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到被簇擁在人堆中間如眾星捧月般的幾人時,月淺心一時愣住了。


    他們怎麽會來此?若她沒有預料錯,這場宮宴,原是為了給剿滅蛟達有功的浮丘暘用以接風洗塵的吧,就算要宴請外臣也應該是伯顏霍這類首屈一指的權臣吧。


    該來的不來,不該出現於此的卻好巧不巧地出現了,月淺心怎麽也不會想到,會在這時候遇上月隈垚,不,不止是月隈垚,還有月千青,就連一直深居簡出的敏罕氏也跟在一旁言笑宴宴的模樣,三人皆是盛裝華服,神采奕奕,儼然是一副官宦人家的做派。


    月淺心正想過去問個明白,不料又聽得宮人一聲驚唿,人群頓時一陣翻湧,當即便將她擠到了人後。


    這次來的,正是多日未曾露麵的三王子——浮丘暘!


    隻見此時的浮丘暘額發高高束起,身披一身銀灰色軟甲,足下踩著長至膝下的藏青鐵靴步步踱來雄姿英發,刀削似的麵龐微微緊繃,更顯其桀驁本色,盛氣淩人,讓人望而怯步,無不臣服。


    見到來人,眾人紛紛側目,無不畢恭畢敬,其中以月千青尤甚,在見到浮丘暘的一刹那,她隻覺渾身一陣酥軟,旋即目光便像粘在了這個人身上一般,怎麽也移不開了。


    月隈垚亦是微微頷首,麵上一派溫和笑意,不像是八麵玲瓏的朝臣,倒像個溫文爾雅的儒商。


    浮丘暘對此卻是不屑一顧,剝開那張貌似與人為善的皮囊,麵前這個男人實際上有多不擇手段,他算見識得透透的了,哼,這叫什麽?道貌岸然,妥妥的偽君子!


    “夫人,這便是我同你講過的三殿下,少年英雄,說的就是他了。”月隈垚轉頭向一旁的敏罕氏引薦道。


    敏罕氏但笑不語,施施然拘了一禮。


    浮丘暘隻是隨意抬了兩下下巴,以示迴應了。


    氣氛,一下子陷入了膠著。


    “問三殿下的安,臣女,月千青,是…”


    月千青見父親遲遲不語,實在按捺不住,便大著膽子自報了閨名,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引得敏罕氏麵色微動,不動聲色將她拉至身後。


    月隈垚見狀眉心一鎖,忙不迭上前打了圓場。


    “小女魯莽,讓殿下見笑了……”


    “虎父無犬女,有月督尉這樣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父親保駕護航,即便真有什麽不是,旁人又豈敢置喙?否則一不小心著了什麽道,亦或是神不知鬼不覺就被人算計著給當了墊腳石,都還後知後覺呢!”浮丘暘譏諷道。


    “殿下說笑了,微臣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月隈垚依舊神色如常。


    “哼,裝模作樣!”浮丘暘冷哼一聲,不再與他多言,當即擦著身子從他麵前穿過,揚長而去了。


    月隈垚被他撞得一個踉蹌,站定後才發出喟然一聲低歎:“哎,果真是少年心性……”


    這時,正前方隻聽得一陣喧鬧,亂哄哄的場上這才收歸一片肅穆。


    能享受如此待遇的還能有誰,自是天烏之主,烏孫昆莫浮丘函無疑了!


    在坎吉的攙扶之下,昆莫才緩緩入了首座,虎眸憑空一掃,平添一股威儀。


    在座眾人,無不起身,朗聲參拜。


    “拜見昆莫!”


    “眾卿家起來吧!今日乃開春吉日,不必拘禮!”昆莫作勢抬了抬手臂。


    大家這才紛紛入座,月淺心混跡在宮婢之中,手上正裝作若無其事擦拭著麵前擺放齊整的一排排器皿,餘光卻暗暗打量著在座人員。


    昆莫東向座,右手邊依次是左賢王浮丘屹,右夫人伯顏琬,三王子浮丘暘,再就是左右翕侯以及隨身帶來的家眷,大將軍伯顏霍自然緊挨著昆莫坐在左手邊第一位,其次便是仙風道骨的扶風祭司,再便是月隈垚他們了,舍中大人等幾位臣子緊隨其後。


    怎麽看都隻是一場普普通通的宮宴罷了,至於王後為何會來,並且隱於人後暫不露麵,月淺心並不清楚。


    不過這些於她而言並不重要,畢竟這在座的這麽多人,沒一個是她真正想要見到的,而她想見之人,卻遲遲沒有出現。


    正當她暗自低落之際,一片熟悉的白影從她斜對方悠悠晃過,她猛地抬頭,又驚又喜。


    對麵之人,不就是他嗎?


    “浮丘嶴!”


    於是日隕剛剛入場便被逮了個正著,還被人拽著衣角叫錯了名字,雖然這種事情不是一次兩次了,但是人家至少都是客客氣氣一聲太子殿下,即便叫錯了聽著也不刺耳,但像這樣點名道姓直唿其名的倒還是第一次。


    “又是你!”待到看清來人的臉,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丫頭,真是陰魂不散哪。


    “日隕,怎麽是你,你為什麽…穿著他的衣服?”月淺心聽出聲音,見弄錯了人,嚇得忙縮迴手,嘴上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這還真怪不著她眼神不好使,誰叫日隕這次穿的也是一襲白袍呢!


    日隕頭一迴聽到這種說辭,氣得都快笑了,他當即反問道:“怎麽?你當這身白衣是你家太子專屬,他穿了旁的人就不能穿了是吧?我竟不知,天下還有這樣的道理!”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月淺心自知有錯在先,語氣也一時軟了下去。


    “哼!”日隕瞥了她一眼,也不再搭腔,隻低了頭一心一意整理起衣袖上被她扯出的褶皺來。


    看不出,這家夥不僅性子別扭,還有潔癖?


    月淺心一時起了興致,繼續死皮賴臉湊到他跟前,睜著雙撲棱撲棱的杏瞳,妄圖從他口中套出話來。


    “日隕,你腿腳好利落了嗎,可還無恙?”


    日隕白她一眼,沒好氣道,“那是我的事,與你何幹,你少拿糊弄太子那套糊弄我。”


    月淺心不死心,繼續問,“那,你今日來此,是為了……”


    “嗬…”日隕聽到這裏,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當即便笑出了聲,“我來此為何,你不知道嗎,月淺心?”


    “你…這話什麽意思?”冷不防見到日隕笑得惡意滿滿的樣子,她心下一震,一股不好的預感油然升起。


    “我什麽意思,你不會真的不知道吧,今日可是你父親月隈垚的慶功宴,慶賀他獻策有功,加官受爵的好日子呢!”


    “你說什麽,什麽功?什麽爵?”月淺心有些難以置信。


    “哦,差點忘了,你既為質女,長駐深宮,自是不知朝堂外麵的事,那也總不至於連你父親是如何在蛟達一事中居功甚偉,都被蒙在鼓裏了吧。”


    “你說清楚,到底怎麽一迴事?”月淺心不再與他說笑,表情立馬嚴肅了起來。


    日隕見狀也不再含糊,當即便和盤托出。


    “好,那我告訴你便是,反正這事已經是人盡皆知了,一個多月以前,你父親月隈垚於朝堂之上獻出‘錦囊妙計’,提出火燒煙熏以除瘟毒的法子,所以蛟達一事,有一半便是他的功勞!”


    “所以今日,我便是代表太子,前來為你父親主持這場慶功之宴的,當然,也是蛟達的亡族之宴,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也是蛟達大禍之日!”


    日隕這一席話,好似當頭一棒,當即就讓她如墜深淵!


    所以接下來的事項,便更是順理成章了,她呆呆立於原地,眼睜睜看著昆莫在人員聚齊之後,自然而然提及月隈垚除瘟之“功績”,大手一揮就要賞他一塊地異姓封王,而月隈垚隨即也是自然而然義正言辭推脫一陣,於是便退而求其次得了個“大祿”的文職,連同家人一並受賞,外族受封,這在整個昆國都是絕無僅有的美事,怎不惹人豔羨?於是敏罕氏母女自然是歡天喜地一陣謝恩,謝恩過後終於輪到日隕出場,一襲白衣的日隕走上前去,親自替月隈垚授與官帽,並在受封文書上摁下手印,以示記錄在案,月氏一族,從此以後也算得上有頭有臉的家族了!


    一切,都是那麽順理成章!若不是月淺心熟知個中關聯,隻怕也要同底下那群不諳世事的看客一樣,拊掌道喜了呢!


    月淺心突然意識到,為何今日日隕會特意穿了一身白衣前來主持這場慶功宴,花團錦簇中唯有他這一抹刺眼的白顯得格外刺眼,眾人皆著紅賀喜,獨他衣白服喪,這便是日隕赤裸裸的諷刺了!


    這還不算完,待到受官禮成之後,便由得人們自行安排了,台上之人也開始陸續下場,談天的談天,賞花的賞花,品茗的品茗,日隕任務完成自然也不願多留,冷笑一聲就此離去。


    而月淺心卻仿佛被定格當場一樣,站在那裏駐足了許久,她看著月千青笑著依偎在月隈垚和敏罕氏的中間,接受著來自四方的恭維,有說有笑的模樣,伉儷情深,父慈女孝,多麽美好,美好得讓她感到陌生,因為這份美好是她注定可望不可及的,誰能知道,這份美好的背後,是用另一個女兒的犧牲換來的呢。


    她這才恍然頓悟,原來月隈垚送她入宮那日,在他們心中,她便已經就是顆棄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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