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幼菱的肚子,日漸大了起來。


    她能清晰的感覺到小家夥在肚子裏的胎動。


    這讓“有一個生命即將誕生”這個事實,更加的清晰。


    她原本還考慮過打胎流產, 讓柏青檀去幫她尋找匹配的骨髓,但是當她上網查詢到,除了親人之外,陌生人和她正常能匹配到的概率是百萬分之一以後,她突然覺得還是算了。


    為了一個渺茫的,可能生還的希望,去流產掉一個和她血脈相連的孩子……


    更何況她已經無父無母,求生的意誌甚至比如生下這個孩子強烈。


    宋幼菱還是決定生下它,不管將來她還能存活多久,她相信就算她死了,柏青檀也會好好照顧他們的孩子的。


    他沒有辦法做一個好的丈夫,但是他條件富裕,會給孩子高等的教育,他會是一個好的父親。


    宋幼菱一邊待孕,一邊開始處理自己的後事。


    她先把父親的骨灰遷移到了沈歡那邊,然後又背著柏青檀,偷偷地在那塊目的旁邊,買下了一個小小的墓碑。


    這是她打算將來死了以後,和父母葬在一起,這樣她一家人也算是團員了。


    這日,她照例拒絕了柏青檀的陪同,單獨和司機兩人一起去了婦幼醫院做了孕檢。


    當醫生知道她最終還是決定生下孩子以後,歎了一口氣,也沒有再勸,隻是給她開了一些安胎的藥,囑咐她不要著涼生病,保重身體。


    出醫生辦公司裏出來,宋幼菱碰到了穿著黑色職業裝的葉青玫。


    記憶裏那個皮膚黑黃,幹瘦,滿臉倔強驕傲的女人,如今看起來已經像是電視劇裏那些幹練的精英和白領,黑發盤起,皮膚白皙,隻是臉上已經沒有了當初初來大城市的懵懂和青澀,她並沒有看到她,路過她身邊的時候,她走到角落裏拿著打火機,點了一根煙,然後靠在牆角吞雲吐霧。


    “這位小姐,這裏不能吸煙!”


    一名保潔走了過去,趕走了她。


    葉青玫輕嘖了一聲,掐了煙,剛要走,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看著她的宋幼菱。


    她們兩個人,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見麵了,宋幼菱還記得那天她離開柏青檀家裏,葉青玫對她尖酸刻薄冷嘲熱諷的樣子,也記得柏青檀被季詢撞了,葉青玫冒雨來找她,強迫她給柏青檀捐血的表情。


    那時候她以為柏青檀會和葉青玫在一起,沒想到柏青檀早就有了訂好的未婚妻。


    “是你。”


    葉青玫見到她,將煙蒂丟在了垃圾桶裏,往她這邊走了過來,她跟她記憶裏變了很多,甚至跟半年多前都有了變化,宋幼菱感覺她身上,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風塵味。


    跟記憶裏那個驕傲的女學生判若兩人。


    葉青玫走過來,上下打量了宋幼菱幾眼,懷孕到五個月了,肚子已經藏不住了,即使宋幼菱穿的寬鬆,那凸顯的腰身還是十分的明顯。


    “嘖。”


    葉青玫輕嘖了一聲,“懷了?是柏青檀的?”


    宋幼菱看了她一眼,沒打算迴答,轉身要走,葉青玫卻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跟你說話呢?啞巴了?”


    宋幼菱已經不喜歡她了,冷冷的說:“放手。”


    看著滿臉冷漠的宋幼菱,葉青玫微微愣了一下,然後轉而勾起紅唇笑道,“怎麽,記恨上我了?我們這麽多年的朋友,以前你見到我,不是姐姐長姐姐短的麽?”


    “我是把你當姐姐,可是你有把我當過妹妹嗎?”


    如果不是宋家破產了,葉青玫落井下石,還踩她一腳,她真的不知道葉青玫這麽討厭她。


    聽到宋幼菱的話,葉青玫的眸色深邃了,她抓著她的肩膀,朝著她抬了抬下顎,“聊一聊吧?就當我求你。”


    沒想到葉青玫會說出“求”這個字,宋幼菱微微愣了一下,看著與記憶裏格外不同的女人,宋幼菱的眼眸,也暗沉了幾分,“……好。”


    她們找了醫院附近的一家咖啡廳。


    因為宋幼菱懷孕, 葉青玫隻給她點了一杯橙汁。


    點完套餐,葉青玫直截了當地再次問道:“你懷的是柏青檀的孩子,是嗎?”


    宋幼菱也沒瞞著她,“是。”


    宋幼菱知道葉青玫喜歡柏青檀,她以為知道她的肯定迴複,葉青玫會生氣,沒想到葉青玫隻是露出了然的神情,然後道:“柏青檀已經訂婚了,你知道嗎?”


    宋幼菱蹙了蹙眉心,沒說話。


    果汁和咖啡端上來, 葉青玫把果汁推到宋幼菱麵前,然後自己眉頭也不眨一下的,喝了一口咖啡。


    她端詳著宋幼菱的神色,“看來你知道。我還以為他會瞞著你,不讓你知道呢。”


    宋幼菱看著手心裏捧著的果汁,“你想說什麽?”


    葉青玫慢慢的喝著咖啡,然後用帶有懷念和悵然若失的語氣,對宋幼菱說:“我第一次喝咖啡的時候,不明白這麽苦的東西,有什麽好喝的,我吃過的苦太多了,城裏人隻會沒苦硬吃。那時候我覺得我要出人頭地,要離開小山村,別人對我的一點好意,我都覺得另有所圖,覺得所有人都要害我。”


    “後來遇見了柏青檀,我看他在你家,被你父母訓斥,還要伺候你,我就以為我和他是一類人,我遠離你親近他,覺得我們會走到一起,畢竟,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和他處境很相似的兩個人了嗎?我覺得我們是靈魂伴侶。”


    “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他越來越優秀,我努力追隨他,不惜一切代價的想要留在京城。”


    “我進入了大公司,見到了很多以前見不到的大人物,甚至有了他們的朋友圈。”


    “我以為他和別的男人都不一樣。但是現在看來,他和其他男人也沒什麽區別。”


    “你懷孕了,他卻要和別的女人結婚了,宋幼菱,你在想什麽呢,我以為你不知道他有未婚妻,但是我沒想到,你竟然委曲求全到這種地步。你父母如果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掌上明珠,做了別人的小三,他們該多傷心難過啊。”


    葉青玫有些直白的話語,讓宋幼菱不適的皺了皺眉頭。


    但是出乎意料的,宋幼菱並沒有在她這些直白的話語裏,感受到攻擊或者諷刺。


    甚至於說,這次的談話,是她們這些年以來,第一次比較平和的一次交流。


    宋幼菱仔細端詳著的麵前的女人。


    褪去青澀和書生氣的葉青玫,就跟每個燈紅酒綠的城市裏的白領一模一樣,她的長發被燙成了嫵媚的卷發,眉眼畫著精致的妝容,隻是妝容下,隱藏著細碎的疲倦。


    跟半年多前叫囂著讓她從柏青檀家裏滾出去的葉青玫相比,現在的葉青玫明顯更加成熟,更加穩重。


    不知道這半年多時間,她經曆了什麽。


    宋幼菱摩挲著她手裏的玻璃杯,問她:“這些年你過得開心嗎?”


    葉青玫一愣,也是沒想到宋幼菱會問這個問題。


    半晌,她才淡淡的笑了一下,那笑意有點澀,她撥了一下長發,“我說話,我不知道。我如願進入了我夢寐以求的公司,一個月工資也有好幾萬,夠我在這個城市立足,比我的哥哥弟弟有出息一百倍,一萬倍。我覺得我實現了我的夢想,但是,這座城市並不是我想融入就能融入的。我也付出了很多代價,卻依舊沒有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宋幼菱喝了一口橙汁,道:“有失有得,生活並不是考試,每一次都能有分數和結果。隻要總體達到目標就可以了。”


    她衝著葉青玫點了點頭,從位置上站起來,對她道:“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了,沒別的事的話,我先迴去了。”


    說完,轉身欲走。


    “宋幼菱!”


    葉青玫伸手拉住她,她聲音有些大了,引來周圍客人頻繁的迴顧,她這麽好麵子的一個人,平時肯定尷尬的收迴手了,此刻卻緊緊地牢牢地抓著她的手腕,急切地對她說,“下個月初三,就是柏青檀和他未婚妻的婚禮。他要結婚了,你別執迷不悟,趁著月份不大,趕緊把孩子打掉,你難道要你的孩子,永遠做一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嗎?”


    “私生子”三個字,紮痛了宋幼菱的心。


    她臉色一白,有些抵觸的迴頭看著葉青玫,低聲道,“放手!”


    葉青玫看她的表情,就像是看過去的自己,她喃喃道,“宋幼菱,你知道我從小多麽嫉妒你嗎?你清醒一點,不要淪落到我這種人人喊打的地步……這個世界上每個男人都一樣的,柏青檀也沒什麽特別的,你還年輕,不要被他哄騙了,如果一個男人真的愛你,他不會舍得讓你委曲求全的。”


    在她心目中,宋幼菱是眾星捧月的小公主,從小錦衣玉食,萬千寵愛,她長得這麽漂亮,又那麽有藝術天賦,就算是名師看到她的畫也願意免費收她為徒。


    她不用跟她一樣,擠著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就能有美好璀璨的未來。


    她太嫉妒她了,嫉妒她明媚無暇的笑容,嫉妒她能得到雙親的寵愛,甚至嫉妒柏青檀的視線為她停留。


    知道宋家破產,小公主一夜之間淪為流浪漢,她心底不能說沒有竊喜。


    隻是大學畢業以後,初入社會接觸的所有一切,才讓她意識到,她的竊喜和嫉妒有多麽無聊。


    她幹什麽要嫉妒宋幼菱呢,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比她過得更好的有錢人了,宋家隻是其中一個罷了,她根本嫉妒不過來。


    宋幼菱沒錯,是她虛榮心作祟,才見不得她好。


    而柏青檀也沒她想象中那麽好。


    男人都是一樣的,得到了就不珍惜,他曾經那麽卑微的喜歡著宋幼菱,現如今還不是做出了和那些有錢男人一樣的選擇。


    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


    “宋幼菱,你是個好人。”葉青玫咬著唇,焦急的看著她,“這些年是我不對,沒有你就沒有我今天。你聽我一句勸,別留下這個孩子,柏青檀的未婚妻不是省油的燈,柏青檀也不一定能一輩子護你周全。”


    葉青玫的表情,好像真的挺擔心她的。


    宋幼菱有些意外的看著她,不知道這些日子葉青玫經曆了什麽,竟然轉性了。


    “我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宋幼菱終於跟她解釋,“謝謝。”


    “……”葉青玫抿了抿唇,忍不住道,“你知道生下一個孩子意味著什麽嗎?原生家庭的不幸,可能會帶給他們一輩子的陰影……”想到自己,葉青玫的眼睛忍不住紅了。


    “但是如果生下來,起碼我的孩子,可以代替我看看這個世界。”宋幼菱頓了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解釋,我生病了,這個孩子可能是我能留在世上唯一的孩子。謝謝你為我考慮這麽多,但是我已經考慮好了,我不奢求它能過的多好,但是隻要它長大能跟你一樣優秀,我就滿足了。”


    宋幼菱的話,讓葉青玫愣怔住了。


    她看著神色平和的宋幼菱,愣了一會兒,才聲音沙啞地道:“你生病了?什麽病?柏青檀知道嗎?”


    宋幼菱搖了搖頭,“我沒告訴他。”


    如果柏青檀知道了,肯定會強迫她流產的。


    有時候寄人籬下就是這麽悲哀,很多選擇自己做不了主。


    她不願意如此。


    “大概率是治不好的病。”


    “怎麽會治不好,你還這麽年輕,現代醫學也在發展……”


    “是慢性白血病。”宋幼菱說,“我父母雙亡,他們也隻有我這麽一個孩子,陌生人骨髓匹配的概率隻有百萬分之一,我不想流產掉孩子去等陌生人給我捐骨髓。”


    葉青玫抓著她的手腕,呆呆的立著半晌,突然眼圈一紅,落下淚來。


    “宋幼菱,怎麽會這樣呢?對不起,是不是上次我強迫你給柏青檀……”


    宋幼菱搖了搖頭,“不是,是妊娠反應引起的並發症。我之前隻是有些凝血功能障礙,跟你沒關係。”


    葉青玫哽咽著道:“那怎麽辦?你就這樣要死了嗎?你才二十四歲,你沒有別的親戚了嗎?”


    看著為她哭泣的葉青玫,宋幼菱心情有些複雜。


    她以為冷情冷性的葉青玫,早就不把她放在眼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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