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賢有教化不通之人,佛光有普照不及之處。天雷滾滾,誅殺萬邪,最終難免網破。人間處處是苦,非是好去處。


    關人將老者的發絲理順,散在背上等風幹。紅衣姑娘在一旁孤零零的靠著石壁,雙臂環膝坐著,下巴枕在臂彎裏,身子縮成一團,更顯的嬌小柔弱。


    關人對她心懷成見,自將她帶來以後,便再未理會。


    老者禦氣進入石室,抱起關人那壇尚未喝完的酒,大口的飲了起來。


    關人瞧了那姑娘一眼,冷淡道:“你沒事吧?”


    紅衣女子下意識的緊了緊肩膀處被撕破的衣服,小聲迴道:“多謝公子,奴婢沒事。”


    關人眉頭微蹙,心道,你一個風塵女子,不惜以身體取悅別人,還在乎這一片肩?便對其做作之態,更為瞧不起。淡淡的道:“沒事就好。”說完,又加了一句:“不必拘著不自在。”


    那紅衣女子先是一愣,但憑借她多年來察言觀色的本事,立即便領會了關人話裏的意思。淒然一笑,道:“公子有話明說便是,何必藏著掖著不痛快?”


    關人瞧見女子被打的臉頰腫起,一片淤青,冷笑道:“沒什麽好藏著掖著的,隻是想不通,你既做了脂粉生意,為何又不從,被打至此。”


    那姑娘笑起來:“什麽脂粉生意,婊子就是婊子,大家都這麽叫,公子是嫌髒叫不出口嗎?”


    關人啞言,半晌說不出話來。


    紅衣女子輕輕的揉著小腹,溫和的笑道:“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不誠實,心裏明明已經罵的極難聽,嘴上卻打死也不肯說出來。我是做婊子的,但我非是有意不肯從他,我......我有身孕了。”


    關人訝然,神色複雜的瞧著那姑娘。


    女子嘴角的血跡尚未擦去,卻半點不妨礙她笑容幹淨:“倘若他隻是要我的身子,我也就痛快的給了,可那狗賊卻要我張嘴。”她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容甜美道:“我喜歡孩子,日後定然少不得要親她們,身子髒一點沒關係,嘴是萬萬不能髒的。”


    關人心頭一凜,再瞧向那姑娘時,她那嬌小柔弱的身子,登時高大如一尊菩提薩埵,沐浴著純淨佛光。這,便是娘親。


    關人肅然起敬,向那姑娘行禮致歉。女子慌忙躲開,起身不受。


    二人漸漸熟絡,關人問道:“那這孩子的父親......?”


    女子認真的想了想,最終道:“哎呀,太多了,我也記得住,興許早就給人在場上打死了。”


    “那你今後一個人,如何撫養你腹中的孩子?”


    女子掰著手指道:“我偷偷攢了些錢,省點用,也能維持幾年,那時孩子大了,再做打算。”


    “那鬥場的人,肯放過你嗎?”


    女子頓時犯起難來,皺著一張小臉,“我是被爹爹賣進來的,這輩子便交待在這裏了。不過我會尋機會逃出去的,倘若被他們發現我懷了身孕,這腹內的孩子可就難保了。”


    關人吃驚道:“你是被你爹賣進來的?”


    女子平淡道:“很稀奇嗎?我爹在鬥場賭光了錢,先是賣了我娘,後來又賣了我。”她剛說完,便又問道:“你家鄉是哪裏的?你們那裏沒有賣妻賣女的嗎?可真好。”


    關人心中不是滋味,想不到那囚籠一般的尖城,竟也有令人羨慕之處,他問道:“我叫關人,你呢?”


    女子搖頭:“我沒有名字,我娘是給人做酥餅的,手藝很好,大家都管她叫酥娘,少場主叫我‘小酥’,但我不喜歡。這裏的人都叫我賤人、婊子,但這是營生,不是名字。”


    關人道:“那是罵人的話,你不要說。”


    小酥笑道:“我罵我自己,害著誰了?”


    關人煞有介事道:“你腹中的胎兒已經六識俱備,聽得懂人言,分得清善惡。倘若你總講些罵人的話,那孩子一出世,還沒學會叫娘,倒先學會罵娘了。”


    小酥一聽,慌忙捂住嘴巴,烏溜溜的眼睛瞧著關人:“真的?”


    “千真萬確。”


    小酥嚇得連忙‘呸呸’幾聲,揉著小腹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娘親不是有意的,你們乖,那些罵人的話,可不許學去。”


    關人輕笑:“胎兒還小,你幾日不罵人,他自然就忘了。”


    小酥卻道:“不不不,我的孩子伶俐著呢,哪會這麽快就忘幹淨?”


    關人又是一陣輕笑。


    小酥道:“關公子,你是讀書人,會取名字嗎?”


    關人躊躇著:“這個,你若是不嫌棄,我倒可以試試。”


    小酥開心道:“不嫌棄,不嫌棄,取兩個,都要女孩兒名字。”


    “你懷了兩個孩子?”


    “不知道,但我不怕多,越多越好,十個八個更好。”


    “倘若都是男孩兒呢?”


    “男孩兒也當做女兒養活,我喜歡女兒。”


    關人吞吞口水,不禁歎服。


    關人思慮良久,方道:“你看這兩個名字如何。一為‘靈素’,一為招歌。靈素,出自黃帝內經,《靈樞》與《素問》。招歌,出自楚辭裏的《招魂》與《九歌》。”


    小酥將這兩個名字在心裏默念幾遍,倒也頗為順口,於是笑道:“那多謝你嘍。”


    關人道:“等你離開這裏,便是新的人生了,要不要也給你取個名字?”


    小酥笑道:“不用。等我的孩子生出以後,人家就該喊我‘靈素她娘、招歌她娘’,多好聽。”


    關人點頭道:“嗯,好聽。那你有沒有打算過,將來要去哪裏?”


    小酥認真盤算了一陣,說道:“我就循著一個方向一直走下去,等遇到河水便安頓下來,在河邊搭建一所房子,院子要圍一圈白色的籬笆。倘若還有餘錢的話,便開一間酥餅鋪子,若是有饞嘴的小孩兒想吃,一文錢也賣。”


    關人笑道:“將來再尋一個待你好的男人,好好的過日子。你一個姑娘家,操持家裏家外,太苦了些。”


    小酥癟嘴道:“我不喜歡男人,我隻喜歡孩子。”她說完便意識到了什麽,忙道:“你別多心,我不是說你。我不喜歡男人,但也不恨。”


    關人自是明白,她在男人身上受了太多的委屈,先是被好賭的父親賣掉,而今又被一群男人欺辱,換做是誰都要在心底留下傷疤。關人誠懇的道:“你真是一個好姑娘。”


    小酥笑了起來:“我從前,也喜歡過一個男人的。”


    關人笑道:“哦?青梅竹馬?”


    “不是。以前少場主總差我去醉香樓,買那兒的熏雞。去的多了,便相識了一位公子。哦,他與你是同行。”


    “同行?”


    “跟你一樣,都是讀書人,瞧著比你還要厲害,話裏總是夾著之乎者也,文鄒鄒的。”


    “嗯,厲害的,厲害的。”


    “他總是誇我,很長的一句話,我聽不懂也記不住。問他誇得什麽,他說誇我眉毛生的好看。我就問,這麽長的一句話,就隻說了眉毛?他說那是詩賦,是聖賢之學,我就覺得好厲害。”


    關人聽得直樂。


    小酥又道:“他總是給我買東西,胭脂啊、眉筆啊,有一迴他要送我一對玉鐲子,我覺得太貴重了,不敢要。他便說,你若是覺得受之有虧,就隨便迴一份禮吧。我猜,他定是把我當成大戶人家的小姐了,可真是個書呆子。我哪有錢給他迴禮,我說,不如我把身子給你吧,我跟他睡了一覺,第二天再見麵,他說苦思一夜,始終覺得我不夠矜持,讀書人的娘子不該像我這樣,又將那對鐲子要了迴去。”


    關人罵道:“真不是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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