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之一行三人緩緩步出了大鱉鎮,國師魏禮自然是遮掩了自己真實的容貌,一如既往的以白發鶴顏的老翁形象示人。


    在李慕之和曹東心裏,那個運籌帷幄的國師正應該是老翁的形象才對,若是換成了中年的模樣,反倒是要不適應了,這也正是魏禮考慮到的。


    李慕之看似神色如常的走在最前麵,心裏卻有些感慨:這個大鱉鎮真的不一般。


    三天前,國師魏禮突然說要去見一個老朋友,讓李慕之和曹東二人在一間客棧稍等片刻。可是,這一去就是一天一夜,直至第二天的中午時分才迴來了。


    而且,李慕之察覺到,國師魏禮雖然看上去如往常一樣麵無表情,但隱隱間,眉頭似有些壓抑的怒氣,尤其是經過曹東身旁的時候,魏禮的身形還停頓了一下。


    李慕之能察覺到,曹東自然是也能察覺到的,聯想到之前在大鱉山腰時,國師魏禮望著自己的那森然的眼神,曹東當場就噤若寒蟬,不敢說話,更不敢動一下。所幸魏禮隻是歎了口氣,沒多說什麽,獨自迴了客房。


    今天早晨,國師魏禮提議折返迴青螺鎮去看一看。按原本的計劃,李慕之一行三人本就是要前往青螺鎮看一看這一帶小鎮中唯一的一個宗門——禦靈宗的,隻是當初臨時變了主意,三人才改道來了大鱉鎮,這使得李慕之內心也頗有些遺憾。既然現在又有了機會去看一看,李慕之自然是欣然附和的。


    至於曹東,更是小雞啄米般的點頭,現在的他,隻盼望著能安安穩穩的早些迴到紫禁城,不作他想了。


    此時,大鱉鎮外的老楊柳旁,三人臨走之際,曹東最後迴頭望了一眼大鱉山,鬼使神差的說道:“公子,從這裏看,大鱉山可真像一隻臥地的老王八,真是惟妙惟肖。”


    李慕之點了點頭,迴頭一看,確實,遠遠看去是挺像的,難怪會有大鱉山這麽個外號。


    可一旁的國師魏禮卻猛然顫抖了一下,他不敢迴頭,因為他察覺到了大鱉山的山頂有一道目光驟然盯住了他們。


    國師魏禮氣的咬緊了牙齒,不用猜也知道,目光的主人肯定是那個當初從山頂霧靄中走下來的矮小老頭,然後跳起來一巴掌就把他打的暈死了過去的傳說中的問仙境之一,同時也是這大鱉山的本尊,世間唯一一頭血脈純正的龍龜。


    “閉嘴!”國師魏禮忽然轉頭朝著曹東大吼道,毫不掩飾溢出的殺意。


    李慕之嚇了一跳,印象裏一向風輕雲淡溫文爾雅的國師魏禮從未如此失態過。


    首當其衝的曹東更是嚇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滿臉的驚恐,他都不知道自己隻是隨口那麽一說,又犯了什麽錯。


    國師魏禮臉色陰沉,對於這個誤打誤撞犯了此地大忌的曹東,他真是想一巴掌拍死了算了。矮小老頭自然是拉不下臉麵找曹東算賬的,畢竟他倆之間的差距隔了十萬八千裏,可自己不就成了出氣筒了嗎?


    就當魏禮準備出手時,他猛然想到自己先生說的一句話:無知者無畏,無畏者大愚,愚笨之人理當教也,天下之人皆可教也。


    國師魏禮悵然一歎,默默收起了殺意,瞥了曹東一眼。


    罷了罷了,留他一命,權且留在身邊,就當磨練自己的心性,他山之石或可攻玉。


    一襲黑袍的魏禮轉身朝著大鱉山躬身一拜,以示歉意。


    “還不趕緊滾,隔這盡礙著你龜爺爺的眼。”一道粗獷的嗓音悄然在魏禮心中響起。


    魏禮隻得苦笑一聲,領著李慕之和曹東離去了,這大鱉鎮,他是真的不想再來了。


    此時的大鱉山的山頂,有三位老者並肩站著,分別是大爺爺,老儒生和方才那個又是氣的罵人的矮小老頭。


    老儒生瞥了一眼又是氣的臉色通紅的矮小老頭,故意火上澆油道:“老王八,你說你罵不過老的,盡挑小的出氣,是個什麽意思?”


    矮小老頭冷哼了一聲,一句話也不想和這個老儒生多說,說一句自己吃虧一句,權當沒聽見罷遼。


    老儒生挑了一下眉頭,伸出一隻手掌比劃了一下,繼續說道:“哎,想當年你才這會大的時候,我還能捏著你的尾巴把你拎起來呢,這會兒一眨眼都長這麽大個了,真是歲月不待人啊。”


    矮小老頭哪受得住這番言語的刺激,頓時就氣的恨不得反駁兩句。可一想到這老儒生說的都是事實,自己也無從還口,便愈加氣憤,嚷嚷道:“滾滾滾,老子的大鱉山不歡迎你,滾滾滾。”


    老儒生一臉心痛,輕歎了一聲:“哎,長本事了,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這會你就這麽對我了?合適嗎?講理嗎?”


    矮小老頭氣急了,這動手肯定是不可能動手的,罵又罵不過,能咋辦呢,隻能眼不見為淨了。於是一個轉身,矮小老頭便一步下了大鱉山,溜了溜了。


    一旁的大爺爺笑了一聲,果然,又是這老儒生贏了。


    “老書生,你也就剩下這點惡趣味了。”


    老儒生看了一眼身旁這個穿著粗布麻衣的老者,這迴是真的輕歎了一口氣:“歲月催人老啊,想當初,咱倆剛碰頭的時候,你才那麽點大,我和那個老道忽悠了你半天才總算把你忽悠過來了。一眨眼,死了那麽多人,而你也算是沒讓我看走眼,硬是為人族續上了一口氣。”


    大爺爺點了點頭,他想起了當初和老儒生相遇的情景。


    那會兒隻有十五六歲大的他剛揍了一頓村裏欺男霸女的惡霸迴到家中,卻發現家中不請自來了兩位陌生人,一個是穿著道袍的老道人,另一個是穿著一襲青衫的老儒生。


    那會兒的大爺爺自幼便是孤兒,膽子頗大,見對方是兩個老翁,倒也不害怕,便大聲質問他們是何人,為何擅闖他家。


    老道人笑著解釋道:“少年郎莫怕,老道是來自東土神州的太平山,這一趟是來收徒的,看來看去,還是覺得少年郎你正合適呢。”


    總之老道人和老儒生一頓天花亂墜的勸說,把當初還是少年的大爺爺說蒙了,鬼使神差的點了頭答應隨老道人去修行了。


    大爺爺記得當初問了老道人一句話:“你莫非就是傳說中的神仙?”


    老道人臉色一紅,有些不好意思的擺了擺手。


    那會兒還是少年的大爺爺有些頗為失望的說道:“原來不是神仙啊,盡忽悠人。”


    隻見老道人猶豫了一會,才支支吾吾的答道:“半個吧,老道最多算半個神仙,也還算看得過去唄。”


    “哦。”少年心不在焉的答道。那會兒的大爺爺很顯然不清楚,這一句半個神仙的分量。


    直至百年前爆發的人族妖族兩族賭上族運的大戰,老道人成了人族第一戰死的問仙境。


    大爺爺依舊清晰的記得,人族兵敗如山倒之際,老道人慷慨赴戰前留下的最後的一句話:“不好意思,這麽早就把擔子交給你了。為師有心無力,能做的隻有拖延時間了,以後苦了你了。”


    那一戰,當時的人族第一人老道士孤身赴戰,身死道消,而妖族赫赫有名的兩名問仙境強者也成了陪葬。妖族內部也因此產生了巨大分歧,而人族才因此得以緩了一口氣,大爺爺也才得此機會破境,問鼎世間最強戰力之一。


    而後人卻隻記住了那個橫空出世挽天之將傾的雷帝,卻鮮有人記得那個慷慨赴戰身死道消的老道。


    大鱉山頂,大爺爺抬頭望向了天空,喃喃道:“師父,雖然有點苦,但我還是抗住了,沒失望吧?”


    一旁的老儒生也罕見的正了正衣冠,輕聲道:“自己守了一輩子的人族交給了你,那個牛鼻子老道一定走的很放心。當初收徒的時候,他就悄悄和我說過,他這個關門弟子,未來一定會超越他的。”


    大爺爺笑著輕撫了一把胡須:“果然那個老頭子的眼光一向不錯呢。”


    “咳咳,當初可是我建議他去看一看你的資質的。”老儒生輕聲提醒了一句。


    大爺爺不置可否,搖了搖頭,感慨道:“果然,那個老頭子喜歡說的讀書人都是小肚雞腸這句話,就是說的你這個老書生吧?”


    老儒生沉默了一會,自嘲道:“讀書人不都是兩袖清風,胸懷若穀的自恃清高之人。像我這種一肚子陰謀詭計,雙手沾滿卑劣肮髒的人也配叫讀書人麽?好像是不太配嘍。”


    大爺爺輕輕拍了拍老儒生的肩膀:“可沒有你,人族早沒了,更別提還有沒有讀書人了。”


    老儒生如同變臉一般,立馬樂嗬嗬的說道:“哈哈哈,是嗎,我也是這麽想的。老夫果然是人間讀了最多書的讀書人喲。”


    大爺爺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老儒生,挑了挑眉,說道:“走了走了,呆的沒意思了。”


    老儒生也點了點頭:“是啊,我也要盡早去尋關門弟子嘍。忙啊真忙,也罷,忙來忙去飲杯酒先。”


    “哎哎,真走啦?你帶上我下山啊,我一肉體凡胎的老書生可咋下山喲...哎哎...”


    ——————————————


    青螺鎮裏,一大早,便有一個小男孩背著一個自製的粗布小書包前往了夫子家。


    這青螺鎮雖大,卻隻開辦了一家私塾。原因無他,青螺鎮是個做買賣起家的鎮子,一部分的孩子是要子承父業繼承家產的,識字就行了,沒想著要去念書,如果真要念,根本不需要出去念私塾,家裏自然是能請得起的。而另一部分窮人家的孩子自然是早早的要學著謀生計了,肚子都填不飽更別說有閑錢去念書了。所以那個隻有一個老夫子教書的私塾,一年到頭,鮮有幾個孩子去報名,自然是掙不著幾個錢的。


    說到底,私塾也不過隻是一個啟蒙的階段,主要是一個傳道受業的階段。至於讀書的孩子想要更進一步,就可以參加李氏王朝每隔五年會舉辦一次的初試,具體到以縣為單位,年齡在二十歲以下皆可參與。然後入選的讀書人參與以州為單位的中試,其中合格的人將會進入李氏王朝的四大學院念書。而這四大學院出來的讀書人,幾乎都會被朝廷委以重任,擔任要務,無論出身,隻看才氣。


    “咚咚咚”王撫雲抬手輕輕敲了敲老夫子家破舊的木門,然後便老老實實在門口等待著。


    “吱呀”一聲,一位身穿老舊布衫的老夫子推開了木門。


    “這不是那個每次偷著來聽老朽講課的小家夥嘛,今天終於攢夠錢來報名了?”


    王撫雲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腦袋,狡辯道:“讀書人的事,哪能算是偷,這叫竊知,竊知竊知,竊而知之,算不得偷,算不得的。”


    老夫子爽朗大笑,對於這個一直來偷聽講書的孩子,他是很喜歡的。隻是他不會主動讓孩子進來聽課,因為他知道,別看這個孩子年齡雖小,卻已經有了一副讀書人的氣象。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然君子不食嗟來之食。


    王撫雲小心翼翼的從懷裏摸出那錠金子,捧在手中,遞給了老夫子。


    老夫子沒有伸手去接,反而眉頭微皺,嚴厲的問道:“這是從何而來的?”在他內心裏,老夫子自然覺得這是不義之財,但隱隱又不敢相信這麽好的一個讀書種子會做這種雞鳴狗盜之事。如果是真的,那這種學生不要也罷。


    王撫雲被嚇的一愣,慌忙解釋了一遍昨天發生的事情。


    老夫子這才臉色緩和,接過了這錠金子,緩緩說道:“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王撫雲沒有聽懂,眼睛有些迷茫。


    老夫子笑了笑,說道:“這是在說那個挺身而出的少年胸有大仁。所謂的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即是如此。你呀,要見賢思齊焉。”


    王撫雲使勁點了點頭,這句話他聽得懂,也會努力去做像那個少年一般的人。


    老夫子將那錠金子收入了懷中,尋思著將來他這位新收的學生去參加初試的時候,可以當做一路的盤纏了。


    自古以來,傳道受業,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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