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娘這一輩子雖然沒有嫁人,但是有你這個兒子,也沒什麽遺憾了。”英姑長出一口氣,看了看天賜,露出欣慰的神色。


    “娘,以前我在朱爺那裏,每日過的渾渾噩噩,有時候我故意做錯事,竟是盼著幹脆被打死算了,一了百了。後來遇到娘和妹妹,從來沒曾想過,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家人,有人能把我當個親人惦記。”天賜望著遠處的蒼山,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傾訴。


    “天賜,有件事娘一直藏在心裏,從來沒有問過你。”英姑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把這句話說出口,她停頓了一下,接著道:“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你,與你在客棧樓梯那裏擦肩而過。”


    天賜驚訝的看向英姑,這件事時隔多年,他以為英姑早就忘卻了,沒想到今日竟是又重新提起。


    “是,娘從來不說,我還當娘記不得那事了。”他想了想,卻沒有否認


    “我當時之所以留意到你,是因為你的衣服濕漉漉的,似是被水浸濕。後來我迴到屋裏,浴桶的地上好多的水。”英姑說到這,似是有些難以啟齒,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天賜想起那日的情景,臉上也露出尷尬的神色,他轉頭衝著英姑道:“娘,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想問什麽。那日我去過天字一號房,妹妹暈倒在浴桶中,是我把她從桶中抱出來,床單也是我給她裹在身上的。”


    其實他說的這些英姑早些年就已經猜到,隻是這些年來,三人對於此事都是諱忌莫深,絕口不提。


    “娘,當時妹妹命在旦夕,哪還顧得上男女有別,當時孩兒救人心切,並非故意要毀了妹妹的清白。”天賜不明白英姑為何突然問起此事,見她不語,忍不住又解釋道。


    英姑臉上現出愁容,她為難的看著天賜,歎氣道:“若是你和素兒能成親,那該多好。”


    天賜沒想到她直截了當的說出這話,倒是一愣。


    “今天我才知道,素兒心裏似乎還記掛著避風山莊那個少年。”英姑不忍心看天賜聽完這話的反應,將目光轉到溪邊的小石頭上,一顆顆石頭被川流不息的溪水常年衝刷著,表麵異常光滑。


    “剛才我聽到了。”天賜聲音裏帶了幾許鼻音,他隨手從石頭縫中拔出一棵小草,心不在焉的拿在手中揉捏。


    英姑見天賜的反應不若自己想象中那般激烈,倒是安心不少。她道:“我隻擔心,便是找到那少年,若是他已經成家,素兒心裏該是如何失落。”


    天賜聞言將手中的小草憤然扔進水裏,一臉不信的望著英姑,驚詫道:“娘,那不過是素兒一廂情願的想法,您竟然也當了真。”


    “若是公主殿下的心意,不管是不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我總是要幫著她去試試的。如今我隻擔心那少年已經成了家,倒傷了她的心。”


    天賜騰地一下從石頭上站起身,忍不住提高音量道:“娘,除了你我,現在誰還知道她是公主,她不過是少女懷春,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或許見到那個人,早已不是她心裏記掛的那樣。就像您說的,隔了這許多年,也不知他有沒有成親,後來逃難過來的人不也說過,幽麗國也早就被天龍國吞並,便是他死於戰火也說不定,您現在病成這樣,為她一句戲言,竟要千裏跋涉,迴去不成?”


    這些年,英姑還是頭一次見天賜這般激動,她也忙扶著石頭站起身來,溫言道:“便是所有人都不知,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管怎麽說,她始終是公主殿下,我始終是奴婢,當年娘娘臨死時,把公主交代給我,隻要我還活著,公主的心願,公主的命令,我便要盡力去滿足她,就是我立時死了,既然你認了我這個娘,也要替我繼續守護公主。”


    天賜見她冥頑不靈,心下煩躁,一腳將一塊拳頭大的石頭踢入溪水中,迴頭怒道:“娘您今天為何非要問她,若您不問,她自是不會自己說出來,便也沒有了這現在的煩惱。”


    英姑頹然坐迴到石頭上,望著清澈見底的溪流,見兒子始終不理解自己,心中委屈,眼中流出淚來。


    “娘本來以為這麽多年相處,素兒對你的心意便如同你對她的,娘隻覺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隻想在死之前,能看到你們兩個成親,你們兩個都有了歸宿,娘也好閉上這眼睛。實在沒有想到,她與那少年不過是數日之緣,心裏卻一直記掛至今。”


    天賜沒想到英姑早是看出了自己對縈素的心思,今日之事的起因卻是為了成全自己。見英姑坐在石上老淚縱橫,又是憔悴又是可憐。想著這些年她忍了身上的病痛將自己的功夫悉數傳授給自己,六年來對自己的好,心中頓感一陣愧疚,忙跪在她麵前,一把摟住她,心疼道:“娘,對不起,是兒子不對,不該衝你大吼大叫。”


    這些年,天賜對縈素的心意,英姑早就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既然縈素的話被他悉數聽去,英姑知他心中也必是難過至極。


    她慈愛溫柔的拍了拍他的後背,示意自己無礙,兩母子這才分開。


    “天賜,都說落葉歸根,這越是到臨了,娘越是想念家鄉。你就當隨了娘的心願,跟娘一起迴去。況且強扭的瓜不甜,素兒的性子倔強,你我都是知道的。我們不如隨了她的心意,幫她迴去找找,真找不到,或是那孩子已經成親了,素兒必然會死心,那時候你們兩個在一起,自是娘樂意看到的結果。”


    天賜雖然不再出言頂撞反駁,卻對英姑這番說辭打心眼裏不削一顧,總覺得縈素的想法本身就幼稚可笑,英姑一個成年人,不但不勸解她,卻一味要盲從於她,更是不可理喻。


    “天賜,雖說公主一直管我叫姑姑,但她終究是娘的主人,既然你認我做娘,她自也是你的主人。主人的心願,我們隻有盡力幫她去實現,若真是尋到那個少年,偏偏他也惦記著素兒沒有成親,那你自當真心實意的祝福殿下幸福。”英姑看出他神色的異樣,忍不住再次提醒他。


    天賜沒有應聲,他兩眼望著遠處的山脈,似是在聆聽英姑的勸誡,其實思緒卻早已飄迴了六年前。


    那時的他,每日活下去的動力無非是為了一日三餐的溫飽。他隻知道隻要完成朱爺給的任務,便能有飯吃有地住不受鞭打。


    最初他被朱爺從街角發現帶迴院裏時不過是四五歲年紀,開始那幾年,因為年紀小還不曾給他分配任務,白日裏便與其他同伴一起被帶到街上乞討,晚上迴到院裏便是跟著大劉學習偷竊的功夫。當時正是孩童的年紀玩心重,心裏又還不分善惡,隻曉得不管自己白天討到多少錢,晚上迴到院裏卻是能吃飽飯的。


    那個時候,對於朱爺,他滿心的感激。  原本日子也就那樣漫無目的的過著,直到有一天……


    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同伴因為行竊時失手被人抓住,供出了朱爺的所在。衙門上下早就被朱爺打點的親如一家,被事主尋來,衙門裏也不過是請朱爺進去走了一個過場,便依舊客客氣氣的將朱爺送了迴來。


    隻是這一進一出自是又花了朱爺不少銀子。那供出朱爺的孩子因為被事主現場抓住,證據確鑿,又加上一條誣陷良民的罪狀,被衙門裏打了二十大板,送迴來時已是氣若遊絲。朱爺卻依舊不解氣,叫了院子裏所有的孩子去了院裏,一幫孩子親眼目睹了同伴是如何當著他們的麵被瘦高個分屍,這些孩子中就有天賜。


    那些屍塊最終被丟棄在院裏一口廢棄的枯井中,這口枯井不用時上麵壓了一個沉重的廢棄磨盤,直到那天天賜才明白,為何這些年自己身邊的夥伴時不時便會失蹤幾個,失蹤了的孩子又是去了哪裏。


    也終於明白了為何之前他每次經過那口枯井時,總會聞到一股如發酵糞便一般熏人欲嘔的惡臭。


    那幾天,好多孩子都沒有胃口吃飯,天賜更是吐的連苦膽水都吐了出來。朱爺殺雞駭猴的目的達到了,自那以後,任誰做任務時失手,也絕不會再供出朱爺。


    活的如同行屍走肉,痛苦與空虛無時無刻不在銷魂蝕骨般的折磨著他。


    有一日,麻子臉從外麵帶迴來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女,那少女是被人販子從外地拐來,送到朱爺院裏暫存隻為尋個好的買家再出手。


    天賜那日沒有任務,晚間從街邊乞討迴來時院子裏的人都已經休息去了。那少女被人用一條粗壯的鐵鏈拴在門廳的柱子上,見了天賜進來她先是有些害怕,但過了片刻,她鼓足勇氣跪在地上求天賜救自己出去。


    天賜至今還記得那少女驚恐而無助的眼神,從她哀求的話裏,他得知她原本是個殷實之家的小姐,元宵節賞燈時與丫頭走散,被人拐了出來。她被人蒙著麵坐在馬車中走了幾天,早已不知如今身處何方。


    今日有個濃妝豔抹的女人來這院裏瞧過她,女人走後,她依稀聽人說是窯子裏的媽媽。少女哭著求天賜放自己走,隻說若是自己被賣到窯子裏,那隻有死路一條。


    少女的哀求讓當時十二歲的天賜砰然心動。同是天涯淪落人,說不出為何,他心裏突然有了一股保護那少女的衝動。但是一想到當初親眼目睹同伴背叛朱爺後的下場,天賜卻又害怕的退後兩步,掙脫開少女的手逃也似的跑迴後院。


    後來他聽麻子臉與大劉閑聊時無不惋惜的說起,那少女終究是被賣到了窯子裏,隻是沒想到那少女性子竟是剛烈,媽媽逼她接客的頭一天,以額撞柱死在了當場。不過麻子臉和大劉惋惜的卻是早知如此,還不如趁著沒有賣出去之前兄弟們先享用一番。


    嚴格來說,少女的死其實與他無關。縱使那晚他放了那少女走,一個身無分文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又能跑到哪裏去?就算是去衙門裏報官,以朱爺的路子,那少女怕也是有去無迴。


    但是他當晚卻夢見那少女一襲白衣站在床邊,用一雙幽怨的眼神死死的盯著他。從夢中驚醒的他一身冷汗。也正是因為他這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在那日聽到朱爺又在打縈素主意時,立時自告奮勇,心下已經暗暗的做出了救人的決定。


    那晚他迷暈了大劉,進了天字一號房裏,被英姑擒住。燭光下,乍見縈素如受驚的小鹿一般,怯生生的躲在英姑身後驚恐的看著自己。縈素眉目間那一縷哀愁,像極了之前那個少女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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