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大名府城中,依然是暑氣難消。宣撫司大門,值守的士兵汗流浹背,身上濕了半截,個個卻肅然而立,紋絲不動,如石刻的雕塑一般。


    進了宣撫司,經過凝詳門時,看著那大門前校場上、炎炎高溫下、幾萬宋兵赤著上身,揮舞長槍高聲嘶吼、揮汗如雨時,原本被烈日曬的煩躁不安、心生怨意的董才,心裏沒由來地生出一陣寒意來。


    從這嘶吼聲中,董才聽到了一種不屈、一種不服、一種憤怒、一種抗爭、一種撕心裂肺的必勝。


    這種不服,這種憤怒,隻有在他年少的時候,在他被豪強淩辱、被遼人官府欺壓時才有過:這種抗爭、這種不屈,隻有在他走投無路,率易州萬民揭竿而起、彷徨無助的時候,他才有過。


    他大破遼人,歸於宋朝,宋許以燕地王之,賜名趙翊。他也自號“扶宋破虜大將軍”,風頭一時如日中天。


    及女真人南下攻宋,他立即改旗易幟,投靠金人,並甘做鷹犬,帶領完顏宗翰進攻太原,後被賜姓完顏,乃為完顏才。


    而自他投靠金人,身居高位以來,他就再也沒有過這樣的憤怒、這樣的不甘。他跟著金人南下,到處燒殺搶掠,鬧的雞犬不寧,民不聊生,百姓饑寒交迫,他真的高興嗎,心滿意足嗎,可以活得心安理得嗎?


    恐怕不是。自從他投了女真人,他就隨波逐流,難得心靈上的片刻安寧。


    殺那些遼、宋的貪官汙吏、士紳豪強時,他也許有過一絲快感。金人南下,對待漢宋人百姓豬狗不如,對宋人百姓的荼毒和屠戮,更是罄竹難書,這讓底層百姓出身的他,還是感覺到了深深的恐懼和不安。


    非我同類,其心必異。更不用說那些囂張跋扈、暴虐嗜殺的女真人了!


    先不說女真人強征漢人入伍,稱“剃頭簽軍”。漢人簽軍在金軍中地位最為低賤,充當苦力,衝冒矢石,枉遭殺戮,乃是實實在在的炮灰。


    即便是在女真人統治的地區,漢人也隻能是作為奴隸。金人滅遼攻宋,很多漢人百姓被金人抓去,充當奴隸。漢人被用鐵索鎖住,耳朵上刺上“官“字,立價出售。在燕山府等地,甚至專設買賣權隸的市場。驅擄的漢人過多,就大批大批地坑殺,或者轉賣到西夏、蒙古、室韋和高麗。


    至於奴隸的價格,則是極為低廉,十幾個被俘的漢人奴隸,到西夏隻能換得一匹馬。


    而漢人一旦變成奴隸,其一家老小悲慘的命運,也就不言而喻了。


    那震天的怒吼聲,讓董才有些茫然,有些恐懼,又有些振奮。


    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這些年渾渾噩噩下來,自己在沙場之上舍命搏殺,南征北戰,到底為了什麽?


    他茫然無知,懵懵懂懂。


    這些平日裏被女真人像畜生一樣對待的宋人,變得讓他陌生。這些人如此勇猛和強悍,不知那些自以為他們好欺負的女真人,日後在戰場上碰到他們,會有怎樣的結局。


    那一定是血流成河,屍積如山,而且不死不休。


    那莫名的振奮,那是一種埋在他心底深處的本能。就像那報紙上所說的一樣:堂堂炎黃子孫,煌煌龍之傳人,高貴如華夏後裔,燦爛如中華文明。


    那是一種你骨子裏舍棄不掉的東西,流淌在你的血液裏麵,令你魂牽夢繞,那就是你的民族和文明。


    目光掃向另外幾處,董才不由得一


    愣。隻見操練的士兵列陣中,那一顆顆鋥亮的光頭,似乎有許多熟悉的麵孔,仿佛正是被俘虜的漢兒。


    什麽時候,這些人已經加入了忠義軍?


    “將軍,麻煩問一下,這裏麵有很多兄弟,好像是漢兒俘虜。是與不是?”


    段貴看了一眼董才,見旁邊無人注意,這才點了點頭。


    “不錯,這三千漢兒,都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身上並無罪過。他們都願意加入忠義軍,相公準予,半天收割麥子,半天訓練。”


    段貴看了一眼董才,搖搖頭道:“兄弟,你也是個漢人,可要抓緊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


    董才趕緊答應,暗暗心驚。看來自己的隊伍,早已經是分崩離析,許多人表麵上看是服服帖帖,原來早懷了異心。


    恰好有一隊士卒訓練結束,短暫的休息。幾個光頭走了過來,其中一人看到董才,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唿。


    董才不由得火冒三丈。這些丘八,平日裏見了自己,一個個點頭哈腰,跟孫子一樣,如今換了個主人,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徐六,見了老將軍,也不打個招唿嗎?”


    徐六微微一笑,輕輕吐了一句。


    “董將軍,忙了一天,還撐得住嗎?”


    徐六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董才心裏的火“騰騰”躥了起來。


    “徐六,你小子沒大沒小,就不怕老子收拾你?”


    徐六看了看周圍,笑了笑。


    “董將軍,有種你盡管動手,現在我不是你的部下,我已是忠義軍的一員。無故毆打士兵者,必斬不赦。你可以盡管試試。”


    董才無精打采地離開,後麵傳來徐六爽朗的聲音。


    “董將軍,你慢走,小人就不送了。”


    進了空蕩蕩的大殿,看到坐在高處、額上有道傷疤、沉默靜坐的年輕人時,董才心中一蕩,趕緊上前一步,跪了下去。


    “敗軍之將,罪人董才,拜見王相公!”


    王鬆微微點了點頭,打量著這位燕地的漢兒,事遼、宋、金三朝,和郭藥師、耿守忠一樣,妥妥的三姓家奴。


    國字臉、皮膚黝黑,滿麵風霜,身高體重,眼珠靈動,難稱亂世之梟雄,看來騎牆乃是此人的特長。


    “董才,不必多禮,女真人不是我忠義軍的對手,就更不用說你手下的漢兒了。如果算起來,這已經是你我的第二次碰麵了吧。”


    董才抱拳道:“相公所言不錯。上一次是前年冬日,府州之地,當日相公以一敵百,殺人如麻,流血漂杵,雄姿英發,小人還曆曆在目。”


    “府州才多大,還流血漂杵。”


    王鬆微微搖了搖頭,皺起了眉頭。


    “董才,你就別說恭維話了。想你也算是一條好漢,怎麽會淪落到要去投靠異族,屠殺我宋人百姓?本官頗為不解,你能說說你的心裏話嗎?”


    聽到王鬆的問話,董才不由得心裏一愣,猜不透這位相公到底要幹什麽。


    不過,時至今日,生死早已經不由他掌握,更不用說話語權了。


    他看著上麵的王鬆,想弄明白王鬆的意思,卻注意到王鬆已經走了下來,站在了他的麵前,眼神清澈,中正平和。


    董才心中一震,不由自主脫口而出。


    “不瞞相


    公,小人在宋、金兩者之間搖擺不定,實是趨利避禍使然。小人也想投靠大宋,但大宋腐爛不堪,士大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禁軍腐爛不堪、百無一用。小人也是看準了這點,所以才投靠了女真人。若要說到忠君愛國,說實在話,不管是番子的皇帝,還是宋人的官家,小人都沒有放在心上。”


    王鬆點點頭,宋人看不起北地漢兒,稱之為番人。漢兒的民族觀本就模糊,生活習慣已然胡化。在這勝者為王、兵強馬壯者爭天下的大爭之世,漢兒們自然是選擇拳頭更硬的一方了。


    “董才,自金人南下以來,你雖然跟著攻城略地,但終究沒有殺人如麻,釀下潑天的禍害。也正因為如此,你屬下的漢兒,本官要重新整編,本官也會給你一個相應的官職。希望你還記得自己是漢人,重新做人,多做些事情。”


    忠義軍大破金人,俘虜的漢兒超過了萬人。其中的窮兇極惡分子,甄選出來的,就有兩千多人,全部被就地正法。那一顆顆碩大的頭顱,滿地的鮮血,哭喊聲震天的行刑過程,董才和部下都是親眼目睹,如今想起來,還是不寒而栗。


    剩下的萬人左右的壯漢,個個都是心有餘悸,暗自慶幸自己作惡不是太多,否則,早已經做了刀下之鬼。


    幾日來,甄別過後,裏麵的漏網之魚人人驚恐,以至於逃跑者比比皆是。那些士卒發現逃跑的俘虜,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痛下殺手,毫不手軟,以至於逃跑者,紛紛做了刀下亡魂。


    軍紀森嚴、殺伐果斷、輕生赴死,這女真精銳都不是其對手,自己這些“差一些”,還不乖乖夾起尾巴做人?


    幸存者們逃過一劫,立刻投入了火熱的大生產中,忙著搶收夏糧,以盈倉廩,個個賣力,爭先恐後。


    累是累了點,最起碼沒有性命之憂,也不用擔心去當炮灰。萬一來個衝亂本尊,人家豈不是雞飛蛋打?


    王鬆其人,膽大包天,如今已是自成藩鎮,大宋朝廷都被他甩到一邊。其部下忠義軍,俱是精銳之師,驕兵悍將,占據北地,隻是時間問題。良禽擇木而棲,自己的選擇似乎不錯。


    董才苦笑道:“相公就是讓小人迴去,小人也無路可走。相公殺了完顏宗輔,完顏闍母,還有完顏斜保那些皇親國戚,那金主又豈能饒了小人。”


    大名府東城外的“京觀”,最上麵的一顆人頭就是完顏宗輔。距離女真人“京觀”處不遠,還有另外一處“京觀”,就是漢兒軍中十惡不赦的暴虐分子。這些人跟著女真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王鬆自然不會放過他們。


    洺州城的廢墟上還有一座“京觀”,完顏闍母和耶律馬五的首級就在最上麵。


    這一連串殺人如麻、血流十裏的“清除”活動,不但漢兒俘虜們心驚膽戰,就連忠義軍的將士也是暗暗心驚。俘虜懾於忠義軍殺伐果斷,嚴苛的軍紀,加入忠義軍,軍中的紀律倒好了很一些。


    王鬆沉聲道:“董才,你們加入了忠義軍,要遵守軍規,恪守軍令。你可明白?”


    董才單膝跪下道:“小人謝相公手下留情,給小人這個機會。”


    王鬆點點頭道:“若是你和部下立了功,本官會考慮在報紙上,把你的漢奸之名去掉。你看如何?”


    董才長出了一口氣,跪下磕頭道:“小人多謝相公!”


    若是除去了這頂帽子,他頭上的大山可就算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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