕罪不恕罪的。”


    “是,母後。”太子微微一笑,也不爭辯,依言坐了迴去。隻是因為剛才皇後那句話,卻也不好問她為何而來,一時間母子兩人倒是陷入一陣沉默之中。


    最後還是皇後想了想,先開口道:“今日午膳後,本宮隻說要出來走走消消食,順道來你這裏與你閑聊兩句。不想剛才在鍾粹宮,一幫新入宮的采女之間起了爭執,倒耽誤了不少時間。本宮原是怕打擾你下午讀書剛要去了,沒想著倒是巧,太傅請了假,你這下午也得了閑。”


    太子嘴角微勾,露出一絲嘲弄的笑容。“如此說來宮裏又有熱鬧看了,隻怕母後為了那些新來的,必是又要費心了。說來也是,兒臣也是個不成器的,若是新來的後宮能早點在這萬樂宮為父皇開枝散葉,倒也是好事一樁。”


    聽他說的話有些玩世不恭,皇後心下微微著惱:“楓兒你誤會你父皇了,你父皇已是多年沒有再召新人入宮,這一次,不過是左相大人的提議。”


    自從天龍國遷都以後,左相溫嶠時不時在朝上提議,說是周文帝子嗣單薄,如今聖上正值壯年,便勸諫周文帝重開采女召選之製,前些年政局初定,周文帝便屢屢以政事為要的理由拒絕了溫嶠的提議。這兩年朝中禦史更換,多是溫嶠一方的人,如今又是舊事重提,周文帝懶得與他們就這些瑣碎之事每日在朝中爭辯,索性允了禦史的諫言。


    “左相大人果然神通廣大,原本兒臣隻聽說這朝中政事都是丞相大人一人說了算數,如今連後宮裏的事也要勞煩左相大人操心了。”太子看似溫和不爭的言語中透著戲謔和嘲諷。


    皇後緊張的咳嗽一聲,衝著萬尚宮使了一個眼色,萬尚宮忙悄悄的去王萬石身旁低聲吩咐一句,王萬石聞言點了點頭,揮揮手令殿裏執勤的宮女太監悉數退出殿外。


    萬尚宮也轉頭跟皇後帶來的宮女和嬤嬤使了一個眼色,令她們也都退了出去。


    “皇兒以後萬麽如此任意妄言,若是被人聽去……”皇後欲言又止,心中擔心不已。


    太子苦笑一聲,看著皇後的眼神中卻透出些許憐憫。“不過是一句玩笑話罷了,難不成這樣的話在宮裏也隨意說不得?人人都道生在帝王之家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兒臣卻覺得還不如生在尋常百姓家來的自在。”


    皇後聽後許久不語,沉默了半晌,她揮了揮手,王萬石與萬尚宮識趣的告了退,退到大殿門外守著。


    見殿裏如今隻剩下母子兩人,皇後鬆了一口氣,歎氣道:“母後知你一直對你父皇當年將你寄養宮外一事耿耿於懷,但是你父王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太子搖搖頭道:“母後誤會兒臣了,宮外那些年,兒臣過的很快樂。兒臣的父親母親和哥哥,對兒臣都很好。兒臣想說什麽想做什麽,都不用看別人眼色。反倒是迴到這宮裏,說說不得,做做不得,倒像是一隻被抓迴來的金絲雀一般。籠子雖美,但就算黃金鑄造的籠子依舊是個籠子罷了。”


    皇後忍了忍,沒有糾正他的稱唿,隻當是自己沒有聽到。“照楓兒你這麽說,這皇宮對你倒成了禁錮之地,你這太子之位舉國上下誰人不羨?偏偏你卻不稀罕。”


    皇後話裏透出來幾許的怒意,之前她所出的幾個皇子都沒眼下這個兒子這般桀驁不馴。


    太子有些倔強的應聲道:“是”


    皇後聞言盯著他看了片刻,最終歎氣道:“你迴宮的時候年齡還小,本宮便一直將你當成一個小孩子,如今看來,倒是本宮錯了。一些事,遲早要與你說的。”


    她頓了頓,眼見太子兩眼定定的望著遠處,像是什麽都沒聽進去,又像是在靜靜的聆聽。


    “自你祖父那輩,這天龍國王室血脈就是單薄。到了最後,竟是隻剩下你父皇單脈一支。後來本宮嫁給你父皇後,接二連三竟是生了四個男孩,你父皇高興的緊,想著到了他這兒,王室總算是枝繁葉茂。隻是你大皇兄,未及齠年便是早夭。喜在你二皇兄是個聰慧好學的,又是幹脆爽利的性子,你父王當年也是寄予厚望的。隻盼著你二皇兄他朝即位之後,一改這朝堂上君弱臣強的局勢。誰知你二皇兄,到了你現今這年紀,不知何故,竟是突然的無疾而終了。”


    二皇子的死距今已是十多年,但一提起來,究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又是跟在自己身邊養大的,皇後說著說著終究是眼眶紅了。


    太子緩緩轉頭看向皇後,見她悲傷不能自已,心下一軟,眼前這個女人究竟是自己親生的母親。心裏也替她難過起來。雖說他與自己的幾位兄長素未謀麵,但畢竟是骨肉至親。聽母親提起兄長的死,心裏也是不好受。


    他把手輕輕的覆在皇後的手上,這個動作照說不算是異常親密,但對於這對心有隔閡的母子來說,已是不多見的親密舉動了。


    太子苦笑道:“兒臣也聽父王提起過,二皇兄無論是文治武功,無不勝過兒臣百倍。”這是最初他剛進宮那年,因為對自己的身世有所抵觸,所以處處都與周文帝別扭,一次在禦書房時,周文帝一怒之下,拋出這番話拂袖而去。


    “你父皇對於你二皇兄寄予了厚望,所以你二皇兄的死,對於你父王,自是一個很沉重的打擊。你父王之所以當年把還在繈褓中的你送出宮去,卻是因為你二皇兄的死。”


    皇後來不及取出手帕,勉強用手背拭了一下眼淚。


    “哦?”這件事太子卻是頭一次聽人說起,眉毛忍不住一挑。皇後接著道:“你二皇兄死後不久,我當時還沉浸在悲痛之中,你父皇卻堅持要將你送出宮寄養,我以死相拚,道是寧可讓出這皇後之位不做,也不願意與你分離。”


    太子聽了這話,心頭一軟,沒想到眼前的母後當年為了留住自己竟是連這母儀天下的位子都不想要了。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緊了緊,頭一次覺得母後的手竟是如此的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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