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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寶祿升任吏部尚書,錢進是一點都不意外的。他出任廣東布政使這些年,轄內百姓過得還算富足,也沒什麽大的變故發生,每年的考評至少能得個上評。


    不過,若是首輔有意提拔徐寶祿,不應該是他親自開口啊。迴想起首輔書房內那副猛虎下山圖,錢進心裏不由得嘀咕起來:莫非首輔已有退意?這是在推選接班人?


    當然,首輔就是首輔,若是他舉薦一名弟子還被大臣們說三道四,那他這幾十年在朝堂上白混了。果然,梅祭酒和曹尚書等人雖然麵色不悅,但也隻能默認了。


    出人意料的是,接下來首輔一不做二不休,把梅祭酒提名的方仕等人也一一給否了,理由便是賣官案尚未蓋棺定論,這麽快就商議候補人選似乎不妥。


    這一次,梅祭酒等人終於沉不住氣了。


    在朝堂上混,無非是你敬我一寸我讓一尺,說白了就是一種利益交換。你舉薦自己的門生出任吏部尚書,我的弟子占個主事的名額都不行?


    對於梅祭酒等人的聲討,首輔一點沒有退讓。


    錢進心裏疑惑。往常首輔行事倒還中正平和,今日的種種卻透著股奇怪。不過細細一想也說得過去。他既然給徐寶祿拉起了大旗,當然不會再讓其他官員安插這麽多釘子進來。等徐寶祿上位,下屬官員的任命自然會有他自己的主意。


    最終,這場紛爭在首輔的一再堅持下還是偃旗息鼓了。


    接下來,又有幾名地方大員上了幾個奏章。朝堂上的大員們各懷心事,也無心議政,因此便不了了之。皇帝見狀便打算退朝。


    工部曹尚書突然奏道:“陛下,這次賣官案查辦的漂亮。聽說從頭到尾都是天子侍講錢進主持的。老臣以為,此等良才應該重賞。”


    皇帝笑了笑,說道:“曹尚書之意甚合朕心。朕已經賞了他銀子,還給了他一個錦衣衛的千戶當。曹尚書以為如何?”


    曹尚書內心震撼。他辛辛苦苦爬了幾十年才爬到工部尚書這個位子上,而錢進來京城才幾個月就成了錦衣衛的千戶,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不過,他麵上依然笑道:“臣以為,錢侍講是新科狀元,陛下要賞也應該賞個文官給他當,如此方不負錢侍講的滿腹詩書啊。”


    皇帝沉思了一下,也覺得曹尚書言之有理,於是問道:“那依曹尚書之言,朕該賞個什麽官職給他?”


    “依老臣看,如今吏部給事中一直空缺,不如便由錢侍講出任如何?”


    皇帝猶豫了一下,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妥。六科給事中是高祖皇帝設的,到自己這一朝,因為有首輔在,各科道的給事中作用便不再那麽明顯,因此六科的給事中便沒有滿員。比如吏部這幾年便一直沒有設這一職位。


    說白了,給事中就是皇帝的近侍,一般由年老者出任,主要為監察六部而設,但隻有正七品的品級。按理說,錢進無論才華,還是辦事能力,出任給事中一職都足夠勝任。可這一官職如此重要,為何曹尚書單單舉薦了錢進呢?


    想到這裏,皇帝定了定神,說道:“曹尚書之言很有道理,隻不過得先問問錢侍講自己願不願意?朕不會做那強迫他人之事。”


    錢進一直注意著曹尚書這邊,聽到陛下詢問,他當即迴道:“陛下,臣資曆尚且,不能勝任,還請陛下另尋良才。”


    適才他便已經想明白了。曹尚書是陰險狡詐之人,首輔剛剛舉薦了徐寶祿,他這邊就舉薦自己出任吏部給事中。這擺明了是讓自己跟徐寶祿去鬥啊。


    再說了,自己才來京城沒多久,若是這麽快就身居要職,難免會有人嫉妒。到時候自己隻要一個小小的失誤,說不定就是被群起而攻之的結果。這便是“捧殺”,講究的是殺人不見血,卻比真刀真槍的更為陰毒。


    如此淺顯的道理,錢進能明白,首輔豈能不明白?隻見李首輔衝曹尚書笑了笑,說道:“此事不妥。年輕人還需多些磨練,切莫做那揠苗助長之事。”


    曹尚書陰沉著臉不再說話。


    今日朝堂上完全是李首輔唱的主角,把權臣二字詮釋了一遍,其他如梅祭酒、曹尚書之流全成了跑龍套的。其他大臣有與首輔交好的,也有坐山觀虎鬥的,便成了這朝堂上的觀眾。


    一場好戲就這麽落幕。


    …………


    內廷禦書房,皇帝趙無極屏退了左右,連蔡公公等近身太監也不例外。禦書房裏隻剩下了錢進一人。


    皇帝也不言語,抓起書案上的一支大狼豪筆龍飛鳳舞地寫了起來。不多久,或許覺得今天意境差了點,他將毛筆一扔,在桌上那張白宣上濺起一道墨汁,乍一看倒有點像是一朵梅花,隻不過是黑色的。


    錢進瞥了一眼皇帝的無心之作,奇到:“陛下,今日為何如此煩悶?”


    皇帝歎了口氣,說道:“首輔的病加重了。”


    “敢問陛下,太醫那裏怎麽說?”


    “昨夜首輔不慎暈倒,幸虧家裏發現的早……”皇帝黯然說道:“太醫說是瘺症,也沒好的法子治……”


    錢進心中駭然。瘺症就是痔瘡,本是一個平常的病症,可看陛下的神情,李首輔這病顯然已經不輕了。


    迴想起他第一次去李府時,首輔便飲綠豆酒,吃飯也不多。看來,首輔是早知道自己的病情的,可他偏偏自己扛著。這一次病發,老人家比不得年輕人,恢複能力差,需要精心調養才行。於是他當即說道:“陛下,首輔需要調養身體,微臣請求陛下準許首輔迴蘇州老家養病。”


    “朕又何嚐不知道首輔需要休養。昨天,首輔去了太後那裏一趟,言之鑿鑿說你可以保陳國五十年基業長青;今日,他又舉薦了徐寶祿出任吏部尚書。朕已隱隱感覺,首輔……像是在安排後事了。”


    錢進也吃了一驚。一來是沒想到首輔居然這麽看得起自己;二來,今日朝堂上首輔寸步不讓,原來他早已知道自己拖不起。


    對於瘺症,眼下陳國的醫治手段有限,隻能用涼性的藥慢慢拔除身體裏的燥火。他想起前世自己經常吃魚腥草來降火,於是跟皇帝建議道:“陛下,首輔若是不肯迴鄉休養,不如去南方求藥。有一味草藥叫魚腥草的,或許能解首輔之急。”


    皇帝正愁沒得法子治首輔的病,當即便喚來蔡公公,急道:“小菜瓜,傳旨洪門達,限他二十天之內采來魚腥草來,違令者斬。”


    蔡公公見皇帝心情不好,領了旨意便趕緊準備出宮。


    錢進在後頭說道:“蔡公公,勞煩你跟洪門達說清楚了,藥必須去蘇州采,而且必須用老根。”


    蔡公公嘴裏答應著,人已經飛奔出去。


    皇帝看著蔡公公走遠,才說道:“朕也想過,若是能直接下一道聖旨讓首輔告老還鄉那是最好。可是朕也知道,首輔若是沒有政事寄托,隻怕不出一個月他便會撒手西去。”


    錢進點了點頭,人活一世,總是需要些精神寄托的。


    他拜別了皇帝,當即便去了李府。今天首輔沒有去文淵閣,退朝之後便在東書房休養,批閱奏章之事也全托付給了太後。


    見到錢進氣喘籲籲的樣子,首輔將手中的書放下,笑道:“還是毛毛躁躁的啊。”


    錢進見首輔暫時無事,心裏也稍安了一些。他行了一禮,尷尬笑道:“平日裏來的少,讓首輔見笑了。”說話間,他打量了一下首輔的臉色,發現確實比平日蒼白,便關切的說道:“首輔之於陳國,便如棟梁之於大廈,需多愛惜些身體。”


    “嗬嗬嗬……”首輔笑了笑,卻不小心岔了氣,咳嗽了好一陣才說道:“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錢進連忙遞上一杯溫茶水,看著首輔喝了兩口才將茶碗放迴桌上:“陛下已經派人去蘇州采魚腥草去了,到時候自然是藥到病除。”


    首輔搖搖頭,說道:“沉屙舊疾,已非草木之力能夠奏效了。”頓了頓,他繼續說道:“徐寶祿雖然在朝中根基一般,但為人處世極為老練,到時候有他助你我是放心的。”


    “首輔不必勞神這些,眼下多休養才是正理。晚輩雖然不才,說句大言不慚的話,等這海禁一除,到時候晚輩也不會怕了誰。”錢進說這話並非誇海口。等他在海上站穩腳跟,誰還能奈何他?


    首輔盯著錢進瞧了半響,問道:“是不是也不用怕陛下了?”


    錢進詫異。一直以來,他對皇權從來都欠缺敬畏之心。外公坐了八年大牢,外婆慘遭賊人殺害,恩師楊應和的父親也沒有得到善終,這些都是因果。隻是,皇帝對他還算不錯。可首輔是怎麽瞧出這些來的?


    首輔見錢進不答話,便長歎了一聲,說道:“罷了……以後的事誰又說的清呢?老夫也不求你什麽,隻希望你以後行事多為黎民百姓考慮。”


    “首輔,就不能跟晚輩說說外公當年的事嗎?外婆又是死於何人之手?”查辦賣官案期間,錢進托洪門達帶著自己去了趟鎮撫司的案牘庫,卻發現與外公相關的卷宗全都不見。因此,他對當年之事更加疑惑。


    看首輔的表情,他是知情的。隻是,他似乎有難言之隱。錢進也不好為難的他,於是又說了幾句體己話便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的時候,首輔開口說道:“當年之事,你外公其實全都知情,等你有空了去問問他吧。”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朝堂裏的事無需擔憂,老夫就算要走,也會拉幾個墊背的。”


    錢進躬身行了一禮,又道了聲珍重,便出了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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