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不凡原路跑迴,並未在那株大樹後頭見到關人,心中咯噔一下,便以為關人如他所料想的那般,被那未曾謀麵的老妖怪捉去了。


    盡管心中怕極了那通人言、善變化,專好挖人心肝來吃的妖怪形象,腳下卻未曾停步,一路奔向火光亮起之處。


    “老妖怪,快放了......”


    關人聽見樊不凡的叫罵聲,當即站起身來,向他揮手叫道:“不凡,我在這裏。”


    樊不凡見關人從那具等人高的獸屍後麵探出頭來,心中一喜,旋即又驚懼起來,暗叫不好:“這老妖怪難不成是故意拿關人引我上鉤,好叫他兩個一起吃了?”


    他雖這般想的,卻未調頭再逃,徑直奔了過去,叫道:“關人,你沒事吧?”


    噗.....的一聲,似乎有人將口中的茶水噴了出來,隨即響起一陣咳聲。


    樊不凡循聲看去,隻見火堆之畔席地坐著一人,五十歲上下的年紀,頜下留有短須,身子微微發福,麵泛油光。一件青灰色粗衫不知刮了多少破洞,袖外露著一雙大手,指骨粗壯,單手抓著一枚朱紅色的大酒葫蘆。他噴出一口酒來,兀自不住咳嗽。


    樊不凡後退一步,問道:“你是人是妖?”


    那中年人咳了一陣,平複下來:“小家夥兒眼神這般差,也好意思學人出來走江湖?”


    樊不凡這便鬆了口氣,望著架在火堆上烤的大塊肥肉不住吞咽口水,埋怨道:“是人你不早說,嚇得本先生跟什麽似的,便拿這塊肉來補償一下好了。”說著便要伸手去拿。


    關人在一旁看的忍俊不禁,他這位兄弟倒真是個不認生的主兒。


    中年人拍開樊不凡伸過來的手,急道:“去去去,這可不是給小孩子家吃的東西。別的都給你吃,這條虎鞭是要留給我老人家補身子的。”


    樊不凡一聽虎鞭,登時兩眼放光,吞了吞口水道:“我看你年紀也不大,最多五十歲的樣子。我現在被你嚇得身子發虛,也要補一補,咱們一人一半,怎麽樣?”


    中年人哼道:“哼,算年紀,我比你爺爺還大,難道你連爺爺的東西也敢搶嗎?”


    樊不凡走到火堆邊,對著烤肉猛嗅一陣,也學著他哼了一聲:“哼,我爺爺早埋進土裏了,自然用不著補,我看你老人家也別補了。”說著,猛然出手,抓向火架上的烤肉。


    豈料那中年人出手更快,後發先至,再次將樊不凡的手打掉,笑罵道:“臭小子,猴急什麽?還沒熟透呢。”那意思,分明是同意與他分吃了。


    關人圍坐在火堆旁烤手,聽二人不時鬥幾句嘴,木柴畢剝燃燒,火星升騰。不知怎地,竟想起小娥來。


    中年人喝了一口酒,將葫蘆遞給樊不凡,說道:“燒刀子,烈的很,敢不敢喝?”


    樊不凡早已眼饞了許久,見有好事送上門來,哪有推拒之理,當下接過酒葫蘆,咚咚的猛灌了兩大口。


    中年人露出讚許之色:“好小子,有點意思。”


    樊不凡隻覺的一股烈火順著喉頭而下,直燒髒腑,酒氣行遍全身,麵色與雙眼俱是通紅,精神亢奮,已是有了七八分醉意,不住的誇讚好酒好酒。


    中年人道:“你二人是逃出來的?”


    樊不凡醉意上湧,關人便接過了話頭。迴想起關山之前與澹台公一戰,死裏逃生,便迴道:“算是逃吧。”


    中年人搖頭道:“你二人的關係,悖天理、逆人倫,無論逃到哪裏,都會受人唾棄。咱們相識一場已屬有緣,便不提那些倫理綱常,隻管吃肉飲酒,明日一早各奔西東,便當做從未認識。”


    樊不凡有些迷醉了,忽然嚷嚷道:“狗屁天理人倫,本先生隻聽孔夫子的話,旁的都是狗屁,狗屁,拿酒來。”


    兩人對此都不理會。


    關人道:“想來前輩有些誤會,我兄弟二人雖為無名小輩,卻從未做下過傷天害理之事。”


    中年人疑道:“那這小子為何要稱唿你官人?難道是老夫聽岔了?”方才正是因為聽到樊不凡喊了一聲關人,這才令他一口酒水噴將出來。


    關人笑道:“晚輩名為關人,關山的關。”


    中年人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又哈哈大笑起來:“妙,妙呀。你這名字可是討盡了世間女子的便宜。”


    樊不凡忽又高聲嚷道:“小二,快些上酒上肉,莫讓本先生久等了。”看這樣子,已是徹底醉了。


    中年人把酒葫蘆遞了過去,扮作店小二的口吻,道:“客官,酒來啦。”


    樊不凡醉眼朦朧的瞧過去,細看半晌,說道:“你不是店小二,你是老哥,少來誆我。”


    中年人罵道:“我不是你老哥,我是你爺爺。”


    “我是你爹。”樊不凡睜大眼睛,一把摟住中年人的肩膀:“怎麽?不認我這個兄弟了?瞧不起我,是不是瞧不起我?”


    他滿嘴酒氣,坐立不穩,摟著中年人不住搖晃。


    中年人仰頭大笑起來:“好,我便認下你這位兄弟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大狼狗。”


    關人連忙將他扶過來,歉意道:“我這位朋友不勝酒力,讓前輩見笑了。”


    中年人不以為然,上前抓住樊不凡後領,一把將他提起,丟到一旁空地,伸手扶樊不凡跪好,自己也跟著跪了下去,正對火堆方向,指天為誓道:“今我郭薪與這位大狼狗兄弟一見如故,結義為金蘭之交,對天起誓,永不相負。”


    關人忙道:“前輩,他......他名叫樊不凡,大狼狗是醉話來的。”


    中年人聞言又是一陣大笑,當即重說誓詞,對著篝火拜了八拜。


    再將樊不凡抱迴到火堆邊放躺,這人早已醉的不省人事。


    次日天明,林中依然幽暗,好在已能憑借投進來的天光,看清遠處的事物。


    火堆燒成了白燼。樊不凡最先醒來,他是被餓醒的,昨夜他隻喝了幾口酒,便醉的不省人事。


    爬起一看,火架上還留有一半虎肉,伸手一摸,還有些餘溫,當下大口吃起來。


    中年人與關人也相繼醒來。


    樊不凡邊吃邊道:“多謝老哥你,說好的一人一半,你沒趁我酒醉獨吞,是個守信之人。”


    中年人道:“好兄弟,咱們已經八拜為交、義結金蘭,往後不要再叫老哥了,就叫大哥。”


    樊不凡眨眨眼,渾然記不得有結拜之事,扭頭看向關人,見他點頭,才知確有其事。撓撓頭,難為情道:“昨夜我喝醉了酒,連你姓什麽叫什麽都沒問。小弟樊不凡,大哥你叫什麽?”


    中年人笑道:“大哥是寒州五龍大郭的郭氏人,我叫郭薪,表字木望。”


    樊不凡喃喃道:“郭薪,郭木望。”


    郭木望道:“你們兩個從未修行過的普通人,怎麽也來淌這趟渾水?”


    樊不凡道:“我倆是被老和尚用星門傳送來的,說好的去玉州,卻被送到了麟州來。”


    郭木望道:“此處的確是玉州南境,卻也距離麟州不遠了。當年蘇秦蘇季子在屯雲峰上插劍為旗,令妖族數千年來不敢出山北上。如今聽聞那柄劍已被妖氣腐蝕,近百年來,玉州南境出現的妖獸越來越多,恐怕用不了多久,妖族又要卷土重來了。”


    說到這裏郭木望笑道:“你們既然不是為了紅榜上的懸賞而來,那便隨我走吧。你二人毫無修為,在這裏亂逛下去,我實在不放心。”


    於是三人商議好,關人與樊不凡先陪郭木望去辦一件要緊事,之後再由郭木望將二人送出這片妖獸盤踞的深林。


    三人白日趕路,夜晚便生起火堆露宿林中。幾日下來,遇到的妖獸數也數不清,全被郭木望一拳斃掉了性命。但有幾件事,令樊不凡好奇不已。


    其一便是,無論碰上的妖獸是大是小,是飛是走,郭木望皆隻出一拳。一拳下去,必定腦漿迸流。


    其二,那枚酒葫蘆裏的酒似乎永遠喝不光,兩人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晚上歇腳更要多喝幾口,按理說,便有二十斤也該喝完了,但卻始終未能見底。


    再有,關人近幾日鬧胸口疼,郭木望搭腕一查,臉色變得有些古怪。二人背著樊不凡聊了一陣子,惹得他極為不爽。再後來,便見關人逢到晚間,總要抱一本佛經來讀,害的他以為自己的兄弟馬上便要開悟做菩薩了,想著日後如何吹噓,卻見關人吃肉飲酒樣樣不誤,好生失望了一陣。


    行到第九日,已能隱約間看到正南方向聳立起來的高山。聽郭木望說,那裏便是屯雲山,麟州與玉州的分界。


    也正是這一日,三人在這深林之中,首次遇見了為懸賞而來的一大批修行者,共計百人有餘,分作五支隊伍。


    這些人涇渭分明的聚在五處,靠著樹幹歇腳,有的佩劍,有的赤手空拳,一些人身上負了傷,從衣服上扯下布條來包紮傷口。


    離著很遠,便能聽見這些人在鬧哄哄的叫嚷著什麽。


    不曾負傷的人,叫嚷的聲音最大,他們揮舞著手臂,說的盡是振奮之詞。


    一些負了輕傷的人,則擔心接下來無法用上全力,不能搶到大功,賞金會分的少一些,便都冷著臉,不時怒哼一聲,以泄心中怨氣。


    那些被妖獸咬斷了胳膊大腿,負了重傷的人,則一個個的垂著頭,像是沒了魂魄,等死一般。接下來若再碰到稍強些的妖獸,旁人尚能脫逃,他們卻隻能淪為妖獸的腹中餐。


    關人一行原是打算繞過這幾支隊伍,不與這些人碰麵。豈知剛打算繞行,遠方天際陡然響起一聲兇戾的禽鳴,似乎來自屯雲山上。


    郭木望遙視屯雲山方向,一雙眼眸忽的明亮起來,燦若星辰,似能劈開林木窺見幾十裏外。瞧了片刻,說道:“蘇季子的劍一日不倒,麟州大妖便一日不敢出山,這頭青鸞也算半個大妖了,可惜血脈不純,是隻野雞。”


    樊不凡在旁聽的懵懂,問道:“大哥,你擋不擋得住?性命要緊,實在不行,咱們便先走一步。他們人多,讓他們去擋好了。”


    郭木望笑道:“他們人數雖多,卻敵不過這頭兇鸞。你讓他們去擋,好比是讓他們去送死。再說了,區區鸞鳥,不過一拳頭的事,何必費力逃走?”


    樊不凡睜大眼睛,吃驚道:“怎麽又是一拳?虎妖也是一拳,大蟒也是一拳,這麽大的一頭鳥,還是一拳?”


    郭木望道:“賢弟不是修行之人,不懂這些。武人一旦到達覺道境界,便要鍛鑄自己的拳意,就像把銅鐵放進火爐鍛鑄寶劍一般,需要經常與人比鬥磨礪,那些磨礪便是爐中火,可將武人的拳意鑄成天下間最鋒利的寶劍。而大哥的拳意則與旁人有些不同。我的拳意便是一拳,無論對上誰,隻出一拳。”


    樊不凡道:“好厲害的樣子,那遇上比你更厲害的,也是隻出一拳?”


    郭木望原地紮下一個馬步,右拳緩緩推出,雖隻是平平無奇的一拳,卻似有萬千神韻包含其中。


    當這一拳打出,郭木望整個氣勢陡然攀升,如同蛟龍探爪,磷蟒翻身。體內髒腑精氣飽滿,達到鼎盛。血液滾滾而流如聞湍河瀑布。身上穿的雖還是那件破洞的青衫,氣質卻以大不相同。


    郭木望眸光燦爛,沉聲道:“我於人間鑄此拳,自信天人無勝算。我這一拳,世上無人能接。”


    樊不凡吞吞口水,道:“大哥天下無敵,不如改日也教教我。”


    郭木望收了勢,說道:“大哥我雖不曾敗過,但也曉得能人之外有能人,遠非天下第一。無敵的隻是氣勢與信念,就好比僧人出家修行,不在於一朝一夕的吃齋念佛,而是真皈依。無論大哥的對手是何人,便是聖人妖王又當如何?也隻需一拳而已,這便是真無敵。若沒了這份無敵的氣勢,拳意也就崩了。”


    正說著,青鸞已飛臨眾人頭頂,雙翅一展,遮盡日光,這密林之內便更暗了幾分。


    下方五支隊伍見盤旋於林木上方的兇禽竟是一頭鸞鳥,單單一隻眼睛便大到令人膽寒。上百人渾無戰意,紛紛四下逃竄。


    關人胸口有些憋悶,喉頭湧動,望著那頭青鸞不住的吞咽口水,眸光愈發熾熱起來。


    樊不凡見他行為古怪,問道:“你怎麽了?”


    關人抬頭望天,說道:“我想吃東西。”


    “吃什麽?”


    “吃......這頭鳥。”


    樊不凡被他這話,以及語氣中透出來的狂意嚇得一個激靈。


    郭木望道:“不是你想吃,是你那滴心頭血想吃肉了。無妨,老夫也正想嚐一嚐這野雞化鸞的肉是個什麽滋味呢。”


    青鸞俯衝而下,隻是張口一嘯,吐出來的氣浪便摧折了一大片林木,折斷後壓住下方來不及走脫的人,慘叫聲連成一片。


    郭木望伸手朝天一揮一抓,隻見青冥之下,鸞鳥之上,驀然顯現一隻巨大的金色手掌,隨之握緊成拳。


    鸞鳥陡然間感受到一股無敵霸道的拳意,自頭頂上方傳來,嚇得悲鳴一聲,便要振翅遠遁。


    豈料那拳意更快,一閃便消失在天穹。


    鸞鳥正振翼南飛,陡然間背部向下一塌,金色拳頭壓在青鸞背上猝然直墜,化作一道流光擊入下方密林之中。


    遠處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響,古木連片折斷,土石炸起,塵土彌漫,腳下傳來震感。


    關人眼眸猩紅,望著青鸞墜落之處舔了舔嘴唇,隨後身影一閃,衝向煙塵彌漫處。


    樊不凡連喊數聲,不見關人迴應,擔心他出事,便跟了上去。


    此處距離青鸞墜下的地方,少說也有裏許,關人卻是眨眼而至,身法快的詭異,令樊不凡在後方追的好不辛苦。


    當樊不凡氣喘籲籲的趕到時,關人正從滾滾塵埃之中緩緩走來,他神情有些呆滯,十指與嘴邊,盡是殷紅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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