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府,隔岸相對陝西同州,距離京兆府長安城也不過二三百裏。


    衙門後堂房間裏,黃縱埋頭看著桌上的一堆公文。


    燈火搖曳不定,黃縱上前,修剪好燭芯,抬起頭來,看著窗外。


    西北風輕輕吹,雪花緩緩飄下,落到地上,很快再也不見。院子裏麵的鬆柏依然鬱鬱青青,蒼勁有力。牆角數枝梅花,淩寒獨自怒放,暗香陣陣。


    黃縱喜歡這樣下雪的夜晚,相比於春日的萎靡、夏日的喧囂、秋日的蕭索,隻有這寒冬能體現出人的骨格,誌趣高潔。


    “零落成泥展作塵,隻有香如故”,上對得起天地,下對得起黎民,讀書人修身、治國、平天下,也算是無愧平生了。


    房間裏麵除了書桌,其餘全部都是各種各樣的書籍,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自從在河中府上任以來,黃縱就沒有過一日的空暇。


    隻有坐上了這個位置,他才知道自己的責任有多大,事情有多麽的繁瑣。


    黃縱坐下來,拿起桌上的報紙,看了一下,搖搖頭笑了起來,神色間有那麽一絲的誌得意滿。


    “兩河平,宣撫司募民營田,又為屯田,歲省漕運之半,稻穀收入達35萬石,行之甚佳,流民盡歸,田野日辟,委積充溢……”


    35萬石稻米,足夠10萬大軍兩月之用,這可是河東路營田、屯田所得。


    黃縱臉上一絲得意之色,僅憑河東路營田、屯田超過150萬石的績效,就足可以應付大軍未來半年的口糧。


    再加上解鹽,盡管隻恢複了不過三成,也有了超過200萬貫錢的歲入。不算石炭,僅僅是解鹽和田產,就足夠供應兩河的十萬大軍了。


    “宋廷升杭州為臨安府,立康王趙構為皇儲;宋知樞密院事、禦營副使、宣撫處置使張浚率親兵千五百人,騎兵三百離建康,赴川、陝。張浚軍中有劉鍚、趙哲及劉子羽等參議軍事北上……”


    窗外的雪花越來越大,風聲也變得淒厲了起來。黃縱看了一眼窗外,皺著眉頭,目光又轉到了報紙上:


    “宋以江南東路轉運判官杜時亮充任奉使,宋汝為副使,向金人上書請和。書言:願削去舊號,天下均大金國,永罷刀兵。金不答。”


    黃縱心中怒火勃發,眉頭也擰得更緊。這樣無恥的朝廷,還不知要丟多少次人,賣多少次國,黎民不知還要受多少次苦!


    “金禁民穿漢服且下令髡發……,金人入臨安,追擊宋室入海,宋室航海南逃……,金破越州,進侵明州、屠民焚城,浙東統製楊沂中迎戰,敗金兵於高橋。宋室至定海,複至昌國縣……”


    “想不到宋軍居然能擊退金兵,圍困其長達四十八日!”


    黃縱搖搖頭,歎息道:“隻是先勝後敗,殊為可惜!”


    黃縱放下手中的報紙。金人在江南水路敗績,天熱前退迴北地,宋室又決定開辟陝西戰場,看來一場惡戰又要在陝西不可避免地發生。


    金人雖然從江南撤退,但實力上並沒有受到多大傷害,再加上如今大量的招收“簽軍”,兵力上不減反增,對付起來是愈發艱難了。


    如今,在黃縱的心裏,心中對王鬆的依賴性,又多了一層。宋廷腐敗不堪,雖有仁人誌士,卻隻能屈居人下,鬱鬱而終。若要讓華夏的文明繼續下去,宋廷恐怕是靠不上了。


    大宋自太祖以降170年,早已經麵目全非。君昏臣庸、軍隊腐敗不堪,農民起義風起雲湧。俗話說,居安思危,變則通,不變則亡,宋廷依然墨守成規,因循守舊。政治上腐敗,軍事上無能,即便沒有金兵南下,相信宋廷也支持不了多久。


    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


    這些談心性的士大夫們不掌握軍事還好,大宋百年以來“以文製武”的國策,則是把大宋推向了深不可測的無底深淵。


    而王鬆帶來的新的國家和民族理念,重塑民族精神,則是讓他有豁然開朗之感。


    來到河東大半年之多,他竹杖芒鞋,走遍了河東南部。所到之處觸目驚心,表麵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大宋帝國千瘡百孔,民生凋敝,黎民百姓痛苦不堪。


    從上任起,興修水利、安撫流民、開荒辟野、大力營田、屯田,和王倫、朱夢說二人一起,組成了河東“三巨頭”,他穩定後方、籌措糧餉,立下了汗馬功勞。


    三人的努力也是有效的。忠義軍的後勤、輜重,包括募兵方麵,三人都安排的井井有條。百姓有吃有穿,吸引了大量的其他省的流民奔入河東……


    再一次,他把眼光看向窗外,雪花依然在黑夜中輕柔的飄舞。這是入冬後的第一場雪,明年的收成更應該不會差了。


    大軍糧草充足,自然可以揮兵北上。若是戰事順利,能親眼目睹燕雲恢複,說不定自己也可以標榜青史。


    燈光下,黃縱正在出神,忽然聽到窗外腳步聲響起,隨之一陣爽朗的聲音傳了過來。


    “黃兄,可是睡了嗎?”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黃縱不由得驚喜地站了起來,快速上前幾步,打開了房門,朗聲笑道:“正道兄,多日不見,在下甚是掛念!”


    王倫身披一件深色的鬥篷,風塵仆仆,上麵掛滿了白雪。他脫下鬥笠,和黃縱見了禮,走了進著。


    “正道兄,天寒地凍,大雪紛飛,這深更半夜,你不在解州呆著,卻跑到為兄這裏來,恐怕是有要事吧。”


    二人分開坐下,黃縱給王倫倒了一杯熱茶,自己也坐下問道。


    二人年歲相當,都是半生蹉跎,鬱鬱不得誌之人。黃縱謙和穩重,王倫古道熱腸,二人都是赤誠君子,很快就成了刎勁之交。


    王倫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的清香和熱氣一下子驅走了身上的寒冷。跟著王鬆久了,他也喜歡上了這種清茶飲法,果然是悠久綿長,迴味無窮。


    “圍爐夜讀,以瞻風雪。黃兄倒是雅致的很。兄弟前來,確有要事相告。”


    王倫拿起桌上的報紙,瞟了幾眼,不屑地說道:


    “朝廷一再退讓,又想和金人議和。拋棄了淮南、河南之地不說,還要卑顏屈膝。在他們的眼裏,隻有自己的皇位和高官厚祿,到底有誰真正愛惜過百姓!”


    黃縱心中暗自感慨,這位王正道曆經歲月坎坷,進入過大理寺的深獄,卻依然是辛桂之性,老而彌辣。


    他點點頭,緊鎖著眉頭道:


    “王兄,聽說李寶帶著水師,去了兩淮之地。運河周圍,赤地千裏,沿途到處都是百姓的屍骨。光是上個月,從兩淮湧到河南、兩河的難民就有二三十萬之多!這麽冷的天氣,百姓饑寒交迫、嗷嗷待哺,真是可憐!”


    王倫也是頻頻搖頭,開口道:“黃兄,從來


    都是難民南下,如今卻是難民北上。想不到這河東之地,竟成了一方桃源,真是可笑至極!”


    “百姓到了,自然是善加安撫、救助就是。”


    黃縱正色道:“相公在公文裏說過,不可餓死一人,咱們放手去做就是。”


    王倫苦笑道:“相公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河東今年剛剛有點剩餘,就要花在這些難民身上。如今金人大軍西進,似要和朝廷在陝西爭鋒。大戰在即,我是憂心忡忡啊!”


    黃縱心中一驚,想不到金人真的要西進了。看來王鬆估計的一點沒錯,陝西的戰事,真是一觸即發了。


    王鬆必然是從河中進陝,而河中府,自然就成了戰爭的前沿。


    “正道兄是從何處得到的消息?金人已經進陝了?”


    “川陝宣撫使張浚,派人到河北購買火炮、震天雷等火器,數量巨大,你說,這不是戰爭要開始的預兆嗎?”


    黃縱點點頭,沉聲道:“完顏宗弼渡江攻宋受挫,隻有迴軍北上。完顏宗翰狼子野心,扶植劉豫偽齊,對付我兩淮和京西三個戰場。為解除對河東以北的威脅,金人必會集結重兵,攻取陝西。”


    “然後就是孤立我軍,伺機全殲了。”


    王倫冷冷地道:“金人白日癡夢,愚不可及。如今我軍有十餘萬雄兵,水師齊全,北上南下,甚至可以直攻燕雲,金人如此狂妄自大,真視我忠義軍為無物嗎?”


    時移世易,五年過去,金人不但沒能消滅忠義軍,反而忠義軍的勢力越來越大,難道金人真的沒有自知之明嗎?


    說白了,還是其民族的劫掠本色使然。總以為宋人孱弱,可以任意掠奪。


    “正道兄,你還沒有說你今夜前來的目的!再說了,金人要兵進陝西,相公不可能無動於衷,總會有軍令下達吧。”


    王倫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遞給黃縱,沉聲道:“黃兄,這是相公的親筆信,你看後,自然知道相公的計劃。”


    黃縱接過書信,打開一看,正是王鬆的文筆。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黃縱仔細看完了書信,抬起頭,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相公讓我通知張憲和河東的忠義軍將,調集四萬大軍,總計六萬大軍進攻陝西,打金人一個措手不及。”


    “六萬大軍,幾近忠義軍半數!”


    王倫也是一驚,咂舌道:“這怕是自靖康以來,一場足以震古爍今、決定兩國國運的大戰了!”


    黃縱搖搖頭道:“相公未雨綢繆,安排愚兄在河中府鎮守,果然是有先見之明啊。”


    “相公從來都是算無遺策,這一次又是預料先機。看來,陝西一戰在所難免啊!”


    大戰來臨,二人心裏都是七上八下,沉默不語。


    若是陝西真有這麽一場大戰,若是忠義軍大勝而歸,金人必然元氣大傷,宋金之間的實力對比會驟然改變。


    若是敗了,忠義軍或許就是滅頂之災,兩河又要恢複舊狀。


    “正道兄,你說金人傾國而來,忠義軍能取勝嗎?”


    良久,黃佐才抬起頭來,臉上陰晴不定。


    “黃兄,我也是不知,一切各安天命吧。”


    二人都是眉頭緊皺,神色凝重。一場舉國大戰,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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