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傍晚時分,玉陽真人得知長生已經蘇醒過來,專程到禦史府外院廚房探望長生。二人來到屋後的樹下,大柱子乖巧地搬過來兩個凳子,又沏了一壺茶葉沫子,好歹也算是有個待客的樣子。好在玉陽真人並不在意這些,坐在樹下的木頭凳子上,自是一派道骨仙風的模樣。

    長生規規矩矩地向她行了晚輩禮。玉陽真人欣慰道:“聽說你已經醒了,貧道便趕了過來。”

    長生低頭道:“有勞道長惦念,晚生還未謝過您當日搭救趙姑娘之恩。晚生昏迷不醒之日,也聽到您多次前來看望晚生,還送來安神清心道符,實在是讓晚生感激不盡。”

    玉陽真人神色遺憾道:“終究是貧道來晚了,若不是因為閉關無法下山,也不會累你被慶國公家那個不成器的東西擄走,險些喪命。你也不必與貧道客氣,貧道與你父母俱是舊交,你小的時候,我還見過你,隻怕你是不記得了。那時你隻有兩、三歲,已識得千字,異常聰慧過人。你父親甚為驕傲,那麽嚴謹謙遜的人,卻逢人必誇自己的兒子,說‘此子將來造詣必在吾輩之上。’引得旁人都說,顧太傅有子萬事足,連學問都不做了。”

    長生想到自己的父親確實如此,都說嚴父慈母,在他家裏卻是慈父慈母的,父親從不掩飾對他的喜愛欣賞,甚至聖上欽點了他探花郎,父親也在私下裏遺憾道:“此番大考的出題官和主考官都是我的學生,聖上點你為探花還是為了避嫌。”言外之意,若不是為了避嫌,狀元也是當之無愧的。

    想到當年的事兒,長生露出一分笑容,在陽光下恍如冰雪消融。玉陽真人微微一怔,看著長生竟有些呆住了。長生相貌肖似他的母親,但是笑起來的時候卻像極他的父親,依稀是當年那個騎馬遊街的狀元郎顧彥之。隻一瞬,玉陽真人迴過神來,那個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她不禁唏噓道:“你家落難之時,貧道正在山中不問世事,等到知道消息趕到京城時,卻已經晚了,你父母俱已身亡,你也不知所蹤。貧道還以為你也追隨你父母而去,誰知你落入禦史府中為奴。你這孩子也是,既然知道貧道與你父親有約在先,為何不找貧道?”

    長生安靜道:“晚生在禦史府為奴,已是讓顧氏蒙羞,故而不敢用自己的事勞煩真人。”

    玉陽真人苦笑,“但你卻為了一個女子不惜暴露身份。”這副性情倒是像足了你父親。”

    長生不知如何接話,氣氛一時沉默下來。真人複又歎息道:“你父親臨終前可有未了心願?”

    長生搖頭,“家父隻說世事弄人。”

    玉陽真人眯起眼睛,眸底射出冷厲的光芒,“一世忠君,兢兢業業,卻落得如此下場,連帶著妻兒受難,他不怨嗎?”

    若說不怨是不可能的,但顧家世代為官,顧彥之為官三十載,輔佐了兩代君王,忠君報國的儒家思想已成為一種烙印,所以他即便蒙受不白之冤,也隻是感歎聖上誤聽小人讒言。

    長生沉默了一會兒方緩緩道:“家父遺訓,要我若能保住性命就隱為平民,即便將來聖上能為顧家昭雪,也一輩子不再入朝為官。”

    玉陽真人想了想,了然地點點頭,“你父親一來是對天家寒了心,二來也是斷了你複仇之念。”她歎息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你父親至死都希望能給你留有一條生路。”她抬頭看向長生,“隻可惜他還是沒有料到你會遇到這許多苦楚,他若是知道你會遭這麽多的罪,隻怕也不會懇求皇上看在顧氏曆代功勳的份上饒你一命。”

    長生心中劇痛,眼中有淚意湧動,“當時家父在獄中已然病體難支,卻還是手書一封信給皇上,筆未放下就悵然而逝。家母在女囚牢房聽聞這個消息,隻叫著父親的名字說了一句:等我。便懸梁自盡。”

    玉陽真人無限感慨,“你父母伉儷情深,自然是同生共死。隻是無情最是帝王家,你父親至死也想不到聖上雖饒了你的性命,卻判你為官奴,入了奴籍,不得翻身。”玉陽真人唇角凝起一朵霜花,“蕭家的人從來都是這麽冷麵冷情。”

    兩個人又聊了幾句,正好趙大玲從枕月閣迴到廚房,得知玉陽真人前來,便走到屋後。漫天晚霞中,一道纖麗的人影款款而來,一身淡青色布衣,隻在腰間係著深綠色的腰帶,風吹動了她的秀發和綠色的垂帶飄飄而舞,隨沒有錦衣美飾,卻自有一派霽月風光。天邊濃紫、橙紅與蟹青色交映的霞光,也不如她悅目耀眼。長生抬頭看向她,唇邊揚起溫柔的弧度。

    趙大玲來到近前,先向玉陽真人見了禮,然後自然而然地坐在長生身旁,兩個人目光一碰,兩廂微微一笑。坐在對麵的玉陽真人不禁感歎,兩情相悅便是此番模樣吧,不必說什麽自然是心照不宣。

    略坐了一會兒,玉陽真人便起身告辭,趙大玲送真人出去。玉陽真人邊走邊道:“多虧了你的照料,才讓顧紹恆這麽快清醒過來。貧道也頗為好奇,究竟是什麽契機讓他衝破最終的屏障?”

    提前那晚的事,趙大玲也是唏噓,“夫人設計想讓二少爺將我

    收房,我耍了心眼躲過去了,但是長生以為我落入二少爺手中,一著急就醒過來了。”

    玉陽真人皺起了眉頭,“好好的,禦史夫人為何跟你過不去?”

    趙大玲也不明所以,“我也奇怪呢,我又沒招她沒惹她,又沒礙她什麽事兒,她害我幹什麽?還有那個二小姐,也跟著敲邊鼓,倒像是兩個人商量好的,專門給我挖坑一樣。”

    “二小姐柳惜慈?”玉陽真人喃喃道。

    “誰說不是呢?”趙大玲有些憤憤,“您說她一個大姑娘家的,替她哥哥操心這事兒幹什麽?開始我還以為是她看上長生了,想把我擠跑。可我也覺得不太可能,即便她有這念頭,夫人也萬萬不會答應的。後來我娘去找夫人說我和長生定親的事兒,夫人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二小姐一副終於放下心下來的模樣,也沒再找我的麻煩,這可真是奇怪了!”

    她正說著呢,就見前方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躲在樹後,向這邊張望,玉陽真人也注意到了。趙大玲小聲道:“那是夫人跟前的範媽媽,每次您來,她都在一旁偷聽。”

    玉陽真人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淡笑道:“貧道知道這是怎麽迴事兒了。前不久,貧道為了遮人耳目便謊稱要收一個關門弟子。看來禦史夫人和二小姐是上了心的。見你與貧道走得近才會起害你之心。若是讓二少爺將你收房,貧道自然是不可能收你為徒了。”

    趙大玲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們隻是想讓我沒有成為您徒弟的資格。”

    玉陽真人冷笑,“打得一手好算盤,貧道偏不讓她們稱心如意呢!”她執起趙大玲的手,“你可願意拜貧道為師?”

    趙大玲眼珠嘰裏咕嚕地轉了幾圈,“做了道姑還能嫁人嗎?”

    玉陽真人白了她一眼,“這可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兒,偏你還跟我講條件。我也是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丫頭,也就顧紹恆還拿你當個寶。放心吧,我可以收你為俗家弟子,不耽誤你嫁人成親。”

    玉陽真人與趙大玲相熟了,連“貧道”都省了,直接稱“我”。倒不是趙大玲不識好歹,而是她還有宗教信仰方麵的顧忌,“真人,我知道能做您的徒弟那是多少人打破腦袋都爭不到的。但是我始終對宗教信仰存了一份敬畏之心。在我穿過來的那個世界裏,宗教有很多種,絕大多數的教義都讓人向善的,有的教義宣揚好人死後上天堂,壞人死後下地獄。有的教義說人會輪迴轉世,好人下輩子富貴平安,壞人就會償還業孽。我在

    那這種環境中長到二十多歲,始終是個無神論者。我覺得一個人要入一門宗教,一定是要虔誠的,真的把這門宗教的教義當做自己的信仰。現在您要收我為徒,就是要我入道教一門。可是我對道教一無所知,如何做到虔誠無慮呢?”

    玉陽真人頗感意外地看了趙大玲一眼,念了句道號,“無量觀,你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說明你是個心底坦蕩的人。信仰可以塑造,不信神鬼這個說法頗為泛泛,你信不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信不信‘世間萬物皆由因緣而生,因緣而滅’?若相信,這便是一種信念。你如今對很多事存著疑惑隻是因為還沒有窺得天機。你在前世的時候,可曾想過自己的魂魄會落在異世?會成為另外一個人?”

    趙大玲啞然,穿越本身就是一件用現代科學解釋不清的問題。玉陽真人拍了拍她的手,“你不用擔心,即便入道,也有參道、悟道、得道各種不同的機緣,並非所有人都能得道成仙。我隻是收你為俗家弟子,傳授你一些道義,至於能不能參悟,就看你的造化了。”

    趙大玲這才放下心來,誠心誠意道:“多謝師傅。”

    玉陽真人滿意地點點頭,“你且靜待幾日,為師迴去召集你幾位師姐做見證,再尋一個黃道吉日,便來禦史府中宣布此事。”她又指了指遠處探頭探腦的範媽媽,“你也要小心些,別再著了那些人的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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