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南、秦州城、知州衙門大堂。


    “相公饒命啊!相公饒命啊!”


    一個披頭散發的中年將領,被兩個鐵甲衛士從大堂壓了出來,到了院子裏麵。


    一個士卒狠狠的一棍砸了下去,正中中年將領的腿彎,男子吃痛,慘叫了一聲,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後麵的士卒毫不猶豫,挺起手裏的長槍,對著中年男子的背心就刺了進去。


    “噗!噗!”


    行刑的士卒一連刺了幾槍,直到中年男子倒在雪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沒有了生息,這才意猶未盡地拔出長槍,恨恨地吐出一口濃痰,轉身離開。


    “迴稟相公,趙哲已經行刑完畢!”


    坐在大堂主位的張俊點點頭,看了一旁站立的臉色蒼白的劉錫和孫渥等人,沉聲道:“耀州大破,趙哲環慶軍不戰而潰,罪大惡極,現已被處死!熙河軍經略使劉錫,秦風使孫渥待罪反省。”


    劉錫和孫渥都是臉色蒼白,一起走了出來,抱拳道:“末將領罪!”


    耀州一戰,西軍折損過半,這倒不是什麽大事。但所丟棄的輜重糧草,卻是陝西三年的賦稅。將來即便要恢複陝西,卷土重來,這糧草餉銀,又要從那裏征召


    何況此次大戰,官軍大敗,民心盡失,想要征召陝西子弟,恐怕是難上加難。


    曲端冷眼一翻,站了出來,大聲道:“張相公,永興軍吳階也是不戰潰去,為何卻沒有處罰,難道隻是因為吳階是你的心腹嗎”


    張浚臉上一紅,用力拍了一下案幾,大聲道:“吳經略護佑大軍撤退,永興軍也損失的最少,他又有何罪過”


    曲端剛要分辨,吳階卻先一步上前,肅拜道:“張相公,下官聽聞曲經略譏諷朝廷,對聖上大不敬。下官請相公詳查此事,治曲端一個大不敬之罪!”


    曲端勃然大怒,手指著吳階,大聲怒道:“吳階小兒,你休要信口雌黃,在這裏大放厥詞!我曲端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對朝廷忠心耿耿,何來大不敬一說你今日說出個緣由,否則我與你不死不休!”


    廳中的大小將領,包括劉錫和孫渥二人,都是目瞪口呆,完全沒有想到吳階會有這麽一出。


    張浚看了一眼吳階,沉聲道:“吳經略,你說曲端對朝廷、對聖上不敬,可有什麽真憑實據”


    劉錫心下暗自歎了一聲。不管曲端有沒有罪,隻憑張浚對曲端的稱唿直言不諱,曲端這一次恐怕難逃一劫了。


    吳階絲毫不顧曲端的怒目相向,大聲道:“金人南下,朝廷南遷,曲經略曾做詩題在柱子上說:“不向關中興事業,卻來江上泛漁舟”。曲端,你敢說你沒有做過此詩嗎你敢說你不是對朝廷不敬嗎”


    劉錫和孫渥想看一眼,都是垂下頭去。


    天下寫這種詩詞的不知凡己,隻是抒發心中憤怒而已,卻被有心人拿來做了大局。二人如今都是戴罪之身,隻能自保,明明知道曲端可能因此蒙冤,卻是誰也說不出話來。


    曲端桀驁不馴,恃才傲物,又難以管製,他部下的涇原軍都是精兵強將。若是除掉曲端,一來可以免除他的威脅,二來可以吞並其部下,三來可以找此次耀州兵敗的替罪羔羊,張浚一舉三得,果然是私心作祟。


    曲端一時語塞,半晌說不出話來。


    此詩他確實做過,但也隻是抒發心中鬱悶,卻不料今日卻被吳階拿來,作為自己的罪責。


    若是自己所記不錯,此事隻有當時節製陝西各路的龍圖閣待製王庶知道。現在此話在吳階的嘴下說出,看來是幾方默契,要置自己於萬劫不複之地了。


    自己當年看不起王庶,還想吞並他的隊伍,如今看來,都是咎由自取。可笑自己還要彈劾吳玠,對方幾人早已經是上下其手,置自己於彀中。


    王庶、吳階,再看看大堂上張浚冰冷的眼神,曲端心中一驚,急忙上前,想要自辯。


    “張相公,那都是小人一時憤懣之言,當不得真啊!小人得朝廷是忠心耿耿,天日昭昭啊!”


    “曲端,看來吳經略此言是真了!”


    張浚拿起驚堂木,重重的一拍,怒喝道:“曲端,你這賊子,平時就桀驁不馴,難以節製!現在竟然敢對朝廷,對聖上不恭,真是膽大妄為,死有餘辜!把此賊下到恭州牢獄,等候朝廷處置!”


    恭州就是後世的重慶,知州就是和曲端一直不和、苦大仇深的王庶。曲端到了那裏,哪裏還有活著的道理


    廳中的西軍將領個個心中打顫,誰能料到,張浚的手段竟然如此毒辣。


    軍士上前,把曲端往大廳外押去。


    曲端一邊走一邊大聲道:“張浚,吳階,你們好狠啊!我命休矣,我命休矣!”


    屋外的雪花越下越大,曲端的大叫聲隱隱約約,直到再也聽不到。


    張浚冷冷地看了一眼廳中諸將,沉聲道:“各軍先迴駐地,趙哲和曲端的部下暫由宣府司統領,宣撫司將移往漢中之地,稍候再來收複失地。”


    廳中眾人一起肅拜道:“謹遵相公軍令!”


    張浚迴到衙門後堂,猶自坐臥不安。彈開筆來,一份奏折,寫了半天,仍然隻是寥寥數字。


    夜色深沉,窗外北風唿嘯,大雪紛紛,張浚的心裏也是冰涼一片。如此大的一場慘敗,他該如何向君王訴說,朝廷又如何處置於他……


    忽然,紛遝的腳步聲響起,緊接著吳玠大步走了進來,高聲叫道:“相公,前方的斥候傳來消息,繼我軍敗去後一個多時辰,王鬆在耀州大破番賊,殺敵無數……”


    張浚震驚之下,手中的狼毫再有把持不住,掉在了紙上。


    過了半晌,他才醒悟過來,直起身來,開始在屋中踱起步來。


    “戰況詳情如何,快些道來!”


    張浚此時已經從慌亂中恢複了過來。朝廷讓他經略陝西,為的是阻止金人攻伐江南。此次雖然自己兵敗,但金人卻也是損兵折將,金人停止南侵的目的也已達到。


    “番子死傷慘重,從白日戰至深夜,忠義軍四列夾擊,倉皇北逃。據小人打探到的消息,番賊損失了三萬多騎兵,五萬步卒全軍覆滅,足足損失有八萬餘人!”


    張浚和吳玠都是目瞪口呆。


    當日全軍潰散,他們一馬當先,舍命逃竄,直到了鳳翔,這才驚魂未定,停了下來。忠義軍和金人大戰,他們一直半信半疑,想不到此事當真。


    怪就怪在他們一門心思想擺脫罪責,推到曲端身上,完全沒有想到問詢一下堅守的曲端。


    “如此說來,番子死傷慘重,已經退兵了。”


    張浚一顆心安靜了下來。他躊躇了一會兒,遲疑道:“既然如此,倒不如把曲端放了,也可安慰一下戰敗的西軍將士。”


    張浚話音未落,吳玠在一旁斷然說到。


    “相公,此事萬萬不可!此戰過後,西軍一敗塗地,無論王鬆戰勝與否,與我軍毫無瓜葛。相公萬不可婦人之仁,誤了大事。”


    張浚猶豫不決,正在思量,又有軍士進來稟報,說是忠義軍斬殺了西軍潰兵數千,還占了京兆府。


    “王鬆此賊,果然是狼子野心。此事卻該如何”


    張浚大驚失色。全然沒有想到這些西軍潰卒燒殺搶掠、罪惡滔天。


    這個時候,他要把所有戰敗的責任,一股腦地都推到了王鬆身上。


    “相公,戰敗之責,可以推到趙哲和曲端身上。再加上王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樣一來,朝議也不會對相公不利。”


    “曲端在陝西名聲在外,要處置他,隻怕陝西這些士人不服。”


    張浚在屋中走了幾個來迴,猛然停下來腳步,一雙眼睛緊盯著吳玠,輕聲道:“吳玠,你說這王鬆經略陝西,到底是何居心,朝廷又會做何處置”


    吳玠也是麵色凝重,他思索了一下,才沉聲道:“王鬆兵強馬壯,奪去陝西,經營關中,已經是不可阻擋。”


    他看了看周圍,聲音變得細不可聞。


    “此次大戰,陝西各路西軍十不存三,再加上陝西各地久經戰亂,已經是糜爛不堪。陝西和西夏接壤,夏人早已是蠢蠢欲動。這般境遇之下,莫不如把陝西交給王鬆,讓他接手這個爛攤子,想來朝廷也不會怪罪於相公。”


    機宜文字楊斌和吳玠交好,也在一旁附和道:“王鬆占了京兆府,正好可以把兵敗之責推到王鬆身上。有了王鬆和曲端二人擔責,張相公想來可以平安過關。”


    張浚吐了口氣,點了點頭,終於開口道:“如此也好,我馬上向朝廷上書,把兵敗之事,和王鬆入陝一一呈述,或許可以逃過此劫。”


    吳玠和楊斌對望一眼,均是放下心來。


    房門“格吱”一聲被推開,劉子羽走了進來,一見麵就大聲問道。


    “相公,王鬆進兵京兆府,你可知曉宣撫司卻該如何”


    張浚皺了皺眉頭,點頭道:“彥修,此事我已知曉,宣撫司也要退保興州。你來的正好,咱們商議一下,該如何駐兵分兵。”


    劉子羽看了看吳玠二人,沉聲道:“相公,此次兵敗,曲端並沒有臨陣脫逃,反而堅守一個多時辰,何必要痛下殺手莫不如網開一麵,好讓他帶罪立功,豈不善矣”


    張浚一張臉馬上沉了下來,眼神也變得冰冷。


    “劉參議,你又聽到了什麽風言風語”


    劉子羽心中一寒。張浚如此稱唿他的官職,看來曲端是難逃一死了。


    “曲端飛揚跋扈,對聖上不恭,並提有反詩。將其下獄,乃是不得已而為之。你就不要為他叫屈了。”


    “相公,連日以來,趙哲被殺,劉錫、孫渥被貶斥,曲端被押往四川,軍中的將士已經逃散過半。你如此做法,難道不怕西軍分崩離析嗎”


    劉子羽看了看房中居心叵測的幾人,心裏涼了半截。他搖了搖頭,拉開門,走了出去。


    寒風陣陣湧入室內,徹骨生寒,吳玠上前,正要關上房門,軍士卻急匆匆地闖了進來。


    “相公,小人們剛去各營盤查,發現涇源軍的營盤空空如也。小人一查才知道,原來昨日夜裏,曲端之子曲之績帶著涇源軍剩餘的將士連夜離開,返迴渭州去了。”


    張浚大驚失色,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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