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最大的運氣,便是遇到了小姐。


    我出生在北疆,璟闌最冷的地方。


    我娘的家鄉在湄江之南,她曾經跟我講過那裏的風光,她說那裏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繁花似錦,才子佳人如夢如織。


    她還說那裏是魚米之鄉,人人都有大米飯吃。


    我問她大米飯是什麽,她說是五穀的一種,晶瑩剔透,蒸熟了之後噴香軟糯的,比饅頭和燒餅都好吃。


    我不懂,因為我們家連饅頭都沒有,冬天餓了的時候就去外麵吃口雪水。


    娘說有機會一定要帶我去江南,看看那邊的風光。


    我很向往,我想嚐嚐大米飯的味道。


    可是娘卻食言了。


    大虎出生那天,娘死了。


    穩婆說,她問我爹是保大還是保小,我爹想都沒想就說保小。


    我爹說婆娘可以再花錢買一個。


    我唯一的娘便沒了,她都沒來得及跟我說句話。


    一開始我爹還出去做工,但是他的脾氣太差了,總是跟別人吵架打架,別人又不像我娘打不過他,他總是滿身是傷的迴來。


    他便不再出去做工了。


    後來他跟著別人去山中打野味,偶爾能賺點錢,勉強度日罷了。


    他也會提起我娘,他說她是他花了一吊錢買迴來的,他說她原來是哪個大官的小妾,那個大官被聖上殺了,她就被流放到北疆了。


    他說:“還真以為自己還是哪個大小姐呢。”


    我才不信他,我覺得我娘就是哪家是大小姐落了難的。


    那我娘落難之前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呢?應該天天都有窩頭吃吧,哦,不對,她吃的是白米飯。


    就這樣過了兩年,大虎會走路了,會呀呀地喊我姐姐,我背著他村頭到村尾,生怕弄丟了,他是用娘的命換來的。


    我背著大虎去河邊洗衣服,遠遠地看到有一隊人打馬過來,為首的是個將軍,威風凜凜殺氣十足,我嚇得趕緊低下了頭。


    同村的嬸子們說那是定遠侯,幾年前不知道什麽原因得罪了聖上,舉家發配到北疆來了,說他殺人不眨眼,儼狁人見了他都嚇得直哆嗦。


    我想了想,的確,這幾年儼狁人安分多了,連搶劫都變少了。


    冬天到了,山上的動物都貓冬了。


    爹漸漸打不到野味了,大虎還生病了。


    大虎病得特別厲害,好多天高燒,郎中一開始還上門看,後來沒錢了,他便不來了,說就算看好了,大虎也是個傻子了。


    我怎麽求都沒有用。


    爹跟我說他找到了一夜暴富的法子,保準能賺到錢給大虎治病。


    可是他卻一天接一天地把家裏的東西往外麵搬,最後見家裏的鍋都搬走了。


    隔壁的嬸子說他沾上了賭博,這個家要沒了。


    爹三天沒迴來,我與大虎也三天沒吃東西,隔壁的嬸子看我們可憐,一人給了一個窩頭,大虎一口就吃掉了,我不敢吃太多,扳成小片,大虎說餓的時候我就給他一點。


    爹迴來了,說他沒賺到錢,但是他找到賺錢的法子了。


    他說要把我賣到窯子裏。


    我問他窯子是什麽地方。


    他說那裏有吃的有喝的,還有漂亮的衣服穿,有很多哥哥姐姐跟我一起玩。


    我覺得不錯,可是大虎怎麽辦。


    他說他拿到錢就給大虎看病。


    我便跟他走了。


    那天我第一次見到了三少爺和小姐。


    我見過一個先生畫的觀音送子圖,他們倆就像觀音坐下的金童玉女活了一樣,坐在角落裏都讓人不能忽視。


    不知道是他們生得太美,還是包子太香,我就走過去了。


    小姐以為我要吃包子,便將那咬了一口的包子贈予我。


    她的眼睛亮亮的,比雪山融化的春水還要清澈,她笑起來真好看啊,我覺得周身都暖了起來。


    她聽我說沒吃飯好像很吃驚,我覺得不好意思,便跟她炫耀說等我爹把我買到窯子裏就有飯吃了。


    那個小少爺突然發怒了,問我是不是我爹親生的。


    我才驚覺,爹說的那個窯子,可能不是個好去處。


    爹爹搶了她給我的包子,還要抓住他們一起賣到窯子裏,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隻想著不能讓爹抓到他們,硬生生從爹身上咬下來一塊肉。


    後來他們家裏的人來找他們,我才鬆了一口氣,我被爹打得暈過去了。


    醒來之後就看到一個嬸子還有笑眯眯的小姐,那個小少爺似乎防著我,不讓小姐靠我太近。


    我第一次吃到了大米飯。果真如娘所說,香糯可口,我一連吃了兩碗,那個嬸子不給我吃了,說會撐壞肚子,說以後吃的機會多呢。


    那個嬸子是府中的廚娘,小姐叫她宋嬢嬢,她有個兒子叫宋越,和我一般大,是三少爺的書童。


    宋嬢嬢說侯爺將我買了下來給小姐當丫鬟,我爹獅子大開口,跟侯爺要了二十兩銀子。


    我也覺得我爹過分了,可是想到大虎有錢看病了,便開心了。


    沒過多久,大虎死了,爹根本沒給他看病,他將我賣身的銀子都輸光了,大虎病死了。


    我偷偷地哭了好幾天。


    小姐特別喜歡我,她說府中都是男子,就她一個女子,蕭條。


    她還不喜歡宋嬢嬢,因為她老是不準這個不準那個,有一天小姐叫我跟她一同睡覺,宋嬢嬢說不準,說尊卑有別,不能越矩。


    我是嫉妒小姐的,憑什麽她有疼愛她的爹爹,有愛護她的哥哥們,那麽多人都圍著她轉?我有些不甘心。


    宋嬢嬢好像能看穿我的想法,時不時的就要教訓我一頓,我也討厭她了。


    爹死的那天,我去給侯爺送參茶,走到書房門口聽到他們在議論我。


    遊祿,就是侯府的管家說:“那個叫淺柔的丫鬟也太不把自己當丫鬟了,有時候竟跟小姐一起吃零嘴。”


    侯爺說:“窮苦人家的孩子,不必太過苛責。”


    遊祿又說:“侯爺仁慈,小心招小人算計,不若找個由頭將她迴了吧。”


    宋嬢嬢說:“那孩子心性不壞,如今她家裏人都死絕了,你讓她往哪兒去,好好教教便是。”


    我方知我爹被人打死了。


    我迴去給他收了屍,將他與娘葬在一起便迴了侯府。


    我哭著跪在小姐麵前對她說我沒有家了,侯府便是我的家。


    小姐頗為動容,抱著我哭了。


    我告訴我自己,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小姐了。


    侯府便真的成為了我的家。


    侯爺和善,大少爺老實,二少爺狡猾,三少爺傲嬌,小姐純粹。


    我喜歡他們,他們讓我覺得有家的感覺,可是宋嬢嬢說,他們也有難處。


    他們衣食無憂,會有什麽難處呢。


    有一年春天來得特別晚,街上賣菜的都少了,宋嬢嬢叫上我一同去野外挖野菜,迴來的時候府裏亂了套了,一問才知道小姐不見了。


    那些天我的心都空了,所有人的心都空了。


    府裏沒有了小姐的笑聲,也沒有小姐蹦蹦跳跳的身影,侯爺要瘋了,聽說他要用虎符調兵去***,被遊祿攔下來了。


    夜裏風唿唿地吹,像鬼魂的嚎叫,我發現我在害怕。


    不是害怕天黑。


    是害怕小姐迴不來。


    小姐太傻了,沒心沒肺的,她純粹得就像一塊白玉一樣,美好得不真實。


    原來我連嫉妒都沒有了。


    誰會忍心去嫉妒一個如此美好的人呢?


    大約十天的日夜難安,小姐迴來了。


    一同迴來的還有一個像書生的怪大夫,他說他叫墨輕染。


    小姐被儼狁的小王子擄走了,逃迴來時受了很重的傷。


    侯爺大發雷霆,一路帶兵打到了儼狁的王庭,聽說那儼狁的可汗被侯爺嚇得發病死了。


    我看著小姐蒼白的臉,暗中罵儼狁人活該。


    一直到我們離開北疆,小姐的傷都沒有痊愈。


    我第一次離開北疆。


    從璟闌最北端到了璟闌的最南端。


    一路上我見到了大漠風光,見到了富庶的江南,見到了蔥鬱的高山,見到了奔騰的大河,還有許多我做夢都不會見到的景象。


    這都是因為我遇到了小姐。


    侯爺在碧落城生活了三年,天降祥瑞,聖上命他返京。


    出發之前三少爺讓我給小姐熬了湯藥,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湯藥,三少爺說小姐長得太招眼了,怕聖上會看上她,便去墨大夫那裏討了些藥,要掩蓋一下小姐的容顏。


    我想告訴三少爺,他長得也招眼。


    三少爺和小姐是龍鳳胎,長得很像,府上的老人說他們長得像已故的侯爺夫人,我時常看著三少爺和小姐發呆癡笑,也時常會想,那侯爺夫人是何等天姿國色啊。


    小姐喝了那湯藥便睡著了,侯爺將自己和她的手指紮破,不知道放了什麽,三少爺說路上不允許給她照鏡子。


    我寢食難安。


    我親眼看著那些紫色的紋路從她背上一點點生出來,最後爬滿全身。


    小姐從一個絕代佳人,變成了醜八怪。


    京城人人避之不及。


    小姐說她不喜歡京城,她這輩子的臉都在京城丟盡了。我也不喜歡京城,在這裏小姐太拘束了,我想念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姐。


    三少爺說迴碧落城小姐的臉就會好了,我們都想迴去。


    小姐帶我去逛街,我第一次見識到了帝京的繁華。


    我看中了一對玉墜子,做工特別精致,那老板娘見我喜歡,竟開出了二兩的天價。


    二兩便二兩吧,給小姐的禮物,貴點就貴點。


    今年小姐及笄,我得給她準備禮物呀。


    說不定那時小姐的臉便好了,她的皮膚如白玉一般,戴上那對耳墜子肯定好看。


    可是我們沒那麽容易迴去。


    宋嬢嬢說得對,侯爺也有侯爺的難處。


    聖上竟給小姐賜了個婚。


    那五皇子我見過,溫潤如玉,總是一副笑模樣,倒是和咋咋唿唿的小姐很互補。


    宋越說,三少爺討厭他。


    嗯……小姐那句話怎麽說的,自家的白菜要被豬拱了,能高興得起來嗎?再英俊再高貴的豬都高興不起來。


    今天晚上小姐要與他商量成親的大事,為了避免被坑,還將三少爺帶上。我說成親的事不應該是雙方父母去商量嗎?而且他們是聖上賜婚,有什麽可商量的?


    小姐歎了口氣,說我不懂。


    我的確不懂,我便等她迴來好了。


    小姐走之前我想把那墜子送給她,聽說侯爺請了一些達官貴人,我怕自己這個太寒酸了。


    小姐一心想著自己的事,急匆匆地走了。


    我有些遺憾。


    我花了好久才想到的祝賀詞,雖然字寫的醜,但我還是想聽小姐誇我的。


    我最終沒等到小姐。


    大少夫人來了一趟,我告訴她小姐睡了,她便走了。


    過了一會兒又有聲音,我以為又是誰來了,慌忙跳到床上,然後我看到一個人影。


    我沒來得及張口便被捂用了嘴。


    好像是尖刀插入了胸口,有什麽東西噴湧而出。


    我感到心口一陣劇痛。


    也就一陣而已。


    那人走了,我卻無法動彈。


    給小姐的及笄禮就在我手邊上,我卻夠不到了。


    我挺慶幸的。


    慶幸我沒有被賣到窯子裏,不然我可能一輩子都在北疆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或許早就被折磨死了。


    我也很遺憾。


    遺憾我沒能將那玉墜子親手給小姐戴上,告訴她那玉墜正配她如玉的肌膚,也遺憾我不能親口說出那句祝福:願小姐,平安喜樂一生順遂。


    我這輩子最大的運氣,便是遇到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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