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


    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


    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


    規規一何愚,兀傲差若穎。


    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


    ——《飲酒十三》陶淵明(晉)


    陶令的這首詩,以觀心之境視之,亦非常貼切——


    有客常同止:在觀心之境中,有主有客。主人就是觀照本身,客人就是觀照對象。當觀照更加深入的時候,可以同時觀照主人和客人。當一般的客人都離開了之後——比如情緒、思想、感受、念頭等,還剩一個很像主人的客人——“我”。為什麽“我”是客人而不是主人呢?因為“無我之觀照”才是真正的主人。在這種觀心之境中,常常同時存在兩個自己,一個是無我,一個是自我。


    【有客常同止】,描述了這樣一種觀心修行階段的狀態:已經見到了真心,但狀態不穩固,真心和妄心經常互換位置,爭奪心靈的主導權。注意詩人這時的視角——有客常同止,代表了修行者可以同時觀照到主人和客人,這說明,詩人的視角已經處在了一個更高維度的視角上,能夠以更高維度的視角觀照真心和妄心兩種狀態。這時就會發現,在真心狀態尚不穩固的時候,妄心會常常搶占了真心的位置。於是生命中就出現了妄心與真心交替相伴的狀態。對於單獨一念來說,這一念是真心狀態還是妄心狀態是曆曆分明的,不會混雜。而且可以說,處於真心狀態時,是沒有妄念的,心中無念或者心中雖有念頭但真心的覺照仍在。但因為定力不足,不能持續禪定於這種狀態,妄念就會隨各種因緣而生起,如果忘記了真心的覺照,就會迷失在妄念之中,直到重新提起正念,迴到真心的覺照之中。所以,從日常生活的整體狀態而言,就形成了“有客常同止”狀態。


    取舍邈異境:真與妄,覺與迷,雖然隻在一念之間,卻有天壤之別。這時能夠生起觀照並懂得取舍就非常重要,這即是觀心訓練中“警覺之心”的訓練。


    警覺之心,能夠清楚地察見自心的狀態,並及時進行調整,舍棄妄念與迷惑,重新迴到真心、覺醒的狀態。警覺之心的訓練非常重要,屬於一種基本功,需要長期不斷地訓練,才能越來越靈敏,越來越敏銳,越來越深入,越來越細致。


    需要注意的是,提起警覺與安住寂靜之間的度的把握需要每個人仔細地揣摩,既不要失去警覺,也不要讓警覺幹擾了寂靜之心。


    一士常獨醉:真妄相伴、覺迷常隨的時候,一士常獨醉,說的即是,醉醺醺、不清醒的妄心,迷惑的心。


    一夫終年醒:一夫終年醒,說的即是無來無去的真心、覺醒的本心。終年醒,既有本體角度覺性不生不滅的含義,也有功夫境界角度的含義。


    如果功夫已經達到了“終年醒”,那麽又怎麽會“常獨醉”呢,這時的“常獨醉”就猶如濟公活佛的“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僅僅是一種和光同塵的示現而已。


    醒醉還相笑:醒時常常笑話醉時——何必事事當真?醉時亦常常笑話醒時——不如難得糊塗!


    發言各不領:醒與醉,相視而笑時則默契自在其中,而若訴諸於語言,則相互之間差異甚大,看似矛盾之處甚多。


    規規一何愚:在醉者眼中,醒者謹小慎微,拘泥於各種規矩之中,看起來非常愚鈍;


    兀傲差若穎:在醒者眼中,醉者放浪形骸,孤標自傲,乖張不群;


    寄言酣中客:所以寄語那些“但願長醉不願醒”的人;


    日沒燭當秉:太陽落山之後,還是把蠟燭點起來吧。前路漫漫,心燈不明,生命就隻能在迷宮般的輪迴之夢裏顛沛流離,無有出期。


    通篇來看,整首詩的視角似乎描述了一個觀心修行見到真心後定力尚比較薄弱時的修行狀態,以及對時時秉持“正念之燭”的警醒與告誡。而能夠觀照這一切的視角則處在更高的維度,在清醒中透著醉意,在醉意中透著清醒,似是諄諄告誡,又似是自言自語......


    就在陶令醉意朦朧中,遠遠望見有一歌者,似是聞到酒香,自江上蕩舟而來,一邊搖櫓,一邊在落日餘暉中和風而歌——


    寂寂無人客,何境可取舍。


    醒聽無弦曲,醉唱空空歌。


    沽酒待知己,浮舟泛清波。


    莫說無燭秉,漁火正灼灼。


    暢飲秋露白,千杯不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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