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完了嗎?八卦欲滿足沒有?”


    封易兩手捧著半透明的琉璃小碗,小口啜飲著甜度適宜的糖水。索菲亞正望向她,神色揶揄。


    甜津津的味覺一直刺激著她的大腦,幾乎令她舒服得想閉上雙眼伸展四肢,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她才問道:“最後一個問題,你的人族娘親也是世事堂的人?”


    索菲亞點了點頭,應聲道:“是。”


    她想,這也算一種繼承吧,娘親沒走出深海,帶著她的身份走出來,勉強算是安慰。


    再次躺在蚌殼床上仰望深海獨有的“星空”時,封易腦子裏依舊盤旋著一個猜想,興許索菲亞有戀母情結也說不定,她的童年缺少一個照顧她的大人,長大了便依舊是個小孩。


    難道索菲亞把她帶迴西海,其實是想自己當她娘親?


    她的視線追隨著頭頂的魚群旋渦,不禁喟然歎息,這世上所有生靈都是一樣的,自己的病隻有自己能治。


    第二日本就是她計劃離開深海的日子,封易還是那副該吃吃該喝喝,無憂無慮的模樣。


    除卻吃飯時能見著修煉狂魔索菲亞,其餘時候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出了寢宮大門沒人管,出了王宮大門也沒人攔。


    守衛真是鬆懈,恐怕有毛賊把王宮博物館洗劫一空都不會有人發現。


    至黃昏時,她照例迴到索菲亞寢宮,桌上已擺滿琳琅滿目的生食,中間有一口燒滾的大鍋,比起過往的幾頓堪稱豐盛。


    封易暗自竊喜,自覺將其當作是“送行宴”,說話時語調也忍不住雀躍幾分。


    “今日好似很少人啊,我出去轉了一圈,四周都是空蕩蕩的,沒些生氣。”


    將嘴裏那塊炸小魚完全咽下去,又用絲巾抹幹淨嘴巴,索菲亞才慢條斯理著說:“明日便是除夕了,宮裏的人也沒心思,大都請假迴族裏了。過年要看熱鬧,得迴老家看才好。”


    龜大臣剛把索菲亞接迴王宮便請假迴龜族老家了,後廚的蝦妖侍女今朝也結伴走了,後廚裏隻留了為三倍靈石加班奮鬥的章魚哥。他很傷心,沒有預約上海龜快車,今年隻能滯留在王宮。


    “你們不用迴人魚族地過年嗎?其實我也想觀瞻一下海底的熱鬧,瞧瞧和陸地上究竟有何不同。”封易問她。


    “不遠,遊幾裏便到,有機會帶你去看。”


    什麽叫有機會才看?明天不就是大好時機嘛。不過,她並未過多糾結索菲亞的字眼。


    今天這頓著實是豐盛,據說是叫“海底撈”,將生食下鍋裏燙熟,熱乎著就能吃,食材又是原汁原味,封易吃的是相當過癮,索菲亞很快就吃飽了,坐在一邊不知發什麽呆。


    封易方方停箸,發呆的人魚又迴神了,幽幽然通知道:“等會兒陪我去辦件事。”


    “啊?幾時能結束?我好困想睡覺。”作勢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淚花都冒出來了。


    可不能拖太晚,今夜正是逃跑的最好時機,她擔心出發太晚,遊一天一夜也遊不迴青丘。


    “那走吧,現在就去。”


    索菲亞今天格外有氣勢,興許是寡言少語帶來的無形氣場。站起身,不由分說便往屋外走去。


    在等章魚哥將白海葵取來時,索菲亞給她換了一條新的避水珠項鏈,比舊的那顆更小巧精致,還換了條新的銀白鏈子穿上,深藍色的珠子緊緊貼著喉骨,倒是有幾分性感。雖然她不識貨色,但看起來就很厲害。


    “你綁得忒緊做什麽?不舒服。”封易晃了晃腦袋,伸手去想把鏈子扒鬆。


    索菲亞很嚴肅,冷聲斥道:“別亂動!等會兒帶你去遊泳,鬆了淹死我不管。”


    她又慫兮兮地把手放下,不再胡亂擺弄,乖乖站在原地。


    白海葵生在淺海,通過海龜快遞運到深海信號不完全覆蓋的地方要加不少運費,旅途兇險又要耗費靈力抵禦深海的重壓,成本很高。


    她不明白,索菲亞做什麽花了五千靈石搞了一束花迴來?


    王二代的靈石就這麽好賺嗎?


    一直等索菲亞一手抱著花,一手牽著她遊到人魚塚時,她才知曉這束白海葵是給誰的。


    人魚族地在人魚王宮的東邊,人魚塚則在王宮西邊,塚內豎立著一根根白骨,白骨尖端有各色光暈,骨頭長短不一,光暈也是有些晦暗有些明亮。封易細細感知了片刻,這小團光暈和先前在獵魔秘境中見到的英靈倒很相似。


    人魚塚周圍被一圈圓形陣法包圍,封易職業病犯了,下意識就去偷刻陣紋,被不知何處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人族小陣師,要學陣法,拿命來換!”耳邊傳來淒厲地尖叫,伴隨著桀桀怪笑聲。


    畫地為牢已經捏在手裏了,肌肉緊繃,準備迎接一場惡戰。


    “三叔,不許嚇她,她是個慫包。”索菲亞朝著她這個方向,淡淡說了句。


    封易原地轉了一圈,也沒發現人,也沒見著影,瞳孔震顫道:“你跟鬼說話呢?”


    “嘿嘿,小姑娘還挺機靈!”


    她這迴捕捉到了聲音,是從離她最近的那塊骨頭傳來的,骨頭上的光暈幻化為一個巴掌高的小人魚,魚鱗是白色的,有一頭齊腰的黑卷發,唇上生著八字須髯,看來這就是索菲亞口中所說的“三叔”了。


    鬼有什麽可怕的,為彰顯自己的勇敢,封易蹲下去,伸出一根手指到小人手邊,欣然問好:“三叔,初次見麵,我叫封易,喚我小封便好。”


    話音剛落,人魚塚立刻熱鬧起來,嘰嘰喳喳的聽不見哪隻鬼說了什麽話。


    “誒喲,侄女又給我們帶什麽好酒來了,先給我澆一壺!”


    “小公主頭一迴帶外人來,還是個坤澤,又高又漂亮!”


    “前麵的別站起來啊,讓俺帶上老花鏡瞧瞧,俺曾孫媳婦長什麽樣子咧?”


    “在老朽魂飛魄散前,竟然還能盼到九代同堂,魚生無憾矣!”


    這群鬼像把一年的話都憋到這麽一天說,索菲亞從儲物龜殼裏掏出一大缸酒,有半人這麽高,缸裏有兩個水瓢,要她一根根骨碑去澆。


    “這是你祖宗,讓我來……”封易有些猶豫,總覺著一瓢澆下去,便好似變了身份。


    索菲亞慣會拿捏她,伸出一根食指在眼前晃了晃:“一百萬靈石。”


    “沒有人比我更合適。”封易盛滿一瓢,將活力和尊敬順著海底撈啤酒一齊澆到小人魚頭上。澆了酒之後,那骨頭好似拔高了一些,光暈也明亮些。


    每走過一個便問聲好:“新年快樂,恭喜發財,鬼體安康。”


    有些熱心的長輩要給她發人魚冥幣,她婉拒了。


    輪著來兩圈,總算是將一缸酒供奉完了,酒足飯飽,鬼也醉了,滿口稀裏糊塗在說鬼話。


    “小公主,這姑娘看著脾氣好,可不能像你娘那樣兒,嗝,把人打跑了。”


    一個勁想給她塞人魚冥幣的祖奶奶語重心長道:“小封呐,俺乖孫女看著脾氣差,其實就是想找個人疼咧,種族代溝不打緊,最主要是多溝通。等你們成親那日,俺們這群死老鬼就把索菲亞從小到大流下的珍珠送你當聘禮,她小時候老喜歡來俺們這兒哭嘞……”


    封易是越聽越尷尬,可顧及著這是人家故去多年的長輩,又不知該如何委婉提醒。好在索菲亞及時出口阻止,在聽到“送珍珠”的時候就慌忙地想讓祖奶奶閉嘴。


    “祖奶奶,她不是……我不喜歡她,她是,她是……”索菲亞有些結巴。


    “隻是朋友。”封易接過話。


    人魚塚裏的老鬼異口同聲道:“咦~”


    她不管了,她要去抄陣法。


    索菲亞沒和那群老鬼嘮嗑了,遠遠就見她抱著那束白海葵踱步而來,神色莊重。


    封易在四周瞧了一眼,發現一根別致的骨碑,與別處都不同,骨頭上沒有光暈,就好似一根普普通通的骨頭。


    白海葵確確實實是送給這根骨頭的,骨頭很長,魂體卻消失了。


    “娘,我來看你了。”索菲亞盤腿坐在那根骨頭麵前,將白海葵橫放於前。


    封易想了想,方才還沒給她娘澆海底撈啤酒,索菲亞特地叮囑的,便從儲物戒裏掏出一瓶限量版醉夢液遞過去。每隻鬼都有的東西,她娘也不能少。


    索菲亞搖頭拒絕,封易又把瓶子推過去,疑問道:“這是我老家的特產,醉夢鄉的酒,也不能喝嗎?”


    封易送酒時是半彎著腰,索菲亞席地而坐,抬眸望著她,湛藍的瞳孔中是她看不懂的深沉。


    她還是接了過去,隻澆了一口的量,剩下的往自己嘴裏倒。


    這人魚對她娘可真是吝嗇。


    她隻好肉疼地又掏出一瓶來,“真是這世間最後一瓶了,再也沒有了。”


    人魚公主爽快地接過去,一口沒澆,全塞自己兜裏了。


    “你真是的……”她有些氣,想把醉夢液再要迴來。


    “她早就魂飛魄散了,這就是我隨便撿的骨頭,有什麽好澆的。”


    “那……那你還獻花?”


    索菲亞哀歎一聲,道:“一個寄托而已,況且裏麵還埋著我的珍珠。”


    人魚公主每次被揍後,便要跑來人魚塚找叔叔姨姨祖奶奶哭泣,留下的珍珠全給她藏在娘親的骨墳裏。


    封易暗自咂舌,這傻魚真是單純,怎地把私房錢的位置暴露給自己了。


    “別說了,我不想知道。”她徑直走到遠處,認真複刻陣法。


    坐在地上的人魚撇了撇嘴,臉上不經意閃過失落之色,連自己也未曾察覺。


    沒一會兒便將陣紋複刻完畢,悄咪咪掏出靈機看了看時間,已是亥初人定之時,再不走可就真的來不及了。


    她深吸一口氣,慢吞吞走迴對著骨頭發呆的人魚公主旁邊,佯裝打了個嗬欠,懶洋洋地說道:“索菲亞,我實在有些困。”


    因著心虛,索菲亞盯著她不說話時,她又有些緊張,心髒咚咚直跳。


    幸好沒有被懷疑,女人說道:“你自己先迴去吧,我還要說一會兒話。”


    她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做足全套戲,神色為難說:“我一個人嗎?被海流衝走怎麽辦?都走一個時辰才迴得去呢!”


    “那你在這兒睡吧。”隨意指了塊空地,旁邊是一堆老祖宗。


    她想象了一下,立時汗毛乍起,趕緊擺手道:“不冒犯了,都是成年人了,我一個人可以的。”


    轉身拔腿要遊時,又強壓著激動,轉身迴去,和老祖宗們都打了聲招唿,借口自己身體不適,要迴去休息,有機會再來探望。


    把禮節一一做足後,索菲亞突然叫住她,特意檢查她頸上的避水珠是否係穩了,似笑非笑道:“待會兒見。”


    待會兒還是不要見了,她要迴家去。


    封易迴答:“待會兒見。”


    離開人魚塚,她朝著海流的方向遊去,總之不是人魚王宮的方向。


    從儲物戒中拿出螺旋槳,綁在足底,參觀博物館那日同龜大臣討要了一個。又將人魚護衛的頭戴式夜明珠綁在額間,從收了她一塊中品靈石的蝦妖侍女那要來的。避水珠也是新的,多虧她今晚狂吃海底撈,將靈力堪堪恢複至八成,避水珠不夠還有陣法來湊。


    萬事俱備,就差她的旗魚快車了。


    在約定的地方等到約定的時辰,旗魚妖出現了,鬼鬼祟祟地看了眼四周,封易將短刀抵在旗魚妖的脖頸,威脅道:“別耍小心思,不然,說好的一百萬靈石,一塊也沒有。”


    她特地挑了隻剛築基的旗魚妖,雖說看人的眼神有些下流,卻是她最保險的選擇。


    旗魚族是深海專門開黑車的,一開口就是一百萬靈石。


    今天也是走運,索菲亞剛好賞了她一百萬。


    旗魚妖賠笑道:“老板,我哪敢啊,道上生意最要講信用,否則旁人下次也不來找我們了,是伐?”


    此話不像作假,封易冷臉點點頭,說道:“走吧,送我上中層海域,離陸岸最近的地方。”


    海域分作五層,人魚王宮處於深海帶,再深處還有深淵帶和超深淵帶,要通過特定的入口才能進入,此兩帶沒有生靈生存。深海帶往上便是中海帶和淺海帶,旗魚妖的生意隻能送她到中海帶,剩下的路隻能靠自己遊出去。


    不知拐了多少個彎,又登上第幾座海山,封易拽緊手下的魚鰭,一路顛簸,旗魚妖總算停了下來。


    “老板,下次還點我。”封易另外給她加了二十萬封口費,拿到滿意的靈石,旗魚妖猶如閃電般沉入深海。


    此處為海流最洶湧之處,她得扶著海山上嶙峋的岩石才能勉強穩住身形。


    中海帶到淺海帶還有一段距離,她將靈力注入螺旋漿之中,順著自下而上的海流往淺海帶衝去。


    破文學院書閣中的《山海誌》有記載,海流可分為表層由大陸這頭流向大陸那頭的海流,亦有另一種從深海向上至海水表麵的海流,往往這種上升流都緊靠陸地。


    找到上升流的位置,她就能避免遊到深海迷霧區的危險,也不用擔心迷霧區人魚亡靈的歌聲。


    上升流亦有危險,因為深海的泥沙亦隨著海流上升至海麵,除卻泥沙遮掩視線外。到了表層海域,泥沙中的營養會滋養許多海藻,海藻養小魚,小魚養大魚,如今又是逢年過節,海族們少不了在上頭狂歡宴會。


    哎,哪有完全安全的法子,封易閉上眼,任由著海流的力量頂著足尖向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甚至覺得自己其實在做夢,她的肉體還在人魚王宮的蚌殼床上,她沒有離開,醒來見到的還是索菲亞。


    海麵好似永遠也沒有盡頭,她的旅途也沒有終點。


    來自深海的海流冰冷刺骨,封易意識到自己狀態不大好,興許還出現了幻覺,不然怎麽會見到索菲亞呢?


    試著將靈力運轉周身,四肢總算恢複知覺,神思也清明些。


    影影綽綽見著頭頂密集遊動的魚影,還有熹微的陽光,她甚至感受到洋洋暖意。


    封易立時精神振奮,身形一甩,離開洋流的範圍,避開魚群,往另一個方向遊去,一樣是更接近陸地的方向。


    就要到了!


    封易一頭衝出海麵,貪婪地享受著陽光和空氣,還有海鳥的叫聲,清晨的海麵總是吵吵鬧鬧的。


    天亮了,除夕了,她迴家了。


    她順著海浪衝到沙灘上,銀白色幾乎反光的沙子被她壓出印來,她笑得極為猖狂,岸邊的海鳥都嚇得振翅飛去。


    又不知躺了多久,等她終於緩過一口氣,她聽見了熟悉的聲音,來自於索菲亞。


    “竟然真的能遊出來,沒有讓我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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